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暮色降臨,最後一片晚霞黯淡了下去,商依依從黃包車下來,已是身心疲憊。她本想直接回到自己院子裏去休息,不料剛進了門遇到了老曹。
“六姨太,老爺吩咐讓您回來後去主廳。”
“哦?已經過了晚飯時間了,還去主廳做什麽?”商依依神色厭倦的問。
“過幾天祭祖,二少爺從天津回來了,太太們都在主廳。”
商依依打起精神,繞過半月潭,徑直的走向了主廳。剛邁過高高的門檻,就聽到廳內歡聲笑語一片。
“梓佑,在軍校要好好遵守紀律,軍校不比你們那散漫的中學,紀律嚴明,軍法如山。”在人群中何遠山的聲音傳了出來,不像以往的嚴厲,好似帶著慈愛的笑意。
“是,阿爸,我不會惹事的。”何梓佑穿著一身軍裝,身形板正的立在一群女人中間,顯出是個英氣挺拔的少年。
商依依默默的站在門外,看著裏麵的花團錦簇,父慈子孝。她眸中晦暗,隻覺得眼中梗入了一根刺。
“哎呀,老爺,我們梓佑什麽時候得意忘形過,一直都規矩又乖巧,年年在學校得獎。這入學才兩個月就已經得了優等獎了。”三姨太林六六滿腔的喜悅之情。
大太太在一旁笑得很不自然,“雖說梓佑是優秀,但是年輕的男孩子就是怕交了壞朋友,跟壞伴就糟糕了。梓佑,你要安心好好念書,不要結交狐朋狗友,老爺花了這麽多心思和錢打點,你不要辜負了你阿爸的栽培。”
“我知道的,大媽。”隻見何梓佑規規矩矩的點頭回應。
“姐姐,我梓佑最本分了,結交的都是大門大戶的子弟,以後都是在京城發展,就是需要這些人脈,跟我們小地方是不一樣的了。而且連劉司令都特別關照了。我聽說大少爺自己一個人執意要去上海,我這幾天都在替他擔心呢,在上海舉目無親的,他去了能幹什麽呢,不比在我們穎城,有我們何家撐著,在上海難道還有人捧他做大少爺嗎?”
“大少爺的事情就不用妹妹你操心了。”大太太臉色沉了下來。
“老爺,太太。”商依依這時走進了人群,給老爺和大太太請安。
“這麽晚才回來,娘家事情可不少。“大太太鼻子裏冷哼了一聲。
“你回來了。”何遠山看了商依依一眼,意味深長的說,“你是梓佑的六媽,凡事要盡心盡力為家人著想,知道嗎?”
依依頷首稱是,何梓佑在商依依成為六姨太後第一次回家,照例讓二少爺也給新進門的六媽敬茶。
她第一次見到何梓佑,接過茶盞不動聲色的凝目打量這個被寵溺著的朝氣磅礴的少年,然後斂目喝下了茶。
何遠山目光鎖在她的臉上,然後就不再看她。
“大少爺呢?這麽晚了怎麽還沒回?”何遠山麵色不悅。
“他今天出去祁家辦事了,應該就快回來了。”大太太回道。
“他還想著去上海呢?梓明這孩子就是被你慣的,現在這麽任性妄為,真是無法無天了。”何遠山看著大太太臉上止不住的怒意。
這時二太太馮芝蘭陪笑道:“大少爺也是想出去長長見識,以後能更好的幫家裏,大少爺年紀也不小了,本來要是沒有去年的事,他也都成家立業了,其實就是年輕,心還沒定,要是有了妻兒也就不會一門心思想著外麵的世界了。”
何遠山聽得此話眉頭一皺,點點頭,“是了,我都忙的沒有時間考慮梓明的婚事,這麽大年紀了,還沒結婚,自然稀奇古怪的想法都出來了。你這個做阿媽的,連兒子都婚姻大事都不操心,都不知道你一天天都在想些什麽!”
大太太馮淑琴憋屈的在眾人麵前聽著老爺的訓斥,心中鬱結萬分。
二太太馮芝蘭繼續解圍道:“哎,老爺是冤枉姐姐了,姐姐一直都在操心大少爺的婚事,把穎城稍微合適的人家都打聽過了,隻是大少爺的婚姻大事,當然還是要由老爺做主,要您來定奪。”
“是嗎?”何遠山冷笑:“那都有什麽合適的人選嗎?”
