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何梓明出門叫了一輛黃包車,到複興路金城銀行大樓,其總部設在天津,這裏是北京分行,一棟三層的小洋樓,是北四行之一。創建以來以投資工商業為根本,紡織,化工,煤炭是金城銀行投資放貸的重點行業,所以很多民族實業家都跟金城銀行有密切的業務往來。何家也有在金城銀行開設賬戶,之前都是小筆業務,沒有來天津北京總行走動。

何梓明進門後跟前台接待報了楚偉民楚行長的名號,前台電話打過去確認後,就有工作人員引他上到二樓的副行長辦公室。

門一打開,裏麵辦公桌外的會客區域裏圍了四張灰色絨布麵沙發和茶幾,何梓明沒想到有三個人坐在沙發上。

其中有一個熟悉的麵孔,楚行長梳著大背頭,四十歲左右,圓臉,寬額頭,細眼睛,看起來臉龐空處太多,顯得精明又和善,他熱情的起身招呼,“何大少,快請進,今天難得上海的傅先生和司雯都在這裏,介紹你們認識。”

何梓明走進門來跟楚行長握手問好,坐在對麵的少女笑盈盈的站起身來,“你就是何梓明?一直聽家裏人說起你。”

她十八九歲的樣子,穿著一身水藍色的絲綢連衣裙,係著兩股小辮,圓潤的臉上一雙神采奕奕的大眼睛,漂亮生動,一看就是從小受寵的開明大戶家的女兒。

她上前來大方的握手,“我是祁司雯,”狡黠的笑道,“你應該也聽說過我吧。”

何梓明忙伸手與她握住,笑道:“久仰祁三小姐的大名,幸會幸會,一直聽家裏人誇讚你,聰明漂亮會念書,都還沒有機會認識。”

“叫什麽三小姐這麽老套,叫我司雯就好了。”她笑得開朗,“我阿爸他們總是誇你是穎城後生裏麵最能幹的一個。今天終於有機會見到了,我看還要加一個優點,就是很帥氣,比我們學校的男同學都帥。”

祁司雯是祁太太唯一的女兒,非常受寵愛,從小接受西式教育,現在在上海讀大學,修的是金融專業,家裏在北京和上海的人脈廣資源多,這段時間她來北京金城銀行做實習報告。

何梓明從沒見過這麽直接爽朗的女孩兒,一時都不知道要如何回話,隻有笑笑。

“密斯祁,你可真是厚臉皮,你媽媽要聽到你都這麽跟男同學打招呼要替你羞死。”一旁的楚行長笑嗬嗬的打趣她,繼續幫何梓明引薦,“何大少,這是上海灘的風雲人物傅先生,正好今天來北京,大家也是有緣在我這個小廟聚起來。”

何梓明自然知道傅先生是何許人物。遠在北京上海但影響穎城風雲變幻的就是兩個人物,在北京當權的劉宗望劉司令,從商的上海的傅其昌傅先生。

傅先生是祁家的遠親,娶了祁司雯的二姑姑。他是上海總商會會長之一,旗下實業,貿易,金融都涉獵甚廣,他在上海灘是資本界的大佬,還與各大軍閥交往甚密,沒有人知道他在奉係張作霖和直係段祺瑞曹錕之間到底是站哪一邊,兩邊都秘密收過他的政治獻金。

何梓明恭敬上前,這時傅先生徐徐起身,伸手與他握手。

“傅先生,今日有幸,沒想到能在楚行長這裏見到您,我一直非常欽佩您。”

“何大少,真是青年才俊,看來穎城確實是人才輩出。”

傅先生四十多歲,一身精致的格子西服,袖口的每一處褶皺都恰到好處,頭發光亮整齊,留著小胡子,卻不覺得油膩。他方形臉,皮膚白皙細膩,眼角和額頭有幾道細碎的紋理,一看就是保養的很好,養尊處優的男人。不過他站立的身姿挺拔有力,周身透著運籌帷幄的從容大氣,一雙銳利的眼睛透露出睿智和洞察。

他抬起手示意何梓明坐下來談,於是幾人紛紛落座,寒暄了一會兒何家和祁家的情況,又把話題轉移到了時事和生意上來。

“何大少,你家是做實業出身,經營紡織廠,有朋友想找我合夥引進一批德國的設備在上海開立紡織廠,我正在考慮,正好聽聽專業的意見?”

“我經驗尚欠,不敢有什麽論斷,現在國紗錠的生產四成集中在上海,一成在武漢,我們穎城是武漢周邊,技術和設備都是跟隨武漢的大工廠,過去十幾年發展迅速,利潤頗豐,但是還比不上上海的裕源紗廠、華新紗廠,華商等幾家大紡織廠的技術和規模。傅先生您是做大生意的人,規模必然不會小,要是引進德國先進的設備,一定可以在市場上分一杯羹。”

