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 64 章

“你是誰!”

護衛隊長麵露警惕,“從何而來!”

此人仿若憑空出現,竟悄無聲息,直到此刻現身,他才看見,實在不像尋常妖族。

尤印帶笑上前,解釋說:“他是我的貴客,也是我這兩個學徒的叔叔,更為煉丹宗師,請隊長莫要傷了和氣。”

煉丹宗師?

隊長下意識收了兵器。

尤印乃煉器大師,他口中的宗師,必不會簡單,他不好得罪。

再看來人,和尤印鋪內學徒的確相熟,不像托詞。

“既是熟人,便也罷了。”隊長語氣放緩,想了想,對沈寂抱拳道,“方才不知尊上身份,多有冒犯,尊上莫怪。”

沈寂淡淡說:“無礙。”

隊長才轉向尤印:“大師,你尚未回答我的問題。”

尤印反應過來,眼神一轉,擺手說:“他素日並不同我說起這些,我也不知他與誰有過嫌隙。”

隊長也沒追問:“那我就不得不得罪了,今日要搜查你的十方齋。”

兩人還在聊,沈寂沒去細聽。

感覺到腰間不肯有半分鬆動的力道,他也低頭,看向眼睛一眨不眨的小執昌。

“叔叔……”

沈寂拍了拍他的肩膀,忽有所覺,又抬眸看向身前。

小謝浮還在原地。

他也直直望過來,對上這道視線,他毫無避讓,偽裝的漆黑眼底看不出情緒,隻有流於表麵的平靜。

一旁,尤印正要送護衛進門搜查,見狀,走之前忙對沈寂說:“今日實不知尊上要來,否則也好早做準備。”

說完又看向其餘兩人,“封問,青山,你們也休息吧,好好陪陪你們的叔叔。”

兩個小孩沒一個開口。

沈寂走個過場:“多謝。”

“應當的,應當的。”

尤印說著,對他抱拳一禮,才轉身和護衛們出了後門。

沈寂再拍了拍小執昌的肩膀:“好了,先回去。”

小執昌雙臂收得更緊,隻一瞬,他緩緩鬆手,抬頭看了一眼,又緊緊攥住沈寂的腰封。

沈寂沉默半秒,隨他去了,對小謝浮道:“封問,過來。”

小謝浮卻一言不發,徑自轉身離去。

去的是後院方向。

沈寂帶著小執昌跟在他身後,一路來到兩人的住處。

一進門,小執昌先問:“叔叔,你還要走嗎?”

沈寂示意他坐下,才道:“對。我還會走。”

小執昌的眼睛頓時被水光浸濕,抿著嘴唇坐在床邊,又低聲說:“那你……還會回來嗎?”

“既然要走,何必回來。”

沈寂微頓,轉眼看向小謝浮。

對方仍立在門邊,單薄的身影已有未來不近人情的雛形,語氣也不起波瀾。

小執昌猛地起身:“叔叔為何不能回來,我要他回來!”

小謝浮薄唇微抿,移開視線。

沈寂把小執昌按回**,對小謝浮說:“我知道,上次不告而別,是我不好,但我也是萬不得已,有我自己的理由。”

小謝浮垂眸。小執昌問:“叔叔,那你這次能留幾日?”

聞言,小謝浮也悄然抬眼。

沈寂正轉眼看向小執昌:“我也不能確定。”

輪回已經很不穩定,如果不是意外,他連這次回來都不會有,自然也不該做出不負責任的承諾。

也正好,這次出於意外的見麵,就當成上次沒能做到的告別。

小執昌又問:“那下次何時能回來?”

沈寂又是微頓,還是如實告訴他:“下一次,也許回不來。”

話音落下,房間裏忽然安靜下來。

小執昌低頭坐在床沿,兩隻手拉著沈寂勁裝前擺,胡亂纏繞著。

沒幾秒,沈寂看到他又哭了。

大滴大滴的眼淚從他眼底滑落,跌進玄色衣料,浸出一團又一團小小的濕痕,層疊堆積著。

沈寂暗歎。

他抬手按在小執昌後腦,輕聲說:“沒有我,你們也可以過得很好。”

“我不要過得很好。”小執昌仍低著頭,呼吸顫抖,聲音再也忍不住哽咽,他哭著說,“我隻要和叔叔永遠在一起……”

