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天一早,何府上下都忙碌了起來,何家老爺何遠山回來了。何家的三房太太都站在了何府大門前等著為何老爺接風。半個小時後,一輛黑色的福特小轎車緩緩的駛來,停在了何府大門。管家老曹和範冶,還有兩個仆人趕緊過去給車子後座開門,提拿行李。

何遠山跨出車門,他四十出頭,還正是壯年,年輕時也是英俊挺拔。黑灰的方臉不苟言笑,勾勒著堅毅的線條,額頭有幾道深深的抬頭紋,頭發也摻雜了些許白發,精亮的眼睛中沒有一絲疲憊之色,快速的掃了一眼在場的親眷,微微的點了點頭。

他一下車就被各位太太們包圍了,噓寒問暖,三姨太林六六問起兒子何梓佑在去天津軍官學校念書的情況,何遠山簡單說了幾句,然後看了一眼一旁溫良謙恭狀的何梓明,略有些不耐煩的說,“梓明,跟去我書房。”

何梓明垂目應答,就跟著阿爸走到了書房,主動滿上茶水,然後站立在他身前三尺開外,等著訓話。

“這半個月我在天津家裏都怎麽樣?你仔細說給我聽。”何遠山喝了口茶。

何梓明雙手交垂在身前,把水災前後何府的各處生意,田地,房產,商鋪,錢莊的情況一一道來。另外還說了最近省會銀行行長來穎城見了劉,何,祁這幾家大錢莊的管事人,承諾給四分息,讓他們代理發售銀行複興幣的事情。

“這種軍閥發行的貨幣利息看起來豐厚,風險也不小。這幾天你去一趟劉家,他家是最大的錢莊,跟上麵的關係最多,你去問問你那劉老丈人要怎麽做。”何遠山皺著眉頭說,“你把生意打理清楚,但是也隻是勉強合格吧,不算太敗家而已。我在你這個年紀已經白手起家打下何家家業了,你是我長子,卻沒有一點像我。”

“是,兒子會更加努力,不負阿爸期望。”何梓明空洞的說,其實他也知道,不管他做到什麽地步,也不會得到阿爸的肯定。從小到大他已經嚐試的夠了。“還有一件事情。因為上個月的洪水我們紡織廠的產量少了很多,南洋的大客戶的貨已經快到交付期了,我們聯合了何同商會其他十七家大小布料廠一起籌備貨品,現在正在趕工,但是由於洪水影響了物價,工人要求預支一個月工資。我算了一下……”

“哼,”何老爺輕蔑的笑了一聲,“你把帳都算清楚了,是不是還真打算預支給他們?”

何梓明已經聽出了父親的意思,便低頭不語了。

“真是婦人之仁,渾身上下跟你阿媽一個樣。這些工人都是得寸進尺的,你這樣的軟弱,隨便聽點訴苦就要開倉救濟了,怕是以後何家都要敗在你手上。”何老爺越說越搵怒。

“是兒子思量的不周到,以後會考慮的更全麵的。”何梓明心裏空虛而冷淡,嘴上說著能結束的話語。

“你回去好好想想吧,天天呆在宅子裏能有什麽見識和出息,多學學你弟弟,多結交些有用的朋友,多見見世麵。”何老爺站起身來厭惡的揮揮手,何梓明躬身退下了。

夜裏何梓明看賬本看到很晚,思索著白天的事情,全無睡意,索性趁著月色去園子裏走走。鐮刀般的彎月,被稀薄的雲彩半明半暗的掩著,他對這樣無人的夜色感到滿意,更何況還有些夜風,吹得衣袂飄飄,很是清爽。隻是一路上呱呱的蛙叫不斷,偶爾屋簷上還有**的貓在煩心的叫著。雖然如此,起碼沒有閑人打擾。

何梓明心情舒展起來,夜裏下人們也都睡去了,一路上誰也沒遇到。他走過下人們聚居的院落,周邊有一些假山和樹林,繞道水潭附近西北處,看到一處屋子裏麵有光亮,這是一處放雜物的房子,平時沒有人在這裏住。

路過的時候正好看到範冶從門內探出半個頭出來,看他神情像在等人,聽到有腳步聲就出來看看,不想正對上了何大少爺的目光。範冶一時嚇得卡在門裏,想躲進去也來不及了。

“大少爺,這麽晚了,您來出來散步啊。”範冶神情慌亂的走出來,討好的說。

“這麽晚了你在這幹什麽?”何梓明覺察他的異常,冷眼看著他。

“沒,沒什麽,我就是來取個東西。”範冶兩眼亂瞟,果真黃鼠狼一樣的神態。

“那取了就走吧。這裏挺清淨的,我想待一會,不想被人打擾。”何梓明背著手看著他。

“是,是。”範冶推門進去,又回過頭來,“可是……”

“怎麽?舍不得走?莫非你還有別的事,等什麽人?”何梓明冷笑道。

“沒有沒有,哪裏會。我這就走。”隻見範冶進去滅了燈,手上拽了個盒子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何梓明覺得好笑,他想起來昨天遇到商依依的情形,突然改變主意走進這個小屋。從門外的月光看到屋內,架子上整齊的放著些雜物,裏麵還有有一副桌椅。

何梓明把月光掩在門外,靜靜在屋內坐了一會兒,沒有了光和聲音,感覺倒是越發的清明。沒過多久,聽到輕輕的腳步聲慢慢的走近,何梓明在黑暗中走到門邊。

頓了一會兒,虛掩的門被吱呀一聲緩緩的推開,一個輕柔而熟悉的聲音飄進門內:“範爺?”

