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入夜。

狄俄倪克斯依舊像此前的每一晚,化作寒鴉靈巧的跳上窗欞,翻身飛入黑暗之中。

寒鴉停落在高高的樹枝上,鳥類的眼睛分布在頭部的兩側,視野幾乎沒有盲區,狄俄倪克斯將整座城收入眼底。

旅店有一個窗口還在亮著,是那個魔法師的房間,狄俄倪克斯歪過腦袋,凝望那處窗口。

她聽到魔法師手下紙張翻閱的聲音,羽毛筆書寫的摩擦聲,小學徒背書的嘀咕聲。

氣氛卻不怎麽像看起來那樣輕鬆。

小學徒赫爾達為導師倒了杯安神的茶,替她收拾好桌麵,鋪好被褥並鑽進去給導師大人暖被窩。小孩子火力大,雖然她還是個足夠年輕的女人,但在早年間梅蒂拉四處遊曆根本不會照顧自己,這兩年明顯扛不住嚴寒,一入秋,她的身上就存不住熱勁。

赫爾達剛來的頭幾年最愛擠著跟她一起睡,所以幹脆就讓她繼續暖被子,慣孩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梅蒂拉也懶得把她趕下去。

“您看起來像是有心事,梅蒂拉大人。”赫爾達問道。

梅蒂拉合上書,眉眼間有一些愁緒,“你念了一路那些家夥,搞得我最近也開始愁這件事。”

赫爾達:“您不是雇人去喂了嗎?”

“事情不是這麽簡單的,赫爾達。”

梅蒂拉的灰閣還有一層是藏在地底下。

下麵用層層監欄間隔開,裏麵養著一些不太尋常的生物。

多數是變異.難以生存且不正常的生物。

是魔法的痕跡,讓它們中的一部分有返祖或是變異的現象。

這本來不過是灰閣研究的不甚重要的小課題之一。

因為魔法終將消逝,這些年來這種動物也越來越少,最終它們也會逐漸消失。

這些醜陋.怪異的動物,與誕下它們的種族完全沒有相似之處。

肉,植物,水,這些大地上所有生靈賴以生存的食物,它們也無法從中得到任何供給生存的營養。

萎靡,瀕臨死亡,一日一日艱難的挨下去。

梅蒂拉知道維係它們最後一線生機的是什麽,是那枯竭,但尚未殆盡的殘存的魔法。

這一切都是在龍的出現,魔法複蘇之前。

赫爾達的腦子缺條筋,一直把它們當做新奇的寵物來養,每天按時按點巡查記錄它們的狀態。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它們萎靡的精神逐漸有了起色,有些症狀輕一些的甚至有些亢奮與躁動。

梅蒂拉一直到考查她的作業時才發現這個情況,這個時候赫爾達的觀察記錄薄已經記滿二十多頁了。

梅蒂拉背後一寒。

她忽然意識到,人類必然,也一定會因為魔法複蘇的影響出現一些……難以預測的變化。

因為魔法在這片大陸上主宰了太久,久到讓人忘記,其實人類也並不純粹。

魔法將會把種群中原本並不突顯的異類催化。

到那時候,也許會有得利者,也許都是群可憐人。

梅蒂拉在沉思中回過神來,發現赫爾達今天出奇的安靜。

沒惹亂子,沒有大呼小叫,真是難得。

那就是有心事了,導師摸摸小學徒的短發,“那麽你呢,我的小學徒,你這個年紀可不該有這麽多煩心事。”

赫爾達即便還在貓嫌狗厭的年紀,也能看得出她那頗具特色的精致秀麗的五官,這種五官屬於阿爾伯德以南非常.非常遠的人種相貌,是阿爾伯德貴族們最鍾愛的商品。

“今天呆在旅店一樓替傭兵送皮草的那支商隊裏,有個孩子。”赫爾達猶豫了一下,小聲說,“我看她的長相像是從南麵來的,這支商隊裏的人看起來都是北方佬,方臉闊腮,她肯定不是他們誰養的孩子。”

梅蒂拉沒有說話,她沒有注意到那個女孩的長相,但是她對女孩望過來的眼神有印象。

烏黑的眼睛,專注的凝視。

這一眼帶給她的感覺可絕不是什麽小可憐。

她知道赫爾達是在覺得那個女孩也可能像她一樣,被當做貨物搶來.偷來,最後也會被賣掉,也許女孩是她的同鄉人呢?

