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這件事比章望生想象的好溝通,南北隻是愣了愣,並沒反對,這反而讓章望生很意外。
兩人是在自留地澆菜時說的話,章望生提水,南北拿著瓢彎腰,一瓢一個坑,澆灌大蔥辣椒。
“我有時間會來看你的。”章望生說。
南北說好,章望生又交代起來:“我在嫂子那擱了錢,還有票,不要太省。”
南北還是說好,她那樣子,看起來就跟章望生要出門去趟供銷社似的,這搞得章望生也鬧不清她是怎麽想的,隻能像當媽的一樣,想起什麽,交代什麽。
章望生到底還是去縣城裏念高中了,入學有個考核,他通過了。高中複課,人們猜風向是不是要變,學校挺重視的,配了老師,還有桌椅板凳教材教具,一切都弄得很正規。學生的年齡參差不齊,章望生這樣大點的有,正好的有,比他還大的也有,有人跟他一樣,帶著幹糧從幾十裏外的公社,來念書。
城裏是新奇的,老師們從繁重的改造中解脫出來,重新走上講台,心情很好,也感染著學生。章望生在這裏碰到了邢夢魚,冬天住院,他得到過邢夢魚的幫助。
住院時,他在病痛中,都不太清楚她名字是哪幾個字,現在重逢,兩人都很高興,章望生問她名字是不是出自黃庭堅的詩,邢夢魚是個一笑就露酒窩的美麗少女,她很佩服章望生知曉這個典故。
兩人年歲一樣,同樣因時局耽誤高中學業。
大概整整一個月,章望生都處在重置校園的愉快和饑渴之中,老師們很好,時常與他們談心,尤其是語文老師講起古典文學,慷慨激昂。章望生對每一門功課都非常喜愛,自學和老師教授,是完全不一樣的體驗。他跟邢夢魚很能談的來,他不愛說話,但邢夢魚知識麵很廣,開朗熱情,會調動人交流的渴望,大家猜測她的家庭出身不一般。
天地猛得開闊起來,章望生內心深處非常悸動,老師們豐富的學識,刺激著他,他對南北的擔憂和想念,也被新環境稀釋。他給南北寫了信,不曉得她收到沒有。
南北起先住在小王寨,她又見到了鳳芝。
鳳芝已經生了三個孩子,她老得很快,那個麵容完全就是個憔悴的操勞的鄉下婦人的模樣,南北覺得陌生,拘謹,鳳芝見她也是,她很高興地拉著南北的手,說她長這麽高了。
小孩在地上亂爬,一會兒哭,一會鬧著吃奶,鳳芝疲憊地把衣襟撩開,露出下垂的□□。
南北看得心裏別扭,她隻能說:“嫂子,我幫你燒飯吧。”
南北覺得孤單,特別孤單,對於章望生去外求學,她很不舍,卻不得不讓他去,三哥喜歡念書,念書是三哥最大的心願。
到小王寨後,她每天晚上都流眼淚,有時對著漆黑的窗子,有時對著皎潔的明月。她在鳳芝的家裏,像個客人,到人家裏做客就要有眼色,看主人的眼色。她很快察覺出,鳳芝的男人,那個又老又黑的中年男人,不歡迎她,總是陰沉沉盯她看幾眼,不說話,卻叫人難受。
她非常不理解,鳳芝有過二哥那樣的丈夫,是怎麽忍受現在這個人的?這人不刷牙,不認得字,飯桌上也不怎麽說話,偶爾開口,說的也是牛啊雞啊怎麽的,要麽就是莊稼。
“南北,吃肉,來,”鳳芝給她夾肉,肉是難得的,“肥的香,別不好意思就當是自個家。”
旁邊幾個孩子,你搡我,我搡你,叫喚著也要吃,伸手把南北碗裏的抓了去。鳳芝啪一聲打了小孩手背,小孩的哭聲尖銳響起,男人說:
“他要吃,給他吃就是的。”
南北非常尷尬,她過去抱最小的男孩:“不哭不哭,姐的給你。”小子反手推她一把,一手的油印子按南北衣服上,叫著讓她滾。
鳳芝把孩子提溜起來,放到門口,嚴厲喝他:“今個兒不許吃了!”
