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望生見南北反應這樣大,這件事,就先不談了。他也顧不上,身體越來越糟糕,白天拖著病體去掃廁所,整個人幾乎要死,南北不去學校了,跟他一起拿小鏟子,鏟結冰的糞便,牆上的,地上的,都得鏟幹淨。
月槐樹的人們,在這個初冬,常常看見章家兄妹一同打掃廁所,對於章望生還能跟南北一塊兒住表示很不理解。
章望生徹底病倒,是在冬月,他的感染麵積越來越大,藥壓不住,因為隔絕不了髒東西,他得用抗生素一類的東西。南北每天給他小心處理膿瘡,潰爛的地方惡臭,章望生不能再出門了,他躺**,一躺一天。
月槐樹的葉子掉光了,北方的平原,望不到頭的荒涼,旱了那麽久,在入冬的時候下起了雨,雨加劇寒冷,章望生精神一天比一天差。
有一天,他闔目躺著,有一隻綠頭蠅子落在了傷口上,冬月的時令,哪來的蒼蠅?南北瞧見了,惶惶給趕跑,她疑心章望生會死,快死的人才招蒼蠅,蒼蠅等著吃腐肉。
她越來越害怕,沒日沒夜守著他,章望生似乎到晚上精神好些,他披著襖子,坐在**要翻一會兒書,他的臉緋紅,幾乎不說話。南北在旁邊呼吸都放得很輕,她變得迷信,覺得要是有一丁點動靜,就會加重他的病情。
感染的傷口,讓章望生持續發燒,他人燒得渾渾噩噩,格外想念死去的親人,如果噠噠在,二哥在,見他這樣受苦無論如何也會給予安慰,他想叫二哥抱著他。
這是不可能的了,最愛他的人,已經在另一個世界,獨留他身處這悲涼而孤獨的人間。他難受地無法成眠,眼淚打濕枕巾,生命力在一點點流逝,變得微弱,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有什麽東西,在慢慢離開自己,他還不到二十歲,他也許要死了,多麽不甘心,又是多麽灰心。
二哥也是這樣的罷,章望生在混亂中想到他,覺得虧欠,他忍不住痛哭,咬著被頭,嗚嗚咽咽,淒涼得如一管琴弦要斷了。二哥教他寫大字,念書,二哥比噠噠更親,他有記憶開始,噠噠就是個老人似的,二哥更像父親,他要跟二哥一樣了嗎?章家人的命運,就是這樣的了嗎?
“三哥,你想喝水嗎?”南北就睡在他床前,趴起來,握住他的那隻好手,章望生淚眼虛惘,他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子,像不認識她,她是誰?他心裏的痛苦太多了,身體上的,靈魂上的,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啊,要這樣悲涼,這樣傷痛。
他心裏厭煩一切,又同情一切,不止他苦,他曾經抱住童年的月槐樹為所有受苦的生靈痛哭,原來,也包括他自己。
“三哥,你是不是很難受?”南北揉了揉眼睛。
章望生的臉,漠然空洞,她的小圓臉哪裏去了?頭發也亂了,沒有梳理,他想起她窩在他腿間,他給她紮辮子,轉眼間,她就成了另一個人。
“三哥……”南北殷切喊著他,她非常擔憂。
章望生什麽聲音也不想聽見,風聲,雞鳴,月槐樹下上工的鍾聲,男人的罵聲,小孩子的哭聲……他要死了,可她怎麽辦?他在煎熬中想到這點,悲傷得不能自抑,留她孤苦一人,太可憐了。
可她又是如此令人生厭,她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章望生腦海中有無數個念頭起起伏伏,在昏睡和清醒之間,一直痛苦著。
南北開始習慣他的失語,他會失神盯著某個地方,也不說話,要麽便是睡覺,在抹藥的時候才會皺緊眉頭甚至□□出聲。
在日複一日照顧章望生的時間裏,她也變得緘默,她對一切也似乎不再抱什麽希望。由驚懼,變得鎮定,如果他死了,她也跟著去死。
這樣的念頭,在心裏生了根她突然就什麽都不怕了,她再也不去學校,章望生無力管她,她就在他身邊一坐一整天,時不時跟他說幾句話。
章望生虛弱到一起身,便幾乎暈倒的田地,他想解手,人扶著牆天旋地轉,他叫南北請李崎來幫個忙,南北不敢去,她總覺得自己一走,他就會死。
“我能弄的。”她哀求他,章望生心裏充滿了難堪,他心悸得厲害,手使不上力氣,全是恐怖的爛皮膚。
“三哥,你叫我幫你吧,我轉過臉不看,行嗎?”南北快哭了,章望生看著她,已經難受到什麽感情都說不上來了,南北閉上眼,給他解了褲腰帶,還要說,“三哥,你沒勁兒了就靠我身上。”
他們花了很長時間,才重新回到屋裏。
冬夜還是那樣漫長,南北趴桌子上睡著了,她突然驚醒,呆呆看著桌上快要燒幹的油燈,心裏突突亂跳,她不能叫這燈滅,不能,她得給燈續油。
她到床邊,摸了摸章望生腦門,又把被角掖了掖,章望生的腳非常涼,身上沒熱乎氣,南北脫了鞋爬進被窩,把章望生兩隻腳揣在胸口,他睡得迷糊,覺得身體暖和起來,以為是小時候,跟二哥一個被窩。
等到白天,南北把家裏所有的錢都找出來,拿給李崎,她求李崎帶章望生去縣城看病。李崎知道章望生害病,不清楚他病得這樣重,有段日子沒見,偶爾在外頭見到南北去衛生院拿藥,問兩句,這女孩子總模棱兩可,他以為不是那麽要緊。
“要是錢花完了,你用這個。”南北塞給他兩塊銀元,嚇李崎一跳,“你哪兒來的啊?”
