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完了”
清晨, 傭兵一如往常地敲敲倪克斯的門。
當然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他熟練地推開門走進去。
將一瓶果釀和兩個漂亮的酒杯放到小圓桌上,就向後走去。
赫爾達今天托了艾恩手下的騎士,讓他在來灰閣報信的路上, 順道捎來了幾桶物美價廉的果釀。
她專門為倪克斯挑了一小桶, 用瓶子裝好, 叫傭兵拿給倪克斯。
傭兵看著幾大桶果釀,為可憐的騎士默哀了一會。
然後在他上樓前, 他向赫爾達要了兩個酒杯。
要足夠好看的,並且是新的。
赫爾達費解的問道:“為什麽,你怎麽會缺酒杯?”
“倪克斯一直說她沒有可以喝酒的杯子。”
赫爾達頭都不抬,“那你把你的給她啊。”
傭兵晃了晃瓶子裏的酒,看著紅色果釀中未過濾掉的細小殘渣慢慢沉澱。
“她除了自己搶來的東西無所謂, 要是別人主動給,而且還是用過的,她就嫌棄的不得了。”
赫爾達得意地說:“倪克斯可沒這麽對我和梅蒂拉, 你為什麽不直接報自己的名字算了。”
傭兵麵無表情, “多謝直言。”
當傭兵來到少女的臥室後,意外地看到那個搭了幾天的小巢穴已經塌了。
看來她已經好多了。
傭兵來到這張床前,靜靜地站了一會。
他茫然地看著這幾團被子, 試圖找出少女的腦袋在哪裏。
努力分辨片刻, 他發現另一邊的床緣邊上有一絲從被子下露出來的柔順黑色長發。
傭兵繞過去, 猶豫了一會,沒有坐在床邊。
他怕那點微不足道的動靜也會吵醒她。
傭兵輕輕蹲下來,正好可以看到少女頭頂的發旋。
她仰麵睡得正香,眉間微蹙,一隻小手掌心朝上,放在腦袋一側。
他盯了一會, 仿佛眼前是什麽能讓人類捧著心口昏厥的奶貓之類的小東西。
傭兵看看她露在外麵的小手,許久後,慢慢把自己的手指放在她的掌心。
她睡得很沉。
他笑了笑,準備把手抽走,然後離開。
但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指尖。
少女一下子把他的手指攥住。
他不禁屏住呼吸,立刻去看她的臉。
少女沒有醒來,依然睡得很沉。
她的小手無意識地抓著他,掌心溫暖。
傭兵在這一刻覺得自己的腦子很難去思考什麽東西。
它完全大罷工。
他和她就這樣僵持了很久。
直到少女用臉頰蹭蹭被子,指間微鬆。
傭兵小心地將手指解救出來。
他緩緩站直。
蹲了太久,他站起來後甚至能聽到血液衝過耳膜和腦袋的轟鳴聲。
男人垂著那隻手,過了許久,指尖才微微動了一下。
他回過神來,把手攥成拳。
媽的。
他對自己說。
我完了。
赫爾達抱著一摞書經過大廳。
她抬眼看到傭兵從樓梯上下來,站到正中央隨口問道:“怎麽樣,倪克斯喜歡我買的果釀嘛?”
傭兵從她身邊經過。
赫爾達:?
她茫然地看著傭兵離開的身影。
不一會,艾恩騎著馬回來了。
他推開門,一邊回頭望著傭兵騎馬而去。
“……這是怎麽了,又和倪克斯鬧別扭了?”
迎接他的是赫爾達比他還要懵的臉。
龍開始覺得傭兵在躲避她。
下午她蘇醒後,感覺到鱗片生長得都還不錯,身上也輕鬆許多。
少女蹬開被子,抱著枕頭醒了醒神。
她把腳往床下踩了踩,沒有踩到鞋子,隻好赤腳站在地板上。
另一間房間傳來悠悠的果香酒味,龍順著味道走過去。
是一瓶果釀,還有兩個精致的酒杯。
她把兩個杯子都倒滿,擺到一起,覺得順眼多了。
喝完酒,又發了會呆,少女回去找自己的鞋子。
她掀起長長的床單去看床底。
果然在床下。
除了傭兵沒人來過,那就是他路過床邊時踢進去的。
少女輕鬆地蹬上兩隻小靴子,要找傭兵討個說法。
她從露台翻到傭兵的房間。
傭兵不在。
於是她在他的房間裏溜達了一圈,在酒架前拿起一瓶酒。
門口忽然傳來一聲輕響,似乎是門柄微微動了一下。
傭兵回來了。
少女把酒瓶放回架子上,發出輕響。
她向門口走去。
但門柄立刻恢複了安靜。
盡管門外沒有傳來任何走動的聲音,她依然能從門縫下看到人影一晃而過。
少女百思不得其解。
思量過後,她得出一個完全錯誤的答案:現在才開始怕我是不是有點晚了?