男人便也出去,少有地跟鳳芝爭執起來,隔壁院子,一牆之鄰,住著鳳芝的公婆,婆婆過來問了話,說為著一個外人值當著麽,便把小子領自家去吃。
鳳芝一轉身,瞧見南北,兩人默默對視一眼,鳳芝過來摟她肩膀:“南北,別搭理你小弟,他皮著呢,咱們坐下好好吃飯。”
南北覺得坐不下去。
她帶著饃饃鹹菜,晌午就在學校吃,下午下了學,走很久很遠的路回到小王寨。
三哥什麽時候回來?南北想到他,走在下學的路上都要哭,她淌著眼淚,對他一無所知,不曉得他在縣城裏到底怎麽樣了。她絕不輕易叫人看見她的眼淚,隻能風瞧見,莊稼瞧見,掠過的飛鳥瞧見。
馮長庚發現她在學校鬱鬱寡歡,幾次跟她搭話,她都很傲氣,例外的情況,無非是兩人拚著做幾何題才會有交集,會吵架。
除了馮長庚,慢慢有更多的男同學,喜歡找她說話,她心情好時,使喚別人做這個做那個,心情不好時,誰也不理。
她回到小王寨,在鳳芝忙時,會幫著帶那個最小的小子,小孩子整天鼻涕糊一身,弄不幹淨,就愛在地上亂爬。農忙假不上課,南北在井邊給他洗,他亂跑,一不留神跌了,頭上劃出個大口子,口子很深,嘩嘩淌血。
這把南北嚇了一跳,趕緊找草木灰,鳳芝聽見孩子哭得慘,跑過來看,特別心疼,抱在懷裏給他吹額頭,哄著他。南北在旁邊內疚地看著,說:
“他跑特別快,我一下沒抓住他,他摔倒了。嫂子,我不是有意叫他摔著的。”
鳳芝嘴裏說著沒事沒事,可眼睛裏有事,南北看著,就不再說話了。
等吃完飯,她一個人坐玉蜀黍垛那曬太陽,臉上白白的光,曬得睜不開眼。玉蜀黍垛那頭,傳來聲響,南北以為是狗,再一想不對,狗都叫人打完了,正要起來,聽見很急促的男人的聲音,還有鳳芝的。
“大白天的,叫人看見!”
“看見就看見!”
“你要不要臉啊?”鳳芝轉而求他,“別弄了,我不想再有了,噯,後背硌得慌!”
男人跟牛一樣喘息:“有了就生,再生八個兒子我也養得起!”
動靜特別大,男人比牛還莽,鳳芝連哀求聲都出不來了。
南北聽得心裏咚咚直跳,她也不敢動,怕給發現了,玉蜀黍垛子晃起來,發出聲響,整個世界地動山搖。
南北不知怎麽的,想起二哥,她心裏劇烈地震**著,嫂子還記得二哥嗎?她突然明白了章望生說的,嫂子還得過日子。死人的日子結束了,活人的日子,還長著呢。
愛不愛的,都抵不過還活著,還得過日子,二哥沒了,嫂子照樣可以跟其他男人過下去,她心裏彌漫起烏濃的悲傷,像冬天的鉛雲,沒什麽是永恒不滅的。
她在小王寨的日子,也這麽朝前過著。
眼見天冷了,章望生還是沒回來,鳳芝的婆婆問她:“章望生是不是不要你了,這一走,就沒了音訊,回頭真不見人了,找誰要糧要票去。”
南北回她道:“誰說我三哥不要我了,我三哥隻是去城裏念書,你放心,少不了你們家東西,我不是吃白食的。”
婆婆陰陽怪氣打量她一圈,說:“吃白食也成,”說著就上手,非常粗魯,摸了把南北的胸,她在發育,疼得直叫,又拍她屁股,“這也要不了三年五年,就能懷上,往後叫你大哥上半宿在你嫂子那,下半宿去你那。”
南北氣得臉都白了,大約明白她在說什麽,張嘴就罵:“你老臉不要撕下來當抹布都嫌髒,去你娘的吧!”
兩人罵起來,罵得很髒,南北打小就聽社員罵大街,誰家丟了把蔥,少分了豬肉,都要罵。她問候了人祖宗八輩,也被問候,對方蹦起來,後來罵不過她,索性躺地上,一邊亂搓,一邊哭號。
鳳芝趕過來,問怎麽回事,南北的臉因為激動變得緋紅:“你問問這個老不死的,打我什麽主意呢!”
鳳芝了解她婆婆的,很難為情:“南北,別跟她吵了,她畢竟一把歲數,鬧這麽難看不好。”
南北衝地上老人呸了聲:“誰稀罕跟她吵啊,她吃了糞,我躲都來不及呢。”
鳳芝想要安撫她,南北一掙,頗有些失望地看著鳳芝,目光冷冷的,像是在質問:你離開了章家,就嫁到這種人家來了?
很快,那幾個小孩子過來,認定南北欺負奶奶,圍著她,亂踢亂打,鳳芝也拉不開,南北被搞得很狼狽,當天就收拾東西要回月槐樹。
鳳芝在身後追她:“南北,望生把你托付給我,你這麽走了,有個好歹,我怎麽跟望生說呢?”