沈寂沒有接口。

因為唯獨這一點,他實在難以做到。

來自過去的時空碎片,他能參與的不過其中幾個片段,簡單的留下和離開都不能順應心意,何況永遠。

小執昌用力攥著手裏的衣料,終於抬頭看向沈寂:“叔叔,我不怕死,我也不怕過得很壞,我們走吧,我不要待在這裏……”

小謝浮正在桌邊看書簡。

掌下久久沒有翻動,他也沒有回頭。

沈寂餘光看到他的背影,片刻,才收回視線,掐訣洗去小執昌臉上的濕痕。

小執昌握住他的手:“就像以前那樣,行嗎?”

沈寂看著他,簡單解釋:“我不得不去的地方,除了我,不能帶走第二個人。”

小執昌聽著,突然抬袖按在眼睛上。

良久,他輕輕鬆開沈寂的手,從**跳下來,走到小謝浮身邊:“封問,你的靈石借我。”

小謝浮一個字也沒問,抬手取出一袋靈石放在桌上。

小執昌收起靈石,把他從桌前拉起來,又回身拉過沈寂:“叔叔,我和封問發了靈石,今日有節氣,我也帶你去買點東西吧。”

沈寂說:“好。”

三人一起出門,院子裏正遇到尤印。

尤印笑問:“尊上這是要去何處?”

執昌還泛紅的眼睛惡狠狠地看他:“我要帶叔叔去買東西,用我三個月賺的靈石。”

尤印眼皮一跳。

他從儲物法寶裏取出一袋靈石,走向沈寂:“他們年歲尚小,我怕他們大手大腳,這才作主為他們攢一些,現下尊上回來,自然無需我去多此一舉了,靈石如數歸還。”

沈寂似笑非笑地看他:“是嗎。”

尤印眼神閃爍,表情不變:“若惹尊上不快,小妖日後絕不擅作主張。”

他把靈石往前遞了遞,被小執昌不客氣地拿走。

沈寂隻說:“有勞大師了。”

話落,他略一頷首示意,帶著兩個小孩出門去了城內集市。

到了地方,小執昌像是短暫忘了一切不開心。

他舉起手裏的靈石袋,笑著說:“還是叔叔厲害,讓他乖乖把靈石還給我們。”

沈寂說:“是你們自己厲害,才能賺到這麽多靈石。”

小執昌笑了兩聲,又說:“叔叔快看,你喜歡什麽,我買來送你。”

沈寂說:“好。”

小執昌也跑到另一側,挑選過節要吃的東西。

“你真的要走嗎?”

沈寂停步。

小謝浮也隨他停下。

“他很舍不得你。”

沈寂轉眼。

小謝浮的視線似乎追著小執昌,可目光沒有焦點,他自己也難以說清。

沈寂說:“你是為他,想勸我留下?”

小謝浮不語。

沈寂看著他的側臉。

集市上車水馬龍,空氣裏處處彌漫著熱鬧的喧囂,每個人走進長街,都像冷水潑進沸騰的滾油。

隻有謝浮,身上有一種與世隔絕的冷漠。

沈寂說:“但我是為了救你,才來到這個世界。”

小謝浮眸光微怔。

一陣難以言喻的陌生情緒撓在心底,漲得迅猛,讓他茫然。

沈寂忽然捏了捏他的臉:“以後我不在,學著開朗一點。”

小謝浮蹙眉,還沒抬手,臉上的力道已經鬆開。

“叔叔,封問!”

“來了。”

小謝浮抬頭,看到身前挺拔的背影,臉頰處稍稍火辣的觸感還若隱若現。

驀地。

身前的背影倏又頓住,回身看他。

這道久違的身影站在這條熙熙攘攘的長街,卻仿佛回到往日,仿佛憑空一道屏障,將惹人心煩的一切隔絕。

隻剩他們。

隻剩清靜。

“還不跟上?”

小謝浮不由自主,跟上對方腳步。

這時,小執昌已經回來。

他走向沈寂:“叔叔找到喜歡的東西了嗎?”

沈寂反問:“你們在這裏住得久,有什麽推薦?”

