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後來戲班子在何府正式搭台唱戲,裏麵沒有了商依依的身影。何梓明既覺得她識趣,又有一種莫名的失落。

後來他找了範冶問那天的事情,雖然他支支吾吾試圖掩蓋,但大體的說法跟商依依說的差不多。何梓明追問了幾句關於這個女人的事情,範冶說他不清楚,隻聽說她來本地時間不長,心思比較活絡,除了唱戲之外暗地裏做一些其他的營生。

何梓明聽他話裏的意思,心中不屑,不再打探,但他想不通為什麽她對自己就那麽輕蔑和敵視,一點也不像攀金主的女人的做派。不過這樣一個卑微的女人是什麽樣的想法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他決定拋之腦後。

後麵幾天為了解決紡織廠工人要求預支薪水的事情,何梓明四處奔走,會見工人代表,設法逐個擊破。本來已經達成了目的,但是在工人遭了水災的破土房裏看到躺在木板上病重的老母親和餓的麵黃肌瘦哭得氣力都不足的孩子的時候,何梓明回去稟告父親談判並不十分成功,為了那批南洋訂單能按時交貨,雙方各退一步預支半個月薪水,被何遠山劈頭蓋臉的痛罵一頓,何梓明麻木順從的領受了父親的辱罵和母親失望的目光。

他從小就被父親嫌棄和打壓,母親隻會討好父親,從不維護他,他像是養在何府的一株盆景竹,看似富貴繁茂,實則空心,壓抑的長在狹小的器皿中,任憑砍剪,隨意扭曲。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時候他腦海中想起商依依這個女人,她的不屑一顧,她的輕佻戲弄,即使她隻是一個做著齷齪營生的戲子,哪怕他抓住了她的把柄,對她要挾恐嚇,她那種漫不經心的輕視,好像一眼看穿了他內裏的空洞。

還有在黑暗裏她的呼吸拂在他皮膚上的感覺,她不安分的指尖在他的臉上溫軟的觸感,他甚至解釋不清自己為什麽會不假思索的把她拉入小屋,用自己的身體把她壓製在牆麵試圖給她脅迫的壓力。

重要的是在氣勢上他這個何府的大少爺始終沒有能贏,何梓明心有不甘,於是他決定再去見她一次。

這一日他尋了個空閑,自己開著車來到戲班子所在的牌坊街的曲苑軒。這曲苑軒門臉不大,招牌掛在二樓,一樓是一家藥房,旁邊隔出來的一個小門臉。何梓明從樓梯走上去,踩著吱呀呀的木地板,心裏有說不上來的感覺。

上樓後何梓明放眼這個類似茶館一樣的場子,裏麵不大,也不熱鬧,有十幾張桌椅,四五桌客人在喝茶看戲,戲台上正在唱一出《長生殿》。

何梓明在沒有價值的事情上不是一個有耐性的人,何況他最近這麽忙,他看著戲台上大官生唐明皇在淒淒涼涼的唱著,想著這半天的時間要耗在這個小小的戲院裏很是不值,他心裏盤算著,猶豫著就此離開,可是莫名的好奇心又支使他留了下來。

他問了夥計今天的曲目和班底,於是還是坐在那裏,手裏捧著茶,心不在焉的看著,好容易捱到這出戲結束,他終於舒了一口氣,讓夥計又續上了茶水。

台上的幕簾再次拉起,隨著一聲高昂清亮的胡琴聲響起,一個素衣的青衣盈盈的走上台來,一雙鳳眼瑩光四溢,水袖一卷,一個明光照人亮相,就把台下眾人掃入眼中。

她含笑的表情還沒有散去,目光就定格在台下一張白皙俊朗的臉上,他臉上浮著傲慢和優越的神情,嘴角掛著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不似那黑夜中的朦朧,在白晝下,他們倆的眼神攪在一起,把對方眉眼的意味和臉龐清晰的線條都看得真真切切。