馮芝蘭給堂姐使了個眼色,馮淑琴隻好說:“現在看來祁家的三小姐祁司雯,年紀家世最合適。”
“是啊,我們已經找人探過祁家的口風了,祁老爺對大少爺很滿意,而且祁家三小姐現在在上海讀書,也認識大少爺,對大少爺讚不絕口,說不定大少爺就是因為祁三小姐在上海,才一心想著去上海的。他們門當戶對,年輕人之間互相又看對眼,肯定是一樁好婚事。”馮芝蘭在一旁補充道。
“祁家,”何遠山皺眉思量道:“我看可以,找個媒人去說說,具體的八字你找人算算,當媽的上點心,兒子都要跑了都不知道。”
“是,老爺。”馮淑琴悶聲應道。
喔,果然是祁家,依依心裏鈍鈍的輕念道,她冰涼的指尖不自覺的觸到藏在衣領下麵才被捂熱的日月的項鏈,站著人群中像是浮起的水霧,飄飄渺渺的聽不到他們後麵都在說些什麽。
晚宴過後,依依一個人在池塘邊遊**了許久,秋夜寒涼,晚上又開始起風了,她疲憊的雙腳走的沒有知覺,淒冷的秋風好似卷走了軀殼內最後一絲的熱氣,她才木木的停緩了下來,最後去門房管事那裏打了一個電話,回到了自己的廂房。
夜深露重,依依用棉被捂著自己冰冷的身子,一動不動的靠坐在床邊發呆。夜裏風很烈了,吹得外麵木質的門窗吱呀呀的作響,以至於隱約有了敲門聲的幻覺。
依依站起來快步走到屋外,打開院子的大門,隻有一股陰冷的風趁著門縫卷了進來,吹得她不由的打了個寒顫。冷清的月光撒在石子小路上,這裏偏僻的連打更的都不經過。
她落寞的關上了門,走回屋內,坐在梳妝台前,把脖子上的項鏈摘了下來,放在手心,指尖沿著凸起的碎鑽細細的摩挲了一遍,從太陽到月亮,劃出了一個明。細鑽在微弱的燈光下也閃的耀眼,與灰暗的屋子格格不入,像是刺的她眼疼,她闔上了手掌,也闔上了薄薄的眼皮。
過了許久,好似下定了決心,拿出了個小袋子裝了進去,放到了抽屜裏麵。
這時她又聽到了隱約的敲門聲,她遲疑的看著窗外,過了很久,這聲音還是不停歇,一聲一聲的,好像是在堅定不移的敲打著她的心門。
她終於有些懷疑了,推開門,緩步走入狹小的院子裏,在風中,終於聽清了是真的有人在敲門。
依依再次走到門前,抬起了門栓,拉開了門縫,這一次陰風沒有乘虛而入,因為門口被一個修長的身軀擋住了。
月光下,他如畫的眉眼是從未有過的清晰,也讓她心中湧起了從未有過的的酸楚。
“你怎麽穿得這麽單薄,會著涼的。”他說柔聲說。
她眼前變得模糊,連忙低下眼,什麽也沒說,轉過身去,走回了屋內,身後跟著一個身影。
他關上了門,把狂風關在的外麵。室內頓時有了不一樣的氣氛。
何梓明第一次來到她的廂房,他不敢去想的屬於父親何遠山六姨太的房間。他環視一周,一盞昏暗的琉璃燈,一座滴答的擺鍾,半新不舊的屋子裏有一些還沒散盡的久無人氣的陳腐的味道,隻有鬆木楊木之類廉價的桌椅,連一副花梨的家具都沒有。隻有那**的刺眼的大紅的喜被彰顯出這是一個新納的姨娘的房間。
他想問她為什麽能忍著住在這裏,但什麽也沒有問。
依依像是全然沒有注意到他緊繃的情緒,隻是拿了個暖水壺走到了桌邊,倒了兩杯熱水,坐到了桌前。
“我媽媽怎麽樣了?”她終於摒棄了心中的雜念,一雙明眸望向了他。
“住院辦的很順利,打了兩個吊瓶,已經清醒過來了,還要住院觀察幾天看看,夜裏霏霏守著,應該沒什麽問題。這幾天我都會在的。”何梓明如水的眼眸溢出憐愛,“你不用太擔心了。”
“嗯。”商依依安下心來,拿起茶杯溫手,“我媽媽身體很虛,這次發病很突然,還好你在,及時找來了大夫,要不然……”她不敢再說下去,低下頭,麵露痛苦之色。
何梓明伸出手,熱燙的指尖輕輕觸著她握在茶杯的手上,像被燙傷一般,隻感覺她整個人有一瞬間的顫栗。何梓明遲疑了一下,這時依依已經把手挪開了水杯。
“你媽媽醒來了,還以為我是你的男朋友,對我很熱情。”何梓明自嘲的笑,“霏霏也是,她以為我是你劇院的司機,還問要是你嫁給了我,是不是可以總是坐我的車出去兜風。”
他想到當時自己堅定的點了點頭,霏霏開心不已,偷偷告訴了他很多她姐姐喜歡的東西。
“她很可愛,也很開朗,你把她保護的很好。”他嘴角浮起笑意。
商依依神情一滯,壓抑的說,“謝謝你幫忙,不過還請你以後不要跟霏霏有什麽接觸。”
何梓明溫柔的神色瞬間變了,他站起身來,冷笑道:“怎麽?你怕什麽?”
依依身子緊繃著,低著眉眼,隻是抿著唇不說話。
“嗬,你以為我會是第二個林岩嗎?你就是這麽看我的?”他抬著下頜俯視著她,聲音裏麵已經帶著壓製不住的憤怒,“你家人都是寶貝,怕我對你妹妹下手?對,你從來沒求我幫你,都是我自己犯賤!”
她雙手緊緊撕扯著手帕,泛白的指甲險些被折斷,像是下定決心一定要把手帕撕裂開來。最後她站起身來,快步走到梳妝台前,背著他狠狠抹了抹眼睛,然後取出了那個小袋子裏的項鏈。
她決然的轉過身,走到他麵前,直視著他憤怒而受傷的眼眸,“我已經打電話給原來的鄰居了,明天會去醫院幫我照看我媽媽,今天的事情謝謝你了,我不耽誤你的時間了。”
她拉過他的手掌,把項鏈塞到他的掌心,兩隻觸碰在一起的冰冷的手明顯的顫著,不知道是誰在顫抖。
“我沒有留紀念品的習慣,還是物歸原主吧。”
房門突然被狂風吹開了,冷風襲來,瞬間屋內的兩個人都在風中戰栗了起來。
隻見何梓明眼中透著寒冰般的冷酷和決絕,握著手中的項鏈往風中用力的一擲,什麽話也都不再說,抬腿大步走出了房門,路過了那日月的墜子,皮鞋鞋底用力的碾進了泥裏。
依依呆坐在桌前,看著敞開的大門和何梓明消失的背影,狂風肆意的席卷著屋內,把所有能吹翻的物件都吹的七零八落的,遮掩住了屋內隱約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