不是每個可憐的孩子都會遇到一個願意撿走她.教導她的老師。

不過嘛……

“那我把她買回來給你做伴?”梅蒂拉取笑道。

赫爾達立刻表示:“您怎麽這麽大方?我看早晚還得讓我替您管著錢。”

夜風吹進窗,帶動窗邊的輕紗搖曳。

梅蒂拉在輕透的紗簾擺動間看到那棵樹上的一隻寒鴉。

她忽然感到一種被窺視的感覺。

梅蒂拉想,也許是魔法的複蘇還有灰閣地牢的那些家夥讓她對動物過於敏感了。

她在被子裏輕輕踢一腳赫爾達,“把窗簾拉嚴一點。”

赫爾達忿忿的爬起來關窗拉簾。

窗外傳來鳥兒振翅拍打的聲音,漸漸遠去。

小學徒扒在窗邊看了一眼。

“怎麽了?”導師問。

“飛過去一隻寒鴉而已。”小學徒小聲地感歎一句,“今夜的月亮真美呀。”

狄俄倪克斯離開樹枝,將魔法師與她的小學徒遠遠的拋在後麵。

蒙奇頓堡最顯眼的建築就是領主大人的高樓。

狄俄倪克斯落在最高的那座尖塔上麵,四周的塔上歇著的無數夜鳥驚慌地振翅飛走。

龍四下掃視一圈,看到了她的目標。

十幾匹健碩的戰馬,皮毛打理的光滑,肌肉虯勁,體態健美。

此刻正站在圍欄中安眠。

寒鴉躍下塔尖滑翔而下,快要碰到地麵的時候一隻通體漆黑.體格龐大的牧犬輕盈地落下,四爪踩在地麵,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戰馬的耳朵輕輕擺動幾下,可惜隻是潛意識的反應。

狄俄倪克斯蹲坐在它們麵前,尾尖在地麵微微掃了掃。

在傭兵試探她的那一天,狄俄倪克斯就瞧上了他的那匹馬。

那是匹黑馬,黑色是個好顏色,讓她想起自己威武堅硬的鱗片。

可惜那個男人帶給她的感覺不太舒服,連帶著胃口都掃了興,眼下隻好用它的同伴們湊個數。

黑色牧犬起身向前。

它的影子在地上拖得長長的,忽然一下變大數倍,將整個馬棚的陰影籠罩在內,幾息後又轉而恢複變小。

初冬的風將落葉吹下,搖搖晃晃的飄進馬棚中,落在幹草堆上。

那裏本該酣睡著十幾匹戰馬。

此刻空空****。

寒鴉重新飛回堡頂上。

沒有蘊含魔力的肉類其實無法帶給巨龍飽腹感。

但我們總要允許一頭剛誕生的小龍找些樂子,打打牙祭。

狄俄倪克斯有心想看騎士們找不到戰馬時的模樣,但另一群人吸引了她。

狄俄倪克斯在蒙奇頓堡的最高處,看到城外極遠的地方,有一群身披兜帽披風的人在垂首趕路。

寬大的兜帽將他們的臉深深的藏在黑暗之中,披風的領口上係了一圈大大小小的風鈴。

那風鈴是黑色的,看起來質地有些奇怪,不知是用什麽製作的。

他們向西而去。

大概走了一百步遠的時候,兜帽人舉起風鈴搖了搖。

龍聽到一聲輕輕的鈴音。

她感到胸腔之中翻騰的龍息與不休的暴怒被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