小執昌仔細回想:“聽掌櫃說,金鵬城有一種點心做得好吃,可我沒吃過,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

沈寂說:“那就買來嚐嚐吧,我們一起試試真假。”

隻聽到‘一起’兩個字,小執昌眼睛發亮,連連點頭:“我聽叔叔的。”

之後他們跨越半個集市,排了一條長隊,用有限的靈石買了一包點心。

小執昌毫無節源開流的概念,堅持花幹了最後一點存款,又在集市上白逛一個下午,才打算打道回府。

然而回去之前,他看到街角一個小攤,腳下立刻走不動了。

沈寂也看過去。

是個雕刻發簪的手藝妖,從景到物到人,什麽都能往簪子上刻,用的是靈力,基本上半分鍾一個,攤子上擺滿了展示的成品。

“妖爺,要不要刻一個?”

沈寂問小執昌:“你想刻什麽?”

小執昌嘟囔道:“說好今日是我帶叔叔買東西。”

沈寂說:“就當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小執昌猶豫很久,還是同意了。

走到攤位前,不等攤主發問,他先道:“我要刻一個叔叔。”

攤主不以為奇:“有無畫像?”

小執昌拉過沈寂,挺直脊梁:“我叔叔在此,不必畫像。”

攤主上下打量著沈寂,點了點頭:“好。”

不到半分鍾,小執昌從他手裏接過刻著人形半身像的玉簪,直接插進發間,對小謝浮顯擺地左右晃了晃腦袋:“看,好看嗎?”

小謝浮沒理他。

他又來到沈寂身旁:“叔叔,好看嗎?”

沈寂說:“……好看。”

再回去的路上,小執昌時不時把發簪取下來,舉在眼前看來看去,再小心插回去,腳下的步子顯然比之前輕快許多。

相比較,小謝浮的情緒穩定得多。

他走在小執昌身後,忽地,看到麵前掉下一個細長影子,還沒皺眉,看清影子全貌,他下意識抬手,把它握在掌心。

玉簪觸感微涼。

頂端一隻銀鳳棲梧而息,姿態雍容,華貴無匹。

“喜歡嗎?”

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小謝浮五指微緊。

他緩緩把玉簪穩穩插入發間,才道:“嗯。”

沈寂笑了笑。

即將回到住處,小執昌終於發現小謝浮腦後的發簪,驚奇道:“你這個是哪來的?”

小謝浮看了沈寂一眼。

“也是叔叔送的?”小執昌會意,跟在他左後看了又看,比了又比,最後說,“我還是喜歡我的,我的有叔叔。”

小謝浮又看他一眼:“那便看你自己的。”

小執昌撇嘴:“小氣。”

他牽起沈寂的手,拉人回到房間,又搬來一個小方桌,把今天買來的東西都堆在上麵。

沈寂隨手布下一道結界。

兩個小孩要過的是鳳族獨有的鳳煌節,以防萬一,小心總沒有錯處。

小執昌隻看著滿桌的瓜果點心,想了半天:“哦對了!”

他從儲物法寶裏取出一壇酒,抱著它走到沈寂身旁,獻寶似的說,“叔叔,我爹以前說,過節不喝酒等於白過,這是我爹常喝的,你喜歡嗎?”

沈寂看向他懷裏的酒壇。

這就是他之前花了全部工資買的酒。

小執昌看他神情,不免躊躇:“叔叔若不喜歡,我再去換。”

沈寂抬手接過,笑說:“誰說我不喜歡。”

他拍開酒封,“巧了,你爹的口味和我一樣,這是我最愛喝的酒。”

小執昌才鬆了口氣,拿了一隻碗放在他麵前。

沈寂倒了一碗,當著他的麵一飲而盡。

烈酒入喉。

其實滋味也不錯。

小執昌盯著他,眼睛亮晶晶的。

沈寂挑眉:“你也想喝?”

不等回話,他又掐訣引出酒水,分別給兩人倒了一碗。

放在平常,酒精對人體有害,他肯定不會讓小孩去碰。

但這個世界的酒含有靈力,本身就和現代社會不同,何況五六百歲的幼年妖族,和普通小孩也是天差地別。

小執昌毫不猶豫,捧起來聞了聞,學沈寂的樣子豪爽喝了一口,辣得嗆咳出聲,憋得滿臉通紅。

沈寂哈哈笑了兩聲。

小執昌臉色更紅,總算咳完,啞著嗓子說:“好辣……”

說完看向小謝浮,“你怎麽不喝?”

