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家有三間房,石頭蓋的,當年章文良上山一塊塊背下來,敲敲打打,親手蓋成。以前章家的房子可氣派了,叫章家花園,木結構,上頭雕刻著美麗的鏤空花紋,後來上交,不曉得哪一年,一場大火燒了個精光,章望生見都沒見過。

章文良走了,又住進來一個南北,跟章望潮兩口子睡。農忙的時令,一天天汗出的跟山泉發了似的,天天都得洗澡,做飯燒水的活兒都是章望潮跟南北的。

“有沒有豬油呀?”南北坐那燒鍋,看章望生炒莧菜,“擱點豬油吧,豬油香。”

章望生來回鏟著莧菜:“豬油過節才有。”他能不知道豬油香嗎?可豬油得隊裏分,平日誰吃得起豬油?

南北怏怏哦了聲,她又說:“那我們能不能養個豬呀,去買個豬仔。”

章望生想起些事,搖搖頭:“沒錢,有錢也不能買,被人知道了不好。”

有些事,南北隱約也知道不行,可她就想見點兒葷氣,說:“我看王大嬸家喂了兩隻雞,天天咕咕咕,咕咕咕,神氣得很,肯定好吃。她為什麽能養雞?還去賣雞蛋?”

章望生說:“王大嬸家跟咱們家不一樣,她腿不好,是殘疾人,殘疾人能賣點東西補貼家裏。”

南北失望死了,她現在真想立刻斷了腿,這樣能養個豬,一半留吃,一半留賣,換了錢買布做新衣裳。

她這麽想,就這麽說,章望生特別無奈,他心裏怪怪的,小妹怎麽這樣了啊。

外頭漸漸黑下去,生產隊的羊咩咩嚷著回來了,老鴰子飛樹上也叫得歡,幹活的人們踩著星光,各自散了。章望潮曬得皮子通紅,那是曬傷了,鳳芝心疼,總要問幾句。

月槐樹公社人們的習慣是端著碗,到樹下吃,到處都是人,坐石板上閑拉呱,什麽都說,章望潮兩口子從來不去。這一陣,那麽忙,晚黑飯過了還要開會,聽說外地的幹部進來了,要呆好幾個月。沒人來喊章望潮,鳳芝有些擔心。

“怎麽沒來通知咱們?”

章望潮很平和:“沒事,估計都是生產隊的幹部參加。”

“可我聽王大嬸說,她都去兩回了。”鳳芝眉眼裏頭有了憂色,“要不要緊啊,我去問問。”

她剛起身,狼孩的新媳婦雪蓮來串門了。雪蓮聽說鳳芝這裏什麽鞋樣子都有,過來借,鳳芝見人頭一回來不好意思不陪客,招呼完一起坐煤油燈下了。

“嫂子,你腳上這雙鞋自己做的?真俊。”雪蓮挺大方的,她十八歲,長得漂亮人也活潑,嫂子長嫂子短的叫。

女人們在說針線的事,東屋裏頭,章望潮在備課,一旁坐著望生在寫作業。

“南北,想不想上學?”章望潮算著她六歲了,當然,六歲是她自己說的,反正五歲六歲的差不多就是這麽大。

南北早看出章家人不一樣,有閑空就愛捧著書看看看,她有點怵,是不是上學了就隻能坐學校裏看書?但她曉得二哥喜歡人家看書,三哥一看書,二哥就會過去摸他腦袋,還問東問西。

她想跟人家做一家人,就要聽話,琢磨人家的喜好。

“想。”南北忐忑地回答了,章望潮說好,讓章望生先教教她簡單的字、算術。他見鳳芝還在跟雪蓮說話,打了個招呼,自己親自到王大嬸家走一趟。

章望生把自己小學的書掏出來,一瞧見那課本,南北的問題呼啦啦全來了,她指著封皮:

“這個姐姐的藍裙子真好看,她頭上是什麽?”

“這個叫蝴蝶節。”

“我也想要。”南北眼巴巴看著,坐章望生懷裏,她洗了澡,身上是胰子味兒,特別幹淨。章望生抱著她,覺得她整個人軟軟的,香香的,她小辮子剛被嫂子鉸成了童花頭,蝴蝶節可沒法帶。

“等你頭發長了,讓嫂子做。”

第一課是《愛毛主|席》,後頭還有《工廠》《農村》《學校》,南北問工廠是什麽,章望生說城裏有,工廠分可多種了,有練鋼鐵的,先頭哪一年,公社家家戶戶的鍋碗瓢盆都上交練鋼練鐵去了。還有紡織廠,鞋廠,拖拉機廠……總之工廠的種類特別多。南北聽著覺得真稀奇,問長大了能不能去城裏,章望生不好回答,農村人是農村人,城裏人是城裏人。

