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劉清遠送他出來,走在秋風瑟瑟的林蔭道上,北京的天氣還是那般的晴好,樹上的綠葉一點秋意都沒有,好像一切都還是盛夏時的光景,但是其實秋意已經滲透了他們的心裏。

“你打探到她的消息了嗎?”何梓明雙手插在口袋,踢了一下腳邊的石子。

“沒有。”劉三少言語中帶著苦澀,“但是應該還活著。我大哥的話裏滴水不漏,但是我買通了他手下的一個親信得到消息,當時在楚行長被擊斃的房間裏還有一個女人,審問後就被放走了。”

“那就好。”何梓明低頭垂著眼皮,“我走了。”

“有進一步的消息我再告訴你。”

何梓明嗯了一聲衝他揮了揮手離去。

他離開了劉清仁的地盤之後,找了個報刊亭買了一份《朝暉早報》,按照上麵的地址在金魚胡同找到了北京分社,在

“我找蕭筱。”他進了大門對坐在門口戴眼鏡的文員說。

“不在。”他頭也不抬的說。

何梓明也不多問,直接從一疊一疊的報紙和油墨架子裏擠了進去,放眼望去有八九張桌子錯落的擠在一起,中間的過道上放著書刊和報紙雜誌,桌麵上堆著打字機,稿紙,筆墨,亂糟糟的。桌前有人在奮筆疾書的寫東西,其他桌子都是空著的,大家都忙著,沒有人看他。

何梓明大步走到那個低著頭奮筆疾書的人身旁,“蕭筱,依依在哪裏?”

他沉聲問道,看她抬起來圓溜溜烏亮的眼眸,一望之下下意識的往後縮了一下。

“我不認識你,你說的依依我也不認識,恐怕你認錯了。”蕭筱咬著下唇,低下頭繼續寫字。

他俯下身,在她耳邊低聲說:“我叫何梓明,上次在北京飯店我們見過了。你應該知道,依依已經失蹤了,在去了軍校開學典禮後,也許被捕了,也許已經被殺了。”

蕭筱抿著嘴不說話。

“我想你應該知道些什麽。”何梓明從口袋中掏出依依留給他的字條,“我是她的朋友,一直想幫她,我現在隻想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

蕭筱抓過那張字條看完,她抬頭看何梓明深沉的眸光,能感受到他眼中暗湧的情緒。

“她還活著。”過了一會,她說,低身從文件櫃的底層抽出了一份信箋,跟紙條上的字跡一樣。

“親愛的小筱,

不用擔心我,我還好。謝謝你冒著危險幫我發表了那篇文章,我知道你因此被抓非常難過,因為我家的事情已經拖累過不少人,我不想你有事。

這次我沒能成功,但是並沒有到山窮水盡的絕境,又有了新的出路,雖然很難熬,但是隻要活著的一天我就不會放棄。

眾口鑠金,我的力量還太渺小,下次我會等收集到當年的證據再一次公之於眾。不用掛念我,合適的時候我會再給你寫信。

摯友,依依。”

他漸漸發紅的眼尾,漂亮的眼眸浮上一層瑩亮的薄光,蕭筱不忍心的歎道:“依依跟我是教會學校的同學,小時候我們倆最要好,她家出事後,我們多年未見,那天在北京飯店看到她,我沒忍住,後來她聯係了我,我們見了一麵,她這些年為了她父親的事情太苦了,那天她告訴我她有見到仇人的機會了,讓我幫她把那篇給她父親伸冤的文章發出來。文章感情充沛,字字血淚,可是沒有切實的證據,我能力有限,不能爭取到好版麵和時間,結果也沒能幫到她。”

何梓明斂著眉目聽完,沒有多說什麽告別了蕭筱,去火車站買了第二天到鹽城的車票,到了第二天,他又去改簽成了後一天的車票,第三天又改簽一次。

劉清遠去送他,“今天真的要走了?”他問。

何梓明點點頭,把皮箱扔進了後備箱,“北京沒有什麽讓我留戀的。”

他點了一支煙,抬頭看眼前這幢七層的豪華飯店。

“是嗎,”劉清遠同樣看著飯店大樓微微眯起了眼,“你會繼續找她嗎?”

何梓明吸了一口煙,神情疲憊而厭倦,“找有用嗎?我不想在沒有意義的事上麵浪費時間。”

“你真的甘心?”劉清遠眼中露出常見的玩世不恭的笑意。

“為什麽不甘心?”何梓明冷淡的回應道:“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她已經自由了,寫信給她的記者朋友,但是也沒有找過我們,我們對她來說就是隨便踩到的一塊墊腳石,連回頭看一眼都不配。人各有命,我對別人的事情沒有那麽有興趣。”

劉清遠吐出一個煙圈徐徐說道:“最後我守著她的那一晚,我跟她說你很緊張她。”

何梓明的目光倏地投向了他,眼中泛著若有似無的紅,隨即飄開目光,靜靜的等他的下文。

“她說那又怎麽樣,她不過會是你年輕氣盛時的一點念想,過個一年半載家裏就會給安排娶一門祁司雯那樣的大家閨秀,過個三年五載再娶一個馮之棠那樣的小家碧玉做偏房。”劉清遠淡淡的望著他,“她確實是個什麽都看透了的女孩子。”

何梓明抽出了墨鏡架在了鼻梁上,冷笑的聲音不住的發澀,“她說的沒錯,我就是這樣的人。”