南北格外冷靜,她定定地看著李崎:“李崎哥,我不曉得該找誰救我三哥,思來想去隻有你了,我不怕你說出去,大不了章家人死絕,我給我三哥當孝子,我再一頭撞死棺材上,絕不一個人過。可我三哥現在還喘著氣兒,我不能看他死,你就看在三哥平常為人處事從不生壞心的份上,幫我們一把,大恩不言謝,我先給你磕頭了。”
她說完,跪著給李崎磕了三個響頭,李崎把她拽起來時,她額頭都滲血了。
李崎被她這舉動弄得很震驚,他也不懂這女孩子,她才多大的人啊,章望生到今天這一步,是她的緣故,如今還是她,李崎以為南北會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她沒有。
就這樣,李崎借來生產隊的板車跟驢,板車上鋪了葦子席,厚厚的褥子,南北把章望生慢慢扶過來,給他蓋上被子。
“三哥,我在家等你。”她握緊他的手,嘴唇打顫。
她一個人在家,這麽黑,這麽冷,會害怕的,章望生躺下來時心裏念頭一動,人又痛苦起來,他對去縣城看病似乎也沒抱什麽希望,二哥的人生軌跡,他覺得自己要再走一遍。
對於死,他有時候無比懼怕,自己這樣年輕,太不甘了。有時候又覺得了然,無所謂了,人都要死,歸於黃土。他其實很留戀生,可這樣的生把他折磨的奄奄一息,沒有任何幸福和美好可言,留戀什麽呢?
“你去跟芳芳姐睡,白天不要在人宿舍待,幫人幹點事,勤快些……”他有氣無力交代她,他怕別人討厭她,視她為惡人。
南北故作輕鬆:“我曉得啦,我很有眼色的。”
因為要趕路,他們是半夜出發的,特別冷,人睫毛上長滿白霜,月槐樹在霧中,天邊星辰若隱若現。
毛驢嘚嘚嘚遠去,南北一個人在霧裏站了很久。
章望生需要消炎,清理創麵,醫生說他得住院。李崎本就是從城市來的,對城裏的許多事很嫻熟,陪章望生呆了兩天,把事情辦妥,他便先趕著驢車回到月槐樹。
“你三哥住上院了,這個傷在底下是大事到縣城醫生自有法子。”李崎回來跟南北把情況說說,她想去縣城,李崎道,“你去住哪兒啊?醫院有食堂,叫護士幫買一份就成,你三哥住個幾天,回家再慢慢養,差不多就好了。”
“再說,你一個人坐汽車行嗎?”