晚餐後。
艾恩照舊留在餐桌上處理事情,梅蒂拉在窗邊的圓桌旁看著一本煉金書籍。
赫爾達與倪克斯在待客的沙發長椅上。
小學徒在矮桌上擺了一些幹貨零食,果釀,還有茶,兩個小姑娘坐到一處打發時間。
傭兵倒不想在大廳待著,但就這麽躲開顯然過於明顯。
他隻好拿了本書,坐在待客區她們的對麵。
赫爾達抬眼一瞅,傭兵看的那本書正是她背著梅蒂拉大人偷偷買的書。
這是赫爾達為數不多的愛好。
每當她為灰閣攢夠許多錢後,她就會偷偷獎勵自己一本當下最流行的雜書。
她小心地看了一眼梅蒂拉大人的方向,然後狠狠地瞪了傭兵一眼。
傭兵視而不見。
畢竟灰閣裏能讓他充當消遣的書實在挑不出來了。
少女視力優異,她也定睛去看傭兵手上的那本書。
書脊上寫著《流浪的貴公子》,書封上印著一位騎馬的男人,與圍著的一群鶯鶯燕燕。
在書封的下方印著一句話:“一個流浪的男人最大的魅力,就在於他那沒有歸宿的身世。”
她小聲念了出來。
傭兵:……
少女問赫爾達:“這是什麽意思,是說他沒有地方住嗎?”
“這裏的流浪與歸宿都是愛情小說常見的表達措辭,意思是他的心尚無所屬。”赫爾達為她解釋。
她看了一眼傭兵,繼續回頭對倪克斯壓低聲音道:“像傭兵就真的隻是沒有地方住。”
他終於忍不住,“你生活中但凡能有一點對書籍理解的情商,也不至於整日挨梅蒂拉的教訓。”
赫爾達咬牙,“你以為我幹嘛買這些書看!”
這邊著實吵鬧了一些。
梅蒂拉向這邊望過來。
傭兵晃晃手裏的書,“所以你竟然背著梅蒂拉買這種書看?”
赫爾達認慫。
龍兩下茫然,她問赫爾達,“什麽叫這種書?”
她來灰閣後讀的大部分都是《魔法生物學精要》這一類的書。
赫爾達扭扭捏捏,“就是愛情小說啦。”
少女看著赫爾達這番作態,“……什麽是愛情?”
赫爾達心虛的清清嗓子,“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互相喜歡,在一起時不想分開,分開後就會想念,並且心甘情願為了對方犧牲自己的利益。”
傭兵無語地聽著赫爾達對著倪克斯胡言亂語。
少女琢磨了一會。
“然後呢?”
赫爾達也被問住了,“然後,然後他們就會誕下一個愛情的結晶?”
在倪克斯開口之前,她補充,“就是小孩。”
這對龍來說很難理解。
無論是犧牲自己的利益,還是小孩叫結晶。
畢竟魔法生物都是由法則編織而成。
群居魔物自然而然就會為了族群的生存與競爭而不斷繁衍。
當它們產下一顆卵的時候,法則就會為它們在卵中編織一個後代。
而越是強大的魔物,更多是獨自占有一片領地。
所以他們數量稀少,並且毫無繁衍的需求。
這種情況下的後代,隻會成為自己的競爭對手。
巨龍就極少誕下後代。
不過它們與自然中的其他動物一樣,會為生存壓力而不斷改變策略。
當巨龍的領地附近有太多同類活動時,它們自然就會想要獨占領地。
最常見的方法就是,足夠強大的龍為自己挑選同樣強大的伴侶,誕下天然就與它們同一陣營的後代。
龍成長的速度非常快。
當它們占領到足夠多的領土後,就會將後代趕走。
有些伴侶會繼續以合作夥伴的身份在領地上共同生活,守護領地,有些則會大打一架,獨占領地。
赫爾達被梅蒂拉叫走了,讓她去四樓取什麽東西。
少女想了一會還是覺得難以理解。
她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巨龍。
所以在誕生的那一刻,龍就清楚她的統治領地——即世界。
狄俄倪克斯除了貧瘠的魔法,沒有任何生存的壓力。
剛剛步入亞成年的小龍,也不需要思考這些事情。
她繞過矮桌,坐到傭兵身邊。
傭兵垂眸看書,沒有理她。
她隻好扒扒他的書,想要看看到底寫得什麽。
傭兵感覺到手中的書被拽了一下,他沒有鬆開。
她問道:“你今天怎麽回事?”