劉清遠拍拍他的肩頭,“這樣也很好,人活得隨波逐流一些會比較快樂。”

何梓明咽下喉中的那股酸澀,轉移了話題:“我可能要十天半個月才能處理好那批貨回穎城,我們穎城再見。”

不料劉三少笑著搖搖頭,“我不回去了。如果沒有特別的事情的話。”

何梓明驚訝的看著他淡然的笑臉,“你要留在京城?要在你大哥手下做事?你不是最討厭在京城嗎?一生誌向就是做個無所事事的少爺。”

“是啊,可是我不甘心。”劉三少還是那麽無所謂的笑著,“權勢確實是很奇妙的東西,無所求的時候覺得爭權奪勢無聊又費勁,有所求的時候就覺得迷人又可愛。”

何梓明久久的凝視著他,輕笑了一下,什麽都沒說,在他的後背重重的拍了兩下。劉三少做了一個再會的手勢,看著何梓明轉身上了車。

接下來何梓明在鹽城的十幾天雖然不是順風順水,但是也隻是花時間等待各種批文,沒有遇到實際的刁難,最後順利的通關放行了。這一兩個月來為這件事奔波,終於解決了。

途中他收到了一封來自上海的電報,是傅先生發來的,說之前籌劃的德國設備的工廠已經開始動工,想請何大少去做總經理,股份薪酬定不會虧待。何梓明沒有什麽心情,隻回了感謝傅先生的賞識,還需跟家人商議後再答複。他不是不想去到上海獨自闖天下,但是心知父親何遠山是不可能讓他走的。

這段時間雖然順利的達成目的,但是他的心情卻再也沒有愉悅起來。以往他雖然也是冷漠疏離,但是一種對世事漠然的無關喜怒的麻木,好像什麽人和事情,都是離他很遠,不管好壞都觸動不到他的內心。

然而現在他被一種深深的蒼涼感包裹著,他從來不曾擁有過她,甚至一絲真正的情愫都不曾給他,他留不住她,也幫不了她。他的心有了血肉和感覺,但是卻有心無力,無處發泄的壓抑感迫使他對那一切重新用冷漠包圍起來,可是挫敗和更深的自我厭棄藏在了心底,在她的身上,他隻能感到自己的無能,失敗,和沮喪。他十分不願想起她,想起在北京發生的一切。

快返程的時候何梓明卻病倒在鹽城,深秋突然大降溫,又猝不及防的淋了一場大雨,在飯店裏一躺就是七八天。他一直身體強健,有印象的除了七八歲那次受了驚嚇病了幾天之外,幾乎就沒有生過病。可是這次病來如山倒,連夜的發燒,胃痛,時好時壞,反反複複。

他不願意去醫院,錢經理給他請了護士在飯店做看護,正常的時候他一直忙於籌劃生意上的事情,不過人懨懨的,神色疏淡,話不多,不過也沒有什麽苛刻的要求,還算好相處的病人。但是在他燒糊塗的時候經常激烈的在**輾轉反側,如同壓抑的困獸,有一次護士聽見他低聲念了一個叫“依依”的名字,冷峻的眉眼變得小心而溫柔,一聽就是情人間的低語,讓護士都羞紅了臉。

後來護士笑談起病好了就可以去看依依小姐了,何梓明變得異常暴躁,冷著臉說她聽錯了,下午就把她解雇了。第二天就不顧身體狀況買了回穎城的火車票。

在回程的火車上,何梓明想起當時和依依,劉三少,馮之棠,四個人一起坐火車的情形,恍若隔世,回程隻剩他一個人,和一顆不再完整的心。

何梓明乘車回到何府,他神色倦倦,抬眼看著空曠的大門,門前立著兩隻威風的石獅好似見證者何府二十年的風雲。他鄙薄的扯著嘴角,父親二十年努力的奮鬥,賺來的風光,也不過井底的小醜,自己更甚,是小醜的囚徒。死水一般的心情,毫無回家的喜悅和歸屬感。

“大少爺,您回來了。路上辛苦了!”

門口隻有管家老曹在候著他的車,何梓明走下車來。老曹殷勤的幫他上箱子,邊走邊說,“那批貨的事情解決了,老爺很高興,這段時間其他十六家廠子天天來何府鬧,雞犬不寧的,安撫了很多次,要是再沒法解決說不定要去咱們錢莊鬧事了。幸好大少爺在京城疏通,順利的解決了,大家都讚您太有本事了。”

“哦,我阿媽在廂房裏嗎?我回來要去她那請安。”何梓明倦怠的說。

“大太太現在在主廳裏呢,吩咐我送您先回房洗漱一下,一會也去主廳。您不在的這段時間,大太太可想您了,天天惦記著。”

“好,老爺也在嗎?”何梓明收拾心情,要繼續開始做規矩的孝子賢孫了。

“是,老爺和幾位太太,小姐們都在。所以才沒有出來接您。”

何梓明並沒有當一回事,他本來就不受他們待見。走到西苑的圓拱門,何梓明看到樹上掛了幾隻紅燈籠和紅色的連心結,看起來喜氣洋洋的,他挑眉問老曹,“家裏有什麽喜事嗎?”

“是啊,大少爺,老爺太太們都在主廳,就是因為老爺昨日納了一房姨太太,今兒正式跟家裏人吃過門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