台上的商依依在自己的舞台把她的風情灌注到指尖眉梢,在一顰一笑的舞動中都暗藏著傲氣,她在台上投過去的目光與他的每每碰撞在了一起,鎖在一起的眼神互不退讓,在這樣的對視中,誰也不願輸了氣勢。

一場戲下來,何梓明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唱腔,眼裏全是她驕傲和鄙薄的眼神,直到她最後一個動作盈盈的回身退場,她才收回了目光,對場下報以謝幕的微笑,不再看他。

散場之後,何梓明叫來了夥計,要求見一見商依依。不一會兒夥計從後台跑回來,“何少爺,依依小姐說今天不太舒服。要不您改天再來捧她的場吧。”

那夥計看何梓明陰沉著臉,陪笑道,“爺,您也別不高興,想去後台見老板們總要帶些禮物,特別是新來捧場的爺,這也是行規不是?”

何梓明黑著臉,拿起了帽子,就轉身走下樓去。

他從曲苑軒出來,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但有些濕熱的悶氣,還下著毛毛細雨。他靠在巷子口的路燈旁,煩悶的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來,他很少抽煙,偶爾抽煙也是為了在外和老板們應酬。

此刻他點了一支煙,深深的吸了一口,感覺到那煙氣在肺腑裏蔓延開來,有點痛快又略感無趣。他還站在曲苑軒樓下看著樓上的燈光,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停留在這裏,他滿心的不高興,也深深的感到了自己的無聊。

在他再抬起頭來的一霎,他看到了今天讓他不高興的女人。她卸了妝,換上了粗布青衫,看起來完全沒有剛才台上的氣勢,清秀的臉蛋,眉眼間都寫著心事。她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直接走進樓下的小藥店,出來的時候捧著一袋子的藥,雖然外麵下著細雨,她也沒有猶豫,繼續往前走去。

何梓明不由自主的回到車裏,開車跟上了她。此時她已經在微雨中走過了街。

商依依滿腹心事的走著,頭發上浮了一層細細的水珠,青色的夏布衣裳也已經泛出深色的打濕的水色。

何梓明開著車緩緩的跟在她身後,他看著她的背影,不得不承認,他喜歡看她走路的樣子,她的身姿有一種步步生蓮的美感。

雨滴越來越大,商依依也加快了步伐,一雙布鞋踩在青石板上,濺起的水滴打濕了她的鞋襪,她的腳步也越發盈動。

又過了一條街,前麵就是一大片平房了,這邊是貧民聚集的一片地方,之前何梓明探訪工人的時候也來過這裏。這時有一個搭棚擺攤賣荷花菱角的大娘衝她喊道:“依依啊,我要收攤了,來拿份菱角帶回去給你妹妹吃啊。”

商依依小步奔了過去,見大娘給她塞了一包,還撿了一片最大的荷葉給她頂在頭頂擋雨。

何梓明看到商依依臉上露出嬌俏的笑容,頂著綠油油的荷葉謝謝大娘,她的眼中沒有何梓明之前看到的輕佻,傲氣或疏離的氣息,隻是一個少女單純的小快樂。

她頂著荷葉靈動的在雨中穿梭,像雨中的仙子,她飛快的跑了一陣奔向了一家破敗的屋子前,還沒到門口,一個麵色黃蠟的中年女人打開了門。

“媽,你怎麽起身了,快回屋躺著,我給你買了藥回來了。”在關門前聽到她的聲音。

何梓明在車裏又點了一支煙,他的目光打量著這破敗的平民窟,車內彌漫著繚繞的煙霧和說不清的情緒。

隔天何梓明去到劉府見到劉老爺,說記得今日是劉五兒的生忌,特意前來悼念,劉老爺一頓感念。聊了一會兒,說到生意,他向劉老爺請教錢莊代理複興幣的事情。

何梓明判斷此事風險不低,但是祁家錢莊已經在做,他家在上海和北京都有在金融圈呼風喚雨的宗親,連祁家三小姐都去上海大學念金融專業,有著穎城這個小地方無法匹及的圈子和眼界,這幾年在經營上素來大膽,經營有道,風生水起,大有趕超劉家錢莊的勢頭。他家兩個月前就開始代理了複興幣,看起來也獲利頗豐。