舉目四望,平原山野又變得空曠荒蕪起來,南北看著她,說:“我們不是一家人了,嫂子,你回去吧,那是你家,不是我家。”
“你回家去也沒人,就你一個,怎麽叫人放心呢?”鳳芝還在勸她。
南北搖搖頭,她其實心底是迷茫的,月槐樹也沒有人,她很孤獨,人都有要忙的事。
她最終倔強地走回了月槐樹,見她回來,社員們議論說,看吧,在那過不長的,這樣的誰也不敢留著。沒人跟她說話,她孤零零回到章家,才多久,門前院子裏野草長了許多,牆上結了蜘蛛網,陳年舊跡,格外冷清。
她開始一個人住,白天去學校,夜裏把門閂死,枕頭下頭擱了把菜刀,慢慢的,流言多起來,說章望生肯定是跑了,想扔下她。南北也變得恐慌起來,她雖然不信,可時間一長,都下雪了,他還沒回來,她哭的眼睛都腫了,一睜眼就哭,跑去找知青李崎打聽,可李崎奔喪回城,一時半刻回不來。
她找不到人打探,特別絕望。
章望生是寒假回來的,他走了幾個月,先頭一個月,還很新奇,後來,學校出了點事,有個老師被查出有海外關係,又牽涉到他們,師生們誰也不許走,接受調查。
這個風波持續了整整後半個學期,直到要放假,告一段落,章望生迫不及待擠上汽車。
可半路汽車壞了,他等不了,下車走回小王寨。
小王寨沒有南北,章望生倉促問了幾句,又趕緊回月槐樹。
南北正在燒鍋,一連幾天陰雨天,柴火受潮,不好點,她弄得一屋子都是濃煙,嗆死個人。
章望生進了家,風塵仆仆,他穿著個同學借來的棉衣,特別破,炸線的地方,棉絮亂飄。他個頭高,棉衣又短,穿身上顯得滑稽可笑。
加上走這一路出了汗,他臉紅紅的,額發都濕了。
他進了家門就喊她,南北出來,兩人都愣了愣,好像不認得對方。南北手裏還拿著柴火,人有點呆,臉蛋上抹了幾道黑。
他目測她長高了不少,上前一把抱起她,抱得很高,他在學校日夜不能平靜的心,終於能放一放。他胡思亂想了很多,以至於懊悔出來念書,又見到她了,他覺得這一路走得特別值得。
“長高了,也沉了。”章望生高興地把她往上躉了躉,南北回過神,好像有點不好意思,不叫他抱,硬往下來。
很快,她又趴他懷裏哭,對他又捶又打,哭得心腸都要碎了一樣。她沒跟他分開過,一分開,竟是半年,章望生想起自己的許諾,覺得很對不起她,有很多話要問她,可她一直哭,他就抱著她。
“我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南北特別委屈。
章望生跟她解釋這半年發生的事,南北聽得心不在焉,她本來怨他,都要恨他了,他突然出現,她就什麽都忘了,覺得不重要,聽不聽的,無所謂。
“不是叫你跟著嫂子嗎?我到她家,你不在。”章望生從兜裏掏出塊嶄新的手帕,給她擦眼淚。
南北含含糊糊說:“住不慣,我就回來了。”
章望生一下有些急,道:“你也太任性了,一個人住多危險,你……”他瞧著她的個頭,可不是麽,南北這半年長得特別快,要看個頭,她像章家人,比同齡人要高。
他隱晦地擔憂著什麽,一陣後怕,因此對她的隨性而為更生氣。
“怎麽能順著性子來,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呢,你一個姑娘家,自己住,萬一,”章望生有些難以啟齒,南北忽然一把推開他,“我不想聽了,你什麽都不清楚,回來就教訓我,我討厭你。”
她進入青春期了,特別叛逆,身邊沒人管她,也沒人能管住她。
章望生無奈說:“我是擔心你,你這樣叫人擔心明白嗎?”
南北氣呼呼道:“你擔心我?你要是真擔心我,就不會丟下我一個人去城裏,這會兒又裝好人,我稀罕麽?”她說著說著,想起這半年的心情,難受得不行。
章望生被她說得啞口無言,過了會,他試圖溝通道:“我想著念好了書,境遇也許能好些,到時我就能把你帶走,讓你也接著念書。”
南北負氣說:“不勞你操心了,反正我又不姓章。”
章望生說:“說這話就沒意思了。”
“是啊,沒意思,活著就很沒意思,天天這個樣,我不如死了。”南北煩躁起來,她覺得壓抑,憋悶,想要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離開月槐樹。
章望生從兜裏又掏出糖果,是奶糖,很高級的那種,邢夢魚私下給的他。
“咱們不吵架,你看,這是上海的奶糖,要不要嚐嚐?”
