第57章
依依哭了一陣子,感到腦袋暈暈沉沉的,抬起頭來抹了眼淚,再哭下去眼睛紅腫了,等阿蘇回來難免心生猜疑。她起身走到院子裏,迎著寒風站了一會兒,抬頭望著漸黑的天色,吹幹了淚眼。
沒想到阿蘇就已經回來了,她不敢直接開門回來,在外輕輕敲門,聽到了六姨太的回應才探頭擠了進來。
“六姨太,老爺已經走了?”她看看屋裏,小心的問,看到六姨太的眼睛還透著紅。
商依依點點頭,往屋裏走去,不想再與她多言。沒想到她舒了一口氣,“我還怕回來早了撞上老爺,讓他不高興呢,六姨太,曹管家說有您的電話,讓我回來跟您說一聲,說是七點再打過來。”
依依的背影一顫,聲音有些暗啞,“誰打來的?”
“說是一個叫做蕭筱的女人,她說是您老家的朋友。”
依依轉回身來,眼眸閃著微光,“好的,我知道了,七點是吧。”
阿蘇對於六姨太痛快的表態有些驚訝,之前有過幾次電話,她都說是些不相幹的人沒有去接過。
七點不到依依就已經在曹管家的電話間等待,她焦急的來回踱步,電話鈴一響,她就上前握住了聽筒。
“依依,是你嗎?”電話裏傳來蕭筱激動的聲音。
“真的是你!”聽到熟悉溫暖的聲音,依依眼中泛出了淚花,“你現在還好嗎?”
“我很好,還在朝暉早報。你呢?”
“嗯。”依依平複了一下情緒,低聲問,“有什麽新的消息嗎?”
“暫時還沒有,這兩年我都不知道你的下落,很擔心你,聽到你的聲音真是太好了。”蕭筱清亮的聲音透出滿滿的興奮。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依依感動之餘,想到了這個問題。
“我在上海,之前在北京跟你一起的那個朋友找到我。”蕭筱頓了一下,“他就在我旁邊,你等一下。”
隨著電話出現一陣空白的雜音,依依的心跳狂亂了起來。
蕭筱過年沒有回家,一直在上海報社加班,因為年前爆發的信交風潮危機,導致整個上海金融陷入恐慌,報社每天加班加點的報道最新情況。
上海這一年刮起成立信托和交易所的熱潮,短短八九個月,就成立上市了各式各樣的交易所一百多家,而且隻要一上市股價就暴漲,幾乎所有有幾分積蓄的上海市民都去搶購,短短兩三個月就漲了幾十倍,市場狂熱,大家不滿足自己手上的本金,都各自借錢貸款去找路子去買。結果就是在年前的一個月,銀行和錢莊的銀根漸緊,對泡沫的擔憂,不再拆借和貸款給交易所和投資客,短短兩周價格暴跌,每天都有十幾家交易所宣布破產,那些市民的投資血本無歸。
朝暉早報和其他報紙一樣,想要深度挖掘這場金融風潮的前因後果,采訪在這場暴風中的標誌性的人物。傳說有一個青年實業家在新設交易所之風剛起來的時候就陸續買入了近十家原始股,從11月到1月在這次金融泡沫最瘋狂的時候陸續分批拋售了全部的股份,全身而退,據股票經紀人透露這位年輕的投資者大概賺了三十倍,而且據說在交易所成片破產的當下,這位投資者在收購股票。
市場一片哀嚎,破產自殺不斷的慘劇中,這種傳說傳播速度很廣,人們憎恨嫉妒又崇拜這樣目光卓絕的風雲人物和幸運兒,誰都想模仿成功的人士的路徑,探究他們的方法和思路,內幕消息,甚至沾一點好運也是好的。二十年代的上海灘從來不乏這樣暴富的傳奇,匿名的消息在傳播,被各大報紙爭相報道,但是沒有做實姓氏名誰,沒有哪家拿到獨家采訪。
蕭筱就接到挖掘這個故事的任務,消息不難打探,股票經紀人圈子裏總有爆料者,很快打探到這位華商紗布交易所的理事何先生。去到門房遞名片帖子的時候,門房的印度男仆笑著搖頭,說最近已經有十幾家報社來過,何先生是不接受采訪的,最後給了他一塊錢小費,他才同意把帖子送了進去,沒想到等待了一會,男仆出來邀請蕭小姐進去談。
蕭筱走進辦公室見到桌前正在打電話的何先生時有些愕然,仔細觀察了幾眼才確認是之前在北京報社找過她的那個男人。比起兩年前他臉部的線條更加硬朗,眉骨立體,下頜線利落分明,眼神清冷銳利,一身高定的西裝馬甲,閑適又警敏的靠坐在椅子上講電話,與她打了一個稍等的手勢。
“蕭小姐,你好,很久不見。”他掛了電話,站起身來熱絡的與她握手,但整個人有一種清貴疏離的氣質。
蕭筱作為記者,與三教九流各色人物都打過交道,在他的氣場下還是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們都沒有提到依依,何梓明態度非常誠懇,說今天馬上要去工廠那邊有事情要處理,約她明天去報社找她,可以做一個獨家采訪。
於是初八這天傍晚他攜帶精致的禮物登門,閑聊了幾句,他看似閑適的聊起了商依依的近況,說她現在寄居在一戶大宅院,他有她現在府宅的電話號碼,如果蕭筱願意可以打一個電話問候。蕭筱興奮之餘立刻按照他所說的撥打過去電話,約了七點再次去電。
等待的這一個小時裏,她開始給何梓明做采訪,過程並不順利,他階段性的侃侃而談,一旦話頭結束,就陷入沉默,明顯心不在焉,眼角一直瞟著時鍾和電話,幾次問話他好像都沒有聽見。最後他飽含歉意的笑笑,說要出去抽根煙。
蕭筱不知道他跟依依之間的關係,但她能輕易的看出他的偽裝和煎熬。於是在接通了依依的電話之後,她看到他站在身旁壓抑懇切的眼神,把聽筒遞給了他。
“依依……”電話裏何梓明的聲音壓抑著深沉的渴望。
兩年來她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握著聽筒的手抖的厲害。
“依依,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樂。”何梓明努力用著輕鬆的口氣,握住電話的掌心沁出汗來,他緊張的聽著話筒裏白噪音,努力的分辨著她的呼吸聲,“去年你生日我在南洋,沒有辦法打到電話給你,對不起。”
她的淚珠成串的往下墜,卻沒有發出聲音。
“依依,讓我聽聽你的聲音好嗎?”他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他想保持一點虛無的自尊,“你過說會找我的,為什麽從來不接我的電話,不打電話給我?”