“喝了。”

小謝浮語氣平平,“尚可。”

小執昌不信邪,又小小抿了一口,還是辣得直拍喉嚨。

聽到沈寂的笑聲,他感覺有火一路燒下去,好像變得又燙又酸,頃刻反湧到眼底,不由趕緊抓過點心,塞進嘴裏。

等他們兩人的酒碗見底,沈寂笑問:“還喝嗎?”

小執昌忙搖頭。

小謝浮也道:“不了。”

不過一碗烈酒下肚,兩人眼神已有些迷離。

小謝浮神情如常,坐在原地還看不出程度。

小執昌一刻也閑不住,圍著滿桌亂跑,想給沈寂遞不同的點心,早已經遞得腳步虛浮,舌頭打結。

沈寂索性把他扛去**,免得再折騰。

“睡吧。”

熟悉的氣息靠近,小執昌順從地躺下,閉起眼睛,安安靜靜。

沈寂再看向小謝浮:“你呢?”

小謝浮起身。

他往前走出一步,麵對的方向和他走的相去甚遠。

沈寂壓著唇邊笑意,俯身把他抱在懷裏,走向床鋪。

小謝浮渾身僵硬,一雙手頓在半空,須臾,才悄然落在沈寂肩頸。

他轉臉看向沈寂。

對方輪廓分明的側臉顯得模糊,這雙漆黑眼底的笑意卻顯得格外清晰。

“謝浮?”

有聲音遠在天邊。

小謝浮蹙眉細聽,仍聽不到痕跡,漸漸,他抵不過腦海中一刻壓過一刻的沉重,枕在沈寂頸側,緩緩閉上雙眼。

耳邊的呼吸變得綿長,沈寂腳下微緩。

他抬手按在小謝浮後腦,單膝跪在床側,動作不經意間輕柔,把人慢慢放下。

起身時,一隻手還抓在他的袖口。

沈寂垂眸看了一眼,在小謝浮身側盤膝坐下,閉目修煉。

他新得到的《至元錄》到現在還沒來得及研究,既然今天的輪回相對穩定,反正時間充裕,可以適當利用轉化。

翌日。

清晨。

沈寂還沒結束打坐,就感覺身旁有什麽在拱動。

他睜眼看下去。

小執昌靠在他身旁,正試圖把小謝浮推到一邊,方便空出位置。

沒推兩下。

小謝浮也睜開眼睛。

小執昌的手還在他肩上,對上他的視線,訕訕道:“你醒了。”

小謝浮坐起,動作時察覺異樣,他看了自己握住沈寂袖口的手一眼,驀然收回,薄唇微抿。

他又抬眸看向沈寂。

沈寂抿起笑意,移開視線,順應他的想法,隻當沒看見。

小執昌則毫無發現。

見小謝浮坐起,他問沈寂:“叔叔,你還修煉嗎?”

沈寂反問:“你還想睡嗎?”

小執昌說不出所以然。

小謝浮已經掀了被子下床。

沈寂於是拍了拍小執昌的腦袋:“該起了。”

小執昌隻好垂頭喪氣地從**下來。

沈寂掐訣收拾了桌上的一團雜亂,打開房門。

下一刻,尤印走過來:“尊上醒了。”

他不知道在外麵等了多久,聽到動靜就有反應。

看到他,小執昌哼了一聲。

尤印眼皮一跳,想了想,對沈寂說:“不知尊上今日有何安排,是否需要小妖作陪?”

昨日沈寂突然出現,又與這兩個小東西單獨相處,用時甚久,直至此刻,若期間提及此三月間事宜,豈非不妙。

他此來也是為稍作彌補。

能煉出悟還丹的煉丹師,他絕不能因這般小事將其推出門外。

也都是那本該一死的逆徒,才使他心急,做了這等糊塗事。隻希望為時不晚。

小執昌皺起眉頭,揪起沈寂腰後一絲布料,滿臉寫著不情願:“叔叔……”

沈寂說:“不必了,我與封問青山團聚即可。”

輪回裏有限的時間和精力,沒必要浪費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

聽到這句話,小執昌眼睛才複又亮起。

他回身撞了撞小謝浮肩膀。

小謝浮正垂眸看著掌心,回過神來,神情平靜。

他轉而看向沈寂的背影。

使力一夜、還未恢複的五指收攏又鬆,落回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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