少女歪過頭去盯他的臉,試圖讀出什麽表情來。
她拽拽他的書,傭兵立刻鬆手。
她捧著書看了一會,讀完了第一個故事。
“這個和赫爾達說得不一樣呀。”
少女看著故事的結局,“這個流浪的家夥離開之後,女人就因為思念他死掉了。”
她費解,“隻有女人犧牲了呀。”
傭兵看著她低著腦袋研究這本破書。
“……很正常,這是男人寫的書。”
她拿著這本書,“那赫爾達能從上麵學到什麽呢?”
傭兵答不上來,他攤攤一隻手,“幻想?做夢?”
龍瞅著他,用魔法生物的腦瓜得出結論,“所以愛情就是做夢?”
傭兵哽住一口氣,憋了半天,道:“對。”
少女又慢慢翻了翻後麵的,多數都是女人癡癡守候,流浪的貴公子向遠方前進。
她搖搖頭,“我還是覺得不對。”
傭兵想笑,“哪裏不對。”
少女帶著思索的眼神看著他,“歐莎呢,她和她的丈夫就很好,他們還有一個沒出生的小孩。”
他沒有忍住,搭在她身後椅背的手微微抬起,落到少女柔軟的發頂,
傭兵能在掌下感到她溫暖的小腦袋。
該死,他在心中對自己罵道。
現在抽身還來得及,你不是已經想清楚了嗎?
但他的手就好似完全不聽管。
男人的大掌在微微停頓後,摸了摸她的腦袋。
這整個過程中,都沒有出現他想象中的各種情景,比如少女嫌棄或是應激的任何反應。
她隻是在察覺到他的手抬起時看了一眼,落到她的腦袋上時也沒有什麽表示。
少女毫不在意地低頭看著書。
過了一會,她才抬起頭來望著傭兵說:“你讓我有些想念歐莎了。”
傭兵靜靜看著她。
“歐莎經常溫柔地摸摸我的腦袋和頭發。”
傭兵認真地聽她說完,看著她有些怔怔地表情,對她說:“想念也是一種感情。”
他合上她手中的書,“你不需要去看這些奇怪的書,愛情不過是感情的千萬分之一種,它隻是更容易發生在特定的個體之間。”
龍對上他望過來的眼眸,忽然想起他在破靴時的那個淺笑。
這真的很奇怪,她想。
“你喜歡梅蒂拉,喜歡赫爾達,想念歐莎,這些都是你的感受。”傭兵徐徐道,“你還有很長的人生去感受一切你喜歡的人和事,不必一時在意這些所謂的愛情。”
少女撇撇嘴,“你說得對。”
她重新翻開這本書,看了一會,“為什麽他隻要說幾句話,女人就會愛上他?”
傭兵趁機道:“所以不要相信男人的花言巧語。”
“這個我知道。”她頭也不抬,“梅蒂拉在蒙奇頓堡的時候給我說過,不要被壞男人蠱惑。”
傭兵:……
他敢保證,梅蒂拉當時的這個壞男人特指,一定又稱作葛利沃夫。
傭兵向矮桌俯身拿起一杯果釀,盡量分散自己的思緒,他說:“等你長大以後,要是有覺得不錯的家夥,必須要給梅蒂拉看過才行。”
不錯的家夥?
龍想象了一下,要是世界上出現第二頭龍,她一定會第一時間殺死它。
她問:“為什麽?”
他轉轉手裏的酒杯,“因為你的腦袋看起來不夠機靈。”
她繼續問:“那艾恩不能看嗎?”
傭兵還真想了想,“艾恩就算了吧,多年後的事誰敢保證,萬一他也深陷權力,哄著把你賣了怎麽辦?”
