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來看看姐姐,正好在園子裏碰到依依妹妹,她也要來跟你請安。”馮芝蘭是個左右逢源的人,她除了討厭三姨太林六六,跟她不共戴天之外,對五姨太,以及新進門的六姨太都很和氣,多一個幫手比多一個敵人好。

“太太,我聽芝蘭姐姐說您最近睡得不踏實,給您帶了一個薰衣草的香囊來,歐洲很流行這個,對安神睡眠很有幫助的。”商依依斂目送上。。

“我們土生土長的穎城人,可用不了那些洋玩意兒,謝謝妹妹一番好意,可是我怕安不了神,反而更勞神了。”大太太一臉嫌棄的笑容。

商依依也不尷尬,從容的收回遞著的手,“太太都是用得精致久經考驗的東西,不像我隻覺得好看好聞就隨便用著,放在手袋裏做個香料包也是好的。”

“對了,姐姐,依依妹妹今兒要回趟娘家,老曹那邊派車需要請示您。”馮芝蘭繼續順水推舟做個好人。

“哦,原來來我這是為這個事啊,我說怎麽平日也不見人來。”大太太哂然一笑,“本來呢,姨太太回娘家派個車也是應該的,可是不巧你三姐姐今天進城買東西了,她林六六把車調度走了,我也安排不出其他的車子來。要不妹妹安心呆著,改日再回吧。”

“那倒也不打緊,我可以走著回去。我媽身體不適,女兒要回去盡點孝心。”

“這個路可遠了,從北城走到南城要十幾裏地吧。現在外麵亂,也很難叫到車子。對了,妹妹,你家是在南城的吧,你辛苦唱戲養家應該也住不起北邊,是吧。”

商依依也不惱,隻是淡淡的笑著,“有勞太太費心了,我可以自己走。”

大太太輕笑著喝著茶,“不過也是,你們苦出身的女兒家從小勞作慣了,是不是小時候經常走十幾裏地。不過既然有幸嫁到我們何家了,就少做這種下等人的事情了。”

“阿媽,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了。”不料這時何梓明突然插話。

“你的事情還沒有說完呢,你要去哪裏?”大太太那點得意立刻煙消雲散,看到木頭一樣杵著的兒子,心裏煩躁不堪。

“該說的我跟阿媽都說了,反正還有時日,阿媽可以靜下心來想一想。我這一走廠裏還有很多事情要交代,我十一點要出門去祁家錢莊。”他特意頓了一下,“也快到時間了,所以先走了。”

大太太心裏來氣,可是在外人麵前也不好發作,隻好煩躁的點點頭,“你去吧,明天再說。”

商依依繼續站了一會兒,笑道,“太太,今兒我先告退了,明天再來給您請安。”

大太太本來眼中容不得她,也就假意的客套了一番,便讓她走了。

商依依走回自己的廂房,收拾了幾樣要拿回家的東西,打了個小包。她看了看時間,十點四十。於是她換了身輕便的衣服鞋子,就拿著小包走出了園子,從汽車出入的北邊的正門走出了何府。

天氣不錯,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也不覺得冷,她沿著馬路走出了一裏多地,直到聽到身後有汽車行駛的聲音,她看了看手表,十一點過五分。

車子緩緩的在商依依身旁停下,她轉過身去,對著車內淺淺的一笑,打開了車門。

何梓明看著她上車,移開了自己注視著她的目光,繼續發動了汽車。他看著前方,努努嘴,“搬家了嗎?”

“嗯。”商依依點點頭,朝他笑笑,“畢竟賺了一筆聘禮,搬到了磨坊路。”

何梓明低沉的看了她一眼,一腳油門轟然加速衝了出去。

“先去藥店我多買些藥帶回去。”商依依像是沒有察覺到他的情緒,繼續說:“需要花一點時間,會耽誤你辦事嗎?”

“不耽誤。”何梓明悶聲說。

“勞煩你了。”商依依客氣的笑道。

何梓明沒有再回話,隻是悶著開車,過了好一會,他才又悶悶的開腔:“我阿媽那樣的性子,你怕是要受委屈了。”

商依依偏過頭來,烏亮的眼眸平靜而淡然,“這種事我都習慣了,不用替我擔心。以前每到一個新的戲班子,當家的花旦看到新來的都會這一套,威脅到別人的地位和利益,總是會引來這樣的事情。沒什麽。”

“那你會怎麽樣應對?”

“不會怎麽樣。”她笑笑,“我不會成為台柱子,也不會爭寵,那些都不是我要的。所以她們發泄一陣也就慢慢好了。要是每次被人欺負都記在心上,怕是什麽事都做不成了。”

何梓明看她臉上淡淡的笑容,心裏有著說不出的苦澀,可是他什麽也不能做,隻是手把著方向盤開著車。

“我的秘密太多了,我沒有什麽朋友,在每一個新的環境,我都是有目的的去接近某些人,去利用別人幫我達成所願。所以我也很難相信人,我自己沒有安好心,又怎麽能指望別人真心待我。這一點我早就想開了。你不必替我打抱不平。”

她好像看出了何梓明的心思,豁達的說,“連我媽媽和妹妹都不知道我真實的行蹤和目的,本來以為再也見不到她們了,都安頓好了,誰知道又回來了,也好,可以再多照顧她們一段時間。”

“為了你媽媽和妹妹,多幾年時間照顧她們,不要這麽執著,好嗎?”他多麽想說服她。

“我回不了頭的,你知道的。”商依依轉過頭看著他的側臉,溫柔的笑著,“這個世上知道我的,能讓我實話實話的,就隻有你和劉清遠了。”

“我走了以後,你還會在我家待多久?”何梓明在藥店門前停下車,轉過頭來認真的看著她。

“不知道,大概會很長時間吧。”商依依澄明的眸子凝望著他,不忍的說:“在那之前我會再見你一麵的,好不好?”