“國旗,五星紅旗在飄揚。”章望生握著她的小手,開始一個個認字。南北扭著身子要下去,說咱們去抓蛐蛐吧,放籠子裏。

章望生笑說:“就知道玩兒,二哥回來要檢查的。”

一提二哥,南北蔫了,她怕二哥不高興,要是他老不高興不要自己了怎麽辦?她得叫人喜歡才成。

南北這小腦袋瓜子確實機靈,跟著念幾遍,章望生隨便一指,她都念對了,章望生心裏歡喜,他忍不住低頭嘬了一口她肉嘟嘟的小臉蛋兒,南北覺得癢,咯咯地笑,忽然抱住他腦袋,從他腦門開始一直到下巴,叭叭叭連著嘬了好幾下,她是小孩子,覺得這是三哥喜歡她,她跟他親近,也喜歡他,就學他的樣子也這麽著。

章望生被南北嘬的愣了愣,臉上都是口水,他又笑了,繼續摟住她:“咱們接著認字。”

煤油燈把兩人的鼻孔都給熏黑了,南北喜歡挖,挖出來就給章望生看,章望生說:“你別亂抹啊。”南北偏要抹,抹他手背上,一撇一捺,像是寫字。

章望生便握著她小手教她用鉛筆,正兒八經寫字,寫什麽呢?當然要先學自己姓名,章望生字漂亮,那是祖傳的一手好字,南北照貓畫虎,學著寫。

“我想吃饃。”她“章”都沒寫完呢,嚷嚷餓,章望生站起來說,“你好好寫,寫完了才能吃。”

他出來時,瞧見嫂子跟人說話,雪蓮也瞧見了章望生,青春期的男孩子,剛想竄個子,很顯眼。

“嫂子,這就是望生吧?”雪蓮笑笑的,不住打量他,章望生莫名熱了耳朵,他潦草看過去兩眼不知該喊什麽,雪蓮是小媳婦不假,可更像個大姑娘,還是個非常好看的大姑娘。

鳳芝讓他叫雪蓮姐,章望生覺得雪蓮姐太漂亮了,他不好意思看她眼睛,他在學校裏,有些男同學已經非常喜歡談論女的了,看她們誰胸脯高,誰屁股大,在廁所裏聽人炫耀誰見過女的那啥啥啥,總之,十幾歲的小子,毛還沒咋長齊,心思卻很多了。章望生每次聽人說這些,覺得怪羞恥的,但又好奇,一方麵鄙視自己的好奇,一方麵還忍不住聽那麽幾嘴。

這一聲“雪蓮姐”叫的輕又快,像疾飛的燕子,鳳芝笑著跟雪蓮說:“這孩子跟他二哥一個樣兒,都不怎麽說話。”

雪蓮在那幫鳳芝納鞋底,說:“我看望潮哥跟望生弟弟這樣就挺好,都是文化人,說話秀氣,我不愛聽人說粗話。”

鳳芝其實很高興聽人這樣講,有些自豪,這麽一來二去的,雪蓮喜歡往她家裏跑,漸漸熟絡了。南北在外頭小嘴特別能說,跟月槐社公社的小孩子們也漸漸熟絡了。她膽子大,爬樹摸魚都行得很,小孩子很佩服她。

布穀鳥跟人一樣忙活,從東飛到西,從南飛到北,把個農忙時令又叫過去一季子。大會連著開了幾次,章望潮兩口子打聽清楚了,這回,主要是查生產小組跟生產隊領導幹部的,需要王大嬸那樣的貧農過去談話,夫妻倆稍微放下心,本累的那腰酸背痛的,竟也沒感覺了。

有收有種,割完小麥就得趕緊種上花生跟玉米。等忙過這陣,說書隊來了。約莫有四五個人,全是盲人,公社會管吃管喝,再給點東西帶走。條件略好一點的公社,也許能給個幾塊錢。

南北已經認識好多字了,也會寫,尤其算數,腦子轉的奇快無比,章望潮跟鳳芝說,這小孩真是好苗子,得去上學,等過了暑假讓南北直接從二年級開始念。

什麽好苗子壞苗子,南北不大懂,她見人吃完飯都往場裏跑,鬧著三哥也帶她去。章望生正常上課了,每天下午放學,要走大半個鍾頭才能到家,等吃完飯,場裏早坐滿了人,好位子都被人搶了去。