她又想了想,“那你不能幫我看嗎?”
傭兵看著她,“……那時候我大概早就離開阿爾伯德了,你要是找得到我也行。”
少女沒意思的搖搖頭。
“要我看,男人女人都沒什麽區別,兩隻手,兩隻腳。”
她失去耐心,直接翻到最後麵的結局。
結局上說,流浪的貴公子在留下無數傳奇後,踏上了另一片大陸。
少女戳戳這排字,“等等,你不覺得你們有點像嗎?”
傭兵問:“哪裏像?”
她晃晃這本書,對他說道:“都是滿世界地跑,梅蒂拉他們也說你很招女人喜歡。”
“哈,我可沒有他這麽大的誌向。”傭兵挑眉,“對我來說獨自浪費掉所有生命,然後等老了就找個小村子等著老死,或者幹脆在陌生的城市陰溝翻船丟掉性命,就是最好的宿命了。”
他掰著手指數,“不需要榮譽,不需要同伴,不需要伴侶。”
少女替他補充道:“不需要後代。”
即便她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傷害到巨龍,哪怕是龍裔。
因為他們就算在當年也隻是挑著算不上強大的巨龍下手。
但這種會血脈相承.沒完沒了的討厭家夥,最好還是少一點省心。
傭兵表示肯定的頷首,“當然。”
他看著杯中的酒,年幼時的回憶在腦海中閃現。
少女聽到他歎息,“那個老東西的血脈到我這裏就趁早了斷吧。”
龍托腮看著他思索了一會,“你……他們不是像歐莎和她丈夫那樣的伴侶嗎?”
要傭兵說,倪克斯學習人情世故的速度就快得多。
雖然多數時候都跑偏,但至少偶爾她在情商上會表現得比赫爾達強不少。
他看著少女委婉的表情,聳聳肩,“一個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東西的老混蛋,除了魔法,他把巨龍那些惡劣的極端性情發揮得淋漓盡致。我母親她……也是個很有脾氣的女人,孕育龍裔是很痛苦的,她生下我的時候差點沒了命,當天她就帶著我離開了那個混蛋,雖然這些年來她確實也不怎麽喜歡我罷了。”
少女聽得入神。
傭兵知道她回過神來肯定會問到那個老混蛋,畢竟她看起來對龍裔沒什麽好感。
他說道:“不用擔心,他在我幾歲的時候就被仇家割了腦袋,龍裔說到底也不過是人類而已。”
她問道:“龍的靈魂會影響你們?”
傭兵笑,“當然,性格.認知.善惡等等,畢竟法則衰竭,末代龍裔失去魔法,他們根本沒法駕馭他們的靈魂。”
尤其當他們還年幼的時候。
那段噩夢般失控的年少時期,徹底杜絕了他靠近正常人的世界。
不需要朋友,不需要陪伴,不需要對任何人負責任,除了母親外,他甚至不用對自己的生命負責。
他踩著危險的繩索,隻求盡興,等著自己什麽時候摔下來。
她猶豫了一會問道:“那你母親後來怎麽樣了?”
“在撒剛,她喜歡那裏。”傭兵不太在意地說,“她大概以為我早就在哪裏被人埋了吧,我年少時沒少招禍事,不過我一直讓有人在那邊留意著她。”
他發現倪克斯對待母親這一類角色的態度都十分特別。
也許除了歐莎的影響外,還有其他的緣故。
傭兵想到她在河穀地流浪的經曆。
少女聽完他的話點點頭。
傭兵言辭模糊的問道:“你呢?”
她想起賦予她生命的法則,“我……她也不太喜歡我。”
幾番類比後,她終於確定的對他說:“是特別不喜歡。”
傭兵難免心下一片憐愛。
克製過後,他最終隻是把手掌放到倪克斯的身前。
少女看看他的臉,再低頭看看他的手掌,努力理解一番後,把自己的小手放了進去。
傭兵握住她的手。
兩人靜靜待了一會。
少女打破沉默,“這是人們用來安慰的方式嗎?”
傭兵握著她的小手麵不改色,“是的。”
於是她繼續盯著兩個人握在一起的手。
片刻後,她猶豫著說:“好像沒有什麽用。”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一天吃八頓.夜半銀月滿京華.XTT.小野鴨幾位小寶貝灌溉的營養液(>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