貓一樣輕盈的身影小心的往門內踏入了半步,突然感到黑暗中危險而充滿力量身形佇立在她麵前,她本能的往後一退,想撤出門外,卻被一隻強有力的手攏進了門內。

她一驚,但是沒有叫出聲,她的身體被對方壓在牆上,感到黑暗中陰冷的目光,同樣也感到了麵前強壯的身體肌肉的緊張感。於是她放鬆了自己的身體,抬起頭直視著那漂亮而冷嘲的眼眸。

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笑起來的樣子,隻感到她慵懶柔軟的笑意,“我道是誰,原來是何大少。”她的溫熱的指尖已經觸到了他的臉上。

黑暗中何梓明用手撥開停留在他臉上的纖指,他微微往後退了半步,蹙了蹙眉心。

本被壓在牆上的商依依得到了空間,她感到了他嫌惡的氣息,被打下來的手自在而輕佻的移到了他長衫衣領最上方的圓扣上,再往上一點就是他的喉結。

她的手指勾住那顆圓扣輕輕的拉扯了一下,“這個扣子太靠上了,已經很少有少爺穿這麽老舊的款式了。”她嬌柔的聲音裏藏著蜜。

晚風輕悠,和著一道月光從門縫裏漾了進來。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隔著她廉價的粗布袖口的質感。“你是什麽人,來何府有什麽目的?”月光下的眼眸透著陰冷而煩躁的氣息。

“何家的太太請我們戲班來唱戲,昨天何大少不是已經見過我了?”她臉部的輪廓被光影勾了出來,嘴角勾著笑,而眼中隻有疏離和冷傲。

“半夜三更也來此處唱戲?”他冷笑。

“晚上睡不著出來走走,路過此處,不知道何大少為什麽要把小女子抓進這個小屋裏。”她甩開了何梓明抓住她的手。

何梓明也不再與她糾纏,他走到旁邊的桌椅處坐下,用指尖不急不緩的敲打著桌麵。

“你們戲班進門的時候管家老曹肯定叮囑過,何家家規是你們隻能在下人的居所活動,沒有指令不能到處亂走。否則按照偷盜處理。”何梓明看著她強裝氣定神閑的樣子,有意刺痛她,“何況剛剛我在這遇到了你想幽會的人,你怕是見不到了。”

商依依低頭看著布鞋的鞋尖,輕歎了一口氣,抬起頭來朝他沒有溫度的笑了笑,“好霸道的家規,你想怎麽樣?”

“說說看,你是誰,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從哪來的,來何府有什麽目的?要是我覺得是實話,可能就放過你。”

商依依也不急著回答,她走過去,坐在桌邊的椅子上,把一隻手放在桌子上。何梓明敲打桌麵的手指停了下來,他看著她動作,很美的手型,纖長的手指微微蜷起。

“大少爺,我隻是一個小小戲子,出來討口飯吃而已。”商依依柔媚的笑了起來,一雙眼波觀察著何梓明的臉。

何梓明隻是看她,等著她說話。

“我叫商依依,你也看過我唱戲了。我確實不是本地人,老家在柳城,半年前來穎城駐場唱戲。”商依依不疾不徐的說。

“一來何府就勾搭上黃鼠狼樣的內務管家,你倒是不挑食和迫不及待?”何梓明鄙夷的說。

商依依輕咬著嘴唇,並沒有回擊他的侮辱,一絲的落寞從她的臉上劃過,過了一會,她從衣內的口袋裏掏出了一個小紙包放在了桌子上。

何梓明拿起了那個紙包,捏了捏,抬眼看她。

“在穎城買賣鴉片不犯法,但是你們何府嚴令禁止府裏人吸食鴉片。你們那個黃鼠狼管家偷偷吸鴉片又不敢親自買,都委托中間人,最近外麵洪水他出不了何府,知道我們戲班要來,就委托中間人找我帶進來。本來昨天傍晚就要給他,不巧被你撞見,白天人多嘴雜,就約了半夜來此處交貨。”

“哦?真的?”

“何大少爺,你錦衣玉食,你哪裏知道世道艱辛。外麵洪水滔天,生存不易,二十塊錢的跑路費就能買三四天的藥了。”商依依鄙薄的看著他。

何梓明盯著她的眼睛看了一會,然後就把那個紙包丟還給她了。“你膽子是不小。”

他對下人這些齷齪的小事從來不感興趣,他起身抖了抖長衫,打開門往屋外走去,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回頭看了她一眼,光影勾出她的剪影,她坐在椅子上,側身低著頭,指尖捏在紙包上,不知道在想著什麽,神情怔怔的。

“我原來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何梓明有一種莫名的感覺,覺得這個畫麵似曾相識。

商依依抬起頭來,又恢複了慵懶的媚態,“何大少這是舍不得我離開了是嗎?”

“明天不要讓我在何府再看到你。”何梓明回過身,大步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