南北對他還用哄小孩的那套來敷衍自己,異常憤怒,她那麽想他,流了那麽多眼淚,痛苦那麽久,是幾塊奶糖能抵消的嗎?她對他一樣失望。
她一把打掉奶糖:“你自己吃吧,我要做飯了,沒有你,我自己也能過日子,別把我當三歲小孩。”
章望生撿起奶糖,吹吹灰,說:“我沒把你當三歲小孩,我在外頭得了什麽好東西,都想拿給你,一想到你沒吃過這樣的,我自己吃也沒意思。”
南北聞言,反應了一會兒,她上前摟住他:“我是生你的氣嘛,你都不曉得我一個人多難受。”
章望生摩挲著她肩膀,這是他的心肝,他的魂兒。
兩人和好非常快,熱熱鬧鬧一塊兒煮飯,吃飯,章望生跟她說起學校的事情,那些功課不簡單,物理數學都很有挑戰,英文也是。南北嚼著奶糖,嘴角溢出糖浠:“要是我,肯定能學會,我聰明。”
章望生笑看著她:“大言不慚。”
南北說:“那你等著看吧,將來要是能考大學,我肯定一下子就考上了!”她翻翻糖果皮,看著印有“上海”兩字,問章望生上海在哪裏,是不是很遠。
章望生書包裏有個地圖冊,拿出來,給她指認城市,還有國外的,南北第一次聽說了美國紐約,華盛頓,特別奇怪的名字。
“外國跟咱們一樣嗎?他們能吃上紅薯嗎?”
章望生笑起來:“不吃吧,他們喝咖啡,吃麵包,生活條件非常好。”
南北疑惑了:“老師說他們過得不好。”
章望生思考了會,說:“我也沒去過,隻是聽老師講,歐洲和美國的經濟很發達,人們日子過得好。”
南北更疑惑了:“可他們是□□,怎麽會比我們好?”
章望生笑笑:“那,等你長大了,你親眼去看看,是他們過得好,還是我們過得好。”
南北依偎著他:“我哪兒都不去,我就跟著你。”
章望生對她這種依戀有種奇異的滿足,他很享受,這讓他在人世間有種真實感,有人需要他,他也需要她。
他們說了許多話,說的嘴巴幹,又喝很多水。南北起夜,發現油燈還亮著,章望生靠床頭已經睡著了,書在他胸口,她躡手躡腳從床尾那頭鑽進去,章望生被弄醒,一睜眼,南北的腦袋已經從胸口那冒出來了。
他笑意惺忪,摸她臉蛋:“幹嘛呢?跟老鼠似的。”
南北就嘰嘰嘰叫幾聲,章望生笑得咳嗽,長長的睫毛跟著亂顫,他摟過她,躺了下來,心裏非常寧靜,無欲無求的寧靜。
學校的事情平息,他又回到家,一切還充滿著希望。
唯一煩惱的是,過了年,把南北放在哪裏,擱明天想吧,他要先放鬆下身心。
兩人側著身,臉對臉,非常近,南北端詳著章望生,他顯然已經有了青年的模樣,堅毅的輪廓,定型的眉眼,她忍不住伸手按了按他的嘴唇:
“三哥,我好想你的。”
章望生心裏發軟:“三哥也想你,每天都想,怕你過得不好。”
南北手指感受著他嘴唇說話時的律動,非常奇妙。
章望生捉住她手指:“你剛解手又來摸我是吧?”
他眼睛是笑的,南北這麽被他看著,忽然有些害羞,想抽出來,章望生還攥著:“是不是使壞了?”
他還記得她小時候調皮,哄著八福蹲那,自己把尿裝瓶子裏澆人一背,真是皮死了,二哥非常嚴厲批評了一頓。
南北臉開始發熱,她說沒有,章望生還是看著她笑,笑眼溫柔,南北很羞澀,她第一次意識到三哥是男的,自己是女的。
她心裏有點奇怪的衝動,鬧不清楚,昏頭昏腦地湊上去,貼了貼他嘴唇。章望生一下鬆開她手指,看著她,不確定她是小時候的習慣,還是什麽,莫名覺得尷尬不已,他覺得不合適了,這點很明確。
油燈昏黃,南北臉紅得厲害,心跳也快,她一下翻過身,背對著章望生,緊緊閉上了眼。
章望生側起身,握住她肩頭,剛喊了句“南北“,她就在那滋哇亂叫扯被子蒙頭:“我要睡覺了,困死啦!”
他無奈笑了笑,隻好下床把油燈吹滅,重新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