劉老爺老狐狸一般的笑了笑,“梓明啊,你是生意場最聰明的後生,也是看在你本來應該已經是我女婿的份上我實話告訴你。祁家現在是賺錢,但是他家隻懂金融鑽空子牟利,政治上沒有人脈,這個世道不是那些虛頭巴腦的策略和實業,而是靠軍隊實力,靠政治關係。現在直係的曹錕,吳佩孚,馮玉祥各自為陣,但直係在北京的中央政府軍權越來越容不得小軍閥作亂,封係張作霖剛剛被打敗退回到東北,晥係現在趁著還有一點優勢想要籌集軍費壓給銀行發鈔,看起來現在還風光,日後仗打起來沒有幾分勝算。發複興幣?今天能得四分利,以後怕是連印鈔的錢都不值了。”

“阿伯您目光長遠,梓明受教了。”何梓明恭敬的鞠躬謝道。

“好孩子,你還能記得五兒的生忌,也是有心了。”劉老爺歎了口氣,“我這女兒命不好,讓清遠帶你去祠堂看看五兒吧。”

何梓明應聲出來,就見劉三少倚在門外的廊柱旁,嘴裏叼著一隻煙,斜瞅著他笑,“何大少,平時找你都不見,想找你玩一把十三張都沒機會。”

“我不想你的零用都輸給了我,到時候你又要到處借錢,惹的你阿爸不高興。”何梓明輕笑著走過去。

“哎,可憐的五妹妹死的早,要不我就是你大舅子了,我們有的是機會玩牌。”他把刻著劉字的純銀煙盒推到何梓明麵前。

何梓明擺手拒絕了他的香煙,“你整天就沒有一件正事嗎,滿心都是玩牌,先帶我去祠堂吧。”

“當然不光是玩牌,隻是你對玩風弄月更不感興趣,要不我有好幾個私藏都可以介紹給你。”劉三少與他並肩走著,一邊擠眉弄眼。

“君子不奪人所好,還是三少爺你留著自己慢慢玩賞吧。”

“你說你堂堂何家大少爺,一心就知道生意,不玩不賭,一身老頭裝,死氣沉沉的,白瞎了一張俊臉,活著有什麽意思。

“你一個留法洋學生,卻甘願回穎城混吃等死,也真是白瞎了這一手好牌。”何梓明鄙薄道。

“是一個留法都混不到畢業證的假學生,正是去了外麵才知道家裏有多好,哈哈。”劉清遠絲毫不覺羞愧,眉開眼笑。

他們走進了劉家祠堂,這裏擺滿了劉家族譜的列祖列宗的牌位,空****的廳堂,燃著長明燈。烏黑的牌位都被擦的一塵不染。劉三少帶著他走到了北麵一個角落,這裏擺著何梓明半年前病死的未婚妻劉五兒的牌位。

劉家五小姐是三姨太的女兒,不是嫡出,在劉家是個不上不下的,不見得多受待見的小姐。所以劉老爺才拋出這個雞肋來嫁與暴發戶何家的嫡長子做親家。

何梓明漠漠然的看著上麵的照片,他並沒有什麽感覺,在她生前,他們都沒有見過麵,就隻見過幾張相似的照片。豆蔻年華的少女,不美也不醜,怯怯的,也感覺不到青春的氣息,大概是照相是個大事件,難免緊張和不自然吧,所以就隻有那樣僵硬的照片。

禮數已盡,他們走出祠堂,迎麵走來一位麵容愁苦的美婦人,劉清遠遠遠迎了一聲,“三姨娘。”

何梓明也停下腳步,垂眸道:“三伯母。”

那婦人卻目不斜視,麵色如鐵,像沒有看到何梓明一樣,從他身邊徑直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