南北埋怨說:“你不能跑著回家嗎?那麽慢,你看,咱們隻能站最外頭一圈了,我都看不見啦!”她踮著個腳,費勁想擠一擠,被人訓了,不大高興地數落起章望生。

這個家裏頭,她隻跟章望生發脾氣,不高興就要說,一見著二哥二嫂又乖又勤快,章望生見她小小年紀那麽會演,覺得好笑,但並不說她什麽。

天上有月亮,又大又圓,打東山升起來了,照的場裏人影兒一清二楚,說書隊坐在最中間,他們眼睛看不見,可功夫都在那一張張嘴上,真是神奇,上下兩片唇一張一合,無數有趣的人啊事兒啊都跑出來了。

南北騎在章望生脖子上,兩隻手抱著他腦袋,這一下,坐的高看的遠,她心滿意足了:

“他們打哪兒來的呀?”

“不知道,聽口音跟咱們不太一樣,像西北來的。”

“西北在哪兒?遠不遠?”

“遠,遠的很。”

“這麽遠,他們怎麽來的?坐板板車嗎?”

“不坐,他們走著來的。”

南北驚住了:“可他們都是瞎子,怎麽走路?”

章望生讓她小點兒聲:“別這麽說,他們眼睛看不到本來就是個難受的事兒,不能叫人瞎子。”

南北小聲嘀咕:“可他們就是瞎子呐,瞎子要怎麽出門?”

章望生也不曉得了,他看向說書隊,年紀最大的那個得有六十了,剩下的也沒年輕人,四五十歲左右。他們瞧不見東西,天曉得是怎麽摸到月槐樹來的,這一路,想必遇著了數不清的難處。

說書隊自己帶著弦子,先說了一段革|命故事,人們都聽熟了嚷嚷著換個新鮮的,好聽的,領隊的李豁子臉上露了笑,他們今天吃了頓飽飯,心裏高興,也下定決心要讓大夥兒都高興高興。

“花花,你想我了沒有?”李豁子一開口,弦子也響了起來,一和一應,非常有節奏。

大夥哄地笑了:“想了,想了!”

隊裏另一個接著唱:“哎呦,挨千刀的老丁呀呦,你聽我給你細講,陽窪的葫蘆背窪的瓜,想也沒想咱們又能到一搭,風聲聲那個沒響葉葉擺,夢也不夢今黑地你會來,盼星星呀盼月亮,總算盼的你今黑地就上我的炕!”

大夥笑得更大聲了,雪蓮在最前頭,聽人叫好,又被後頭婦女開了玩笑,羞得臉通紅,不肯再聽了,嘴裏說著要家去,不曉得誰說了句:“雪蓮這麽急,八成是想狼孩了!”狼孩沒來聽書,他跟人上山打獾子呢。

雪蓮更臊,她一個剛成家的俊媳婦聽這難為情,抬了腳從人肩頭跨過去,撞到了章望生,章望生一下攥緊南北那兩條小腿兒,怕她撅了。

“哎呀,是望生?”雪蓮臉還燙著,借著月亮光,瞅清楚章望生脖子上騎著個南北,便笑了,“你跟南北來聽書啊?”

章望生總是不大好意思跟她說話,可雪蓮太熱情了,一到他家來,就跟這個說那個說,特別愛講。

“雪蓮姐,還沒完你要走了嗎?”他其實怪累的,一身的汗。

南北正聽得有味兒呢,她學過大鼓,跟著人拍子哼哼個不停,被雪蓮給打了岔,心想,雪蓮姐你不聽就快走吧,別跟我三哥說話,我都聽不清啦!

但她知道嫂子喜歡雪蓮姐,雪蓮姐在章家是受歡迎的,所以,她不會說叫雪蓮姐不高興的話。

可雪蓮好像有許多話想跟章望生說,她也想認字,她一個字都不認識,都比不上南北哩。她到章家串門,很快就覺得章家人跟月槐樹公社其他人不大一樣,鳳芝識字,章望潮更有文化,連章望生說話都那麽好聽,從不說罵人的話,沒有口頭語,這對她來說,太稀奇了,弄得她很想這樣。

“望生,你能把課本借我看看不?”雪蓮當著鳳芝的麵不好開口,她都嫁人了,要認字做什麽?

章望生有些意外,他問雪蓮要哪本,雪蓮說哪本都成,兩人正說著話,李大成拎著馬燈過來趕人了。

“哎,哎,哎,我說你們幾個怎麽回事,誰讓你們唱這個的?”

他一來,架子就很足,嗓子也很大,搞得月亮下頭的老鴰都忙不迭回巢裏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