“那以你的經驗,哪個環節最重要?”傅先生指尖敲著下巴,饒有興致的繼續問道。

“以我淺薄的見識和經驗來看,機器用錢就可以買到,同樣重要的是技術人員。工廠管理人員在上海其他大工廠可以花錢挖過來,但是德國人對技術的透露非常吝嗇,一般隨同的德國工程師隻負責來華調試和傳授三個月,後麵就要靠我們自己人來操作了,但凡在前期學的不好,或者疏漏了什麽內容,後續就很麻煩,不但要付給德國人高昂的維修費和服務費,而且時間不能確定,會很耽誤生產。據我了解的哪怕是大上海有學習德國技術能力的人才也非常稀少。”

“不錯,德國人傲慢又吝嗇,我的合作夥伴正在跟他們談判,也很被動。沒想到何大少對德國設備情況也有這麽多的了解,目前在中國的工廠中引進了德國設備的也不出五家,而且行業內也都相對保密。”

“武漢裕華紗廠去年引進了一台德國機器,我曾經去學習了一個月,也看到了不少問題,對於中小規模的工廠來說確實不適合花重金投入。”

“裕華的事我知道,他們願意請同行去學習,必是何大少有過人之處。”傅先生笑道。

“不敢當,隻是我從小愛好機械,私下研究過一些設備,之前跟裕華老板交流的時候給說過我們現有設備存在的隱患,他們正好也有同樣的問題,所以進來新設備的時候也邀我過去研究一二。”

傅先生點頭讚許,“何大少少年有為。我不做小買賣,這筆投資不會小,你覺得今後棉紡市場前景如何?”

“棉紡市場是足夠大,傅先生大手筆,以您的資本和人脈經營,一定可以迅速擴展市場。不過這幾年競爭也的確激烈,特別是現在日紗充斥,棉貴紗賤,日本人的工廠設備先進,資金成本低。匯豐銀行給日資工廠的貸款利率隻有五個點,給我們民營工廠需要十個點,日本在上海和蘇州新建廠房設備規模大,產量驚人,規模效應差別日漸顯著,價格傾銷。我們民族企業要打過日紗,首先要在資本運作上有雄厚的實力,拿到低價的貸款。這就是傅先生您的長項了。”

傅先生和楚行長相視一笑,“何大少眼力準的驚人。這次我來北京就是跟北四行研究貸款利率的事情。”

“我們金城銀行曆來投資實業,支持民族工業,無奈跟英國洋行的規模差距太大,資金成本高,風控門檻也不得不高,隻能勉力為之了。”

“沒想到實業也這麽有意思,不像金融全是利來來往的算計,比我的實習有趣的多。”祁司雯在一旁笑道。

“何大少你有做什麽金融投資嗎?”傅先生問。

“不敢班門弄斧,這一兩年一直在關注黃金和證劵市場,也小小做過一些嚐試。”何梓明謙遜的說。

“長江後浪推前浪,你和司雯這樣的年輕人才是民族資本的希望。何大少不必謙虛,說說看,你對近期的期貨市場怎麽看?”

“前年上海證劵物品交易所成立的時候我關注了一段時間,因為我家裏也是做棉紡,糧油類的廠子,所以對實物價格比較清楚,去年期貨交易大熱的時候我也小小買入了一些,但短短一年市場太瘋狂了,明顯脫離了實業的需求。這跟上半年張作霖和吳佩孚的直奉戰爭相關,讓糧油和棉花緊缺,不過五月戰局已定之後,實業市場不再恐慌,但是期貨價格反而越炒越烈,所以我覺得目前這個價格還是以做空為好。”

傅先生點頭笑道,“老楚,你看咱們穎城做實業的後生對金融市場的觀察不比你行裏的那些留洋金融博士差吧。”

楚行長在一旁附和著笑道:“那是自然,何大少又懂實業又懂金融,我這個小廟可請不起這樣的人才。”

祁司雯吐了吐舌頭:“我跟何梓明的看法一樣,就是沒有本錢試一試水,要不舅舅你貸點款給我,我也是人才。”

大家笑作一團,傅先生跟楚行長之前已經談完了業務,閑聊了幾句目前的政局,之後也不再耽擱,他帶著祁司雯先行離開,留下何梓明單獨跟楚行長談貸款的事情。

中午過後,何梓明從金城銀行出來,去東單華茂女子服裝店與劉三少他們匯合,到的時候看劉三少悠閑的坐在店內的沙發上看報紙。這家是京城有名的女子時裝店,何梓明之前說要給依依買衣服,所以讓劉清遠帶著她們倆先來試衣。

“她人呢?”何梓明進門就問。

劉三少衝著試衣間努努嘴,他留過法,對衣服時尚很有些品味,在店裏給馮之棠和商依依選了好幾套衣服,正在等她們一套套的試穿。

“今天談的怎麽樣?”劉三少問他。

何梓明在試衣間外,雙手插兜,背靠著牆壁,他搖了搖頭,“楚行長他們風控要求高,需要抵押,我們目前沒有什麽能夠得上他們銀行要求的抵押物。”

“再想辦法吧,車到山前必有路。”劉三少安慰他。

何梓明垂下眼皮,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這時試衣間的門打開了,商依依穿著一條無袖的珍珠白色貼身的過膝長裙,走出來時裙擺的流蘇沙沙的打在曲線優美的小腿上。

何梓明的目光粘在她身上,眼神有幾分驚豔又有幾分攀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