漫長的沉默過後,何梓明在電話裏笑笑,小心翼翼的,“是不是你來電話的時候被我錯過了?那以後你再打給我,那個號碼不會變的,我每天都會等你的電話。”
依依掩住抽泣的鼻息,離開聽筒大口呼吸稀薄的空氣,如同溺水的人。
無聲的沉默沿著千裏的電波凝成了心上的寒冰。
“依依,你已經忘了我嗎?”他的聲音柔成水,近乎於卑微的祈求,“不要對我這麽狠心……”
“別等了。”
冰尖擊穿他心髒過後,傳來電話掛斷的嘟嘟聲。
蕭筱遠遠的走開,沒有聽何梓明講電話,等她回轉過來看他頹唐孤獨的撐在電話台前,骨節發白,像一寸一寸的被打斷了脊骨,任誰看到都知道眼前是一個悲傷失意的男人。
昨天見麵的時候他還是那麽意氣風發,舉手投足都有一股冷靜果敢的氣度,現在他垂著頭良久,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她不忍看他落魄的背影,不安的等了許久,心裏在揣測依依和近況和他們之間的關係。
何梓明直起身來,伸手整理了一下領帶和袖口,轉過身來。
“謝謝蕭小姐打了這個電話。”他眼尾還紅得厲害,但是已經強撐起精神,不失風度的衝她點點頭,“今天我還有事,先告辭了。采訪改天繼續,我電話跟你約時間吧。”
蕭筱知道今天肯定無法再談下去,忙送他到報社門口,看他戴上黑色禮帽,匆匆的衝進了浮著微雨的夜色中,像是一場落魄的逃亡。
自從《朝暉早報》報道了青年實業家何先生在信交風潮乘風破浪的獨家采訪後,何梓明的名字迅速的在上海灘為人所知,從默默無聞的小小實業家到上海灘新銳的精英代表。
比起那些一窩蜂的去開交易所圈錢,害得老百姓家破人亡有著深厚背景的大佬,民眾更喜歡追隨這類白手起家頭腦卓絕的青年,有一種可以模仿他們就能走向成功的錯覺。
信交風潮過後的幾個月,何梓明頻繁的出現在報紙上,關於他支持民族紗布行業,高額回購他所在任的華商紗布交易所股權以示支持,由理事成為董事,全力經營紡織廠與日本低價傾銷的紗布抗衡,參加各類慈善拍賣會,跟某些商界大佬的會麵的新聞,還有跟影界嶄露頭角的女明星於露露的緋聞。
何家有定期的從上海買報紙回來,隨著何梓明在上海的風生水起,馮淑琴在家裏越發的揚眉吐氣,但二少爺何梓佑作為高材生轉去了北京軍校,明年就要畢業了,劉司令很是看中,未來在軍中前途無量,林六六也意氣風發,在家宴上兩人的爭鬥更加激烈。
“祁家又派人來問大少爺和祁三小姐完婚的事情,我們怎麽回?”管家老曹小心的問道。
“這個得問老爺吧,畢竟姐姐想見兒子都見不到,她哪能做得了大少爺的主啊。”林六六在一旁吃著燕窩笑道。
馮淑琴滿心的不痛快,假裝沒聽見,“先不回祁家,我去問問老爺的意思。”
“姐姐,上次老爺就說過要趕快定個日子,大少爺年紀也不小了,上海灘那個花花世界,狐媚子太多了,不怕被迷了心,那些什麽小明星可不能娶回家,家宅不寧的。”二太太馮芝蘭說。
“是啊,何家隻能娶大家閨秀進門,什麽小明星,戲子,做偏房我都嫌不配。”馮淑琴斜眼看著林六六說。
“喲,姐姐你怎麽這麽說,依依妹妹雖然是唱戲的,但是進來何家之後還能幫老爺打理廠裏的事情,能幹的很呢。”林六六吃笑著把火引到沒有說話的商依依身上。
“大戶人家的妻妾哪有出去拋頭露麵,還跟男人一起做事的,哼,也是老爺太縱容。”馮淑琴不屑。
馮芝蘭翻著手裏《滬上月報》裏的風月八卦,看著女明星於露露跟何梓明被偷拍的半陰半暗的合影,抬眼看了一眼置身事外的商依依,現在她越來越沉默寡言了,管理廠子之後高冷的很,好像都不屑跟何府的人講話。
故意把那頁橫到她麵前,“我說看著這個女明星怎麽這麽眼熟,原來是跟依依妹妹好像呢。”
“人家怎麽也是個電影明星,比在小戲班子唱戲可高級多了。”馮淑琴挖苦的說。
商依依低頭細細的看了一眼那張照片,眼波一**,半闔上眼簾,隻是笑笑,把所有情緒都收在了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