“不必了。”何梓明狠下心來,心裏做了個決斷,“既然你不會變的,多見一次又有什麽意義。”

“好。”商依依低頭淺淺一笑。

她要推開車門,卻不知道怎麽回事打不開,何梓明見狀默默的湊過去伸手把她那邊的車門上的鎖打開,伸手之間袖口露出了兩道紅腫傷口,是前天被何遠山抽打受的傷。商依依目光一暗,何梓明不自然的收回手臂拉過袖子掩住了傷痕。

她什麽也沒再說,下了車。何梓明留在車內,怔怔的看著她的背影,呆了半晌,無處發泄的狂亂的用手砸方向盤,他最近已經越來越難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了。

過了好一陣子,依依拎著兩個大紙袋出來,帶著和今天溫暖的陽光一樣和悅的笑容,從容的上了車子,把兩大袋藥放到了後座。

“我一會兒去祁家錢莊辦事,晚點再去接你。”

“聽說祁家因為楚行長的事情受了牽連,祁小姐已經回來了嗎?”商依依問道。

“她在京城關了幾天被調查,現在已經回上海了。”

“我對不起她,是我在晚宴結束後,在洗手間偷了她的通行證,冒充了她去到開學典禮,她舅舅楚行長也是因為我的事情而無辜被殺。”她黯然的說,“而現在他們家都不知道這飛來橫禍是為什麽。”

何梓明隻在心理演算過中間錯綜複雜的關係,上次在小屋會麵心中隻有對現狀無盡的絕望而沒有追溯緣由。現在他心中平靜了許多,仔細詢問了當時的種種,一邊細細的盤算起來。

“我父親也不過是穎城小有勢力的鄉紳而已,以劉清仁今時今日的實力,想扳倒何家不是易如反掌,他為什麽要做如此迂回的安排?”何梓明覺得古怪。

“可能更重要的是看我是不是這麽聽話吧,利刃雖好,但是要是不受控製,更可能傷及自己。”她停頓了一下,意味深長的說,“你也不要小看了你父親,他也是個人物,這麽多年來逆勢發展,在各個勢力下立於不敗之地。”

“哦?看來就短短半個月,你就已經比我還了解我阿爸了,果然是……”何梓明壓製不住的酸意,隨即又後悔自己的刻薄,緊緊的抿著唇。

商依依好像沒有聽到他說的話,還是淡然的笑道:“要不就心願未成當場死在那裏,要不可以等待幾年,做別人的刺刀報自己仇,還不用考慮生計,可以好好照顧我媽媽和妹妹,你說,我會怎麽選?”

“確實是個劃算的買賣。”何梓明悲涼的望著她,“隻是你心裏就從來沒有你自己,計算得失的時候從來不會想你自己犧牲了什麽。你出來後為什麽不聯係我和劉清遠,我一定會想辦法把你藏起來,不受劉清仁的擺布。你知道我馬上就回來了,為什麽不等我?就差這麽兩天,兩天!”他憤怒的錘著方向盤。

“沒有資本的人不配為自己悲傷,是不是?”依依沒有解釋,隻是笑著說,“所以祝你去上海大展宏圖,成為一個有資本的人,可以為自己去做選擇。”

何梓明看著她說不出話來。正準備開車,突然聽她說,“等一會兒。”

說著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個金屬的小藥瓶,打開了包裝,原來是一瓶金瘡藥。

她把何梓明放在方向盤上的右手的袖口卷了起來,露出他的一節手臂,長長的傷口在白皙的胳膊上很是刺眼。

“還疼嗎?”她溫柔如水的嗓音淌入他心底。

依依抬眸與他對望了一眼,用食指指腹從瓶子裏勾出了些許藥膏,輕柔的擦在他紅腫的傷口上。

她指尖的藥膏清涼涼的,可是她的指腹溫柔而柔軟。何梓明一動不動的,看著她認真的替自己打理傷口,他想起了去北京飯店的第一夜,她替他擦拭傷口的時光。

他心裏五味雜陳,有很多很多的話想對她說,可是最後卻是酸楚刻薄的說:“這是你的丈夫打的,你卻來護理,是因為我叫過你一聲六媽嗎?”

商依依手指一頓了,沒有抬頭,輕聲說:“我不想讓你難堪的。”

何梓明抬起手來握住她的手腕,雙眸直視著她,困獸一般的目光逼的商依依無處可逃,她看著他的目光從怨懟慢慢變成深深的悲哀。

他微啟的雙唇想說些什麽,心裏的千言萬語都沒有說出口,無用的廢話說出來有什麽意思,最後隻剩下深深的歎息:“你為什麽不像原來一樣,理直氣壯的說不關我的事?”

依依看著自己被握的發紅的手腕,柔聲道:“很快你就走了,以後也不用再見了,過日子這些不愉快就會忘掉的,不要再耿耿於懷了。在上海照顧好自己。”

她把藥膏瓶子塞到何梓明的外衣口袋裏,“這個世界上我很少相信人,不過真正待我好過的人,我也會記得的。”

“那你怎麽覺得我會忘記呢?”他垂眸露出輕諷的笑,不再說什麽,開動了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