南北非常擔心章望生一個人,說:“我當然行,我一個人什麽都敢,要不是我力氣不夠,我就趕車帶我三哥進城了。”
李崎歎口氣:“你三哥說了,叫你在家好好等著就行,我過幾天去接他,他這一好轉我們就能坐汽車了。”
大約過了一周,李崎真的把章望生接回來,他很幸運,住院期間,隔壁床一個城裏姑娘,因為陪護母親,順道幫了他許多忙。章望生下車時,南北迎上去發現他氣色明顯好多了,整個人恢複不少,縣城的醫院可真厲害,她心裏非常高興。
但他身上的紗布,要定期換,不過在公社的衛生所就能換了。章望生身體裏還有炎症,加上久病,這個冬天必須好好養一養,可一回到月槐樹,很現實的東西就在眼前。
“我去掃廁所,我會幹。”南北到家歡快地說,她心境完全變了,再不想著什麽三哥死,她就死,她清楚,章望生不會死了。
天上鉛雲厚重,也許在醞釀雪,空氣冷冽,章望生又回到熟悉的月槐樹,熟悉的家園。屋簷下掛著串好的紅辣椒,顏色鮮豔;牆角的枯草簌簌而動;撿來的柴火用破了洞的塑料布遮蓋住,露出一角;南北的笑臉,也紅撲撲的……這是家,他生活了快二十年的地方,章望生心底湧動起深深的眷戀來,活著真好,他還期待著春天,燕子會回來,在簷下築窩;漫山遍野的桃花會開,整個平原,將會綠到天穹的盡頭。
南北燒了一鍋麵片湯,兩人守著灶台,就在廚房吃,廚房裏有柴火的餘溫,煙霧繚繞。
“三哥,吃紅薯。”她拿木棍,往灶裏翻,果然掏出幾個小紅薯來,烤得皮焦黃。南北燙得直吹手,把剝好皮的紅薯蘸了白糖,遞給章望生。
“李崎什麽都跟我說了,”章望生攏了攏衣領,問她話,“你翻吳大夫的箱子了是不是?”
南北心虛的表情寫在臉上,不吱聲。
“怕我罵你?”章望生問。
南北有些膽怯地看他,點點頭。
章望生沉默了會兒,說:“我不罵你,但有些事,得跟你好好談談。”
他住院的這段時間,想了許多,尤其是身體明顯好轉之後,腦子清醒過來。
南北大概是猜出他想談什麽,扭過臉,心裏忐忑,她忸怩地搓弄著棉襖,棉襖的下擺本來就撅得老高,這下更高了。
“談之前,我有個要求,你不能再像之前那樣激動,有話咱們好好說。”章望生的心平靜下來,他剛康複些,也不想在情感上大動幹戈。
南北小聲問:“你要趕我走嗎?”
章望生往灶台又塞了點柴火,劈裏啪啦很響。
“我是這麽想過,現在不了,人活一輩子總有犯錯的時候,誰也不是聖人,你這樣做,也有我的責任。”
南北低著頭,看地上自己的影子。
“你自從來家裏,無論是二哥嫂子,還是我,都教導過你很多事。家裏長輩想教好小孩子,光靠嘴是不行的,還要身正,你慢慢長大了,家裏人一言一行是什麽樣子的,我想你是看在眼裏的。”章望生輕輕撥動樹枝,火燒起來了。
南北嗯了聲。
章望生不急不慢說:“這些天,我想清楚了,不能全怪你,一是周圍這個樣子,你難免受影響。二來,我跟雪蓮姐也許確實有叫你誤會的地方。”
南北抬眼看他,又低下腦袋。
章望生說:“雪蓮姐一直待咱們很好,沒有對不住咱們的地方,狼孩哥在時,咱們兩家就走得近。他們夫妻,都沒有因為章家的成分而疏遠咱們,相反,幫了咱們不少。一個人活著,最起碼,不能恩將仇報,人跟畜生的區別,就是知曉情義,懂禮儀,就是隻小狗,養久了也通曉人性,何況人呢?”
南北臉滾燙,想起雪蓮姐給他們看手電筒的那個春夜,那道光,直往天上去,她又要哭了:
“我怕她搶走你,二哥叫咱倆一起好好過日子,沒有旁人。”
章望生便不再說話,眼睛映著火光。
南北偷偷瞟去一眼,說:“我曉得錯了,再也不做那樣的事了,”她說著說著,鼻子發酸,“我害怕你不要我,我當時就是害怕得很。”
章望生說:“我從沒這麽想過,你那樣做,想過後果嗎?”
南北不吭聲了。
“你看到我們抱著了?親吻了?真的看到了嗎?”章望生很平和地問她,“南北,你抬頭看著我說。”
南北慢慢抬起臉,搖了搖頭。
“不該為了自己去誣陷別人,什麽時候都不該,章家沒有這樣的人,也不做這樣的事。二哥當年,就是這樣被人定了根本沒有的罪名,你不是沒見過,章家人自己吃過這樣的苦,就更不該對別人再做這樣的事。”
章望生說完,南北突然趴在他膝頭,哭道:“我曉得錯了,三哥,我曉得錯了……”
她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說的這些,你現在不太明白也不要緊,但我希望你記心裏,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很多事你也許看錯了,想錯了。”他撫摸起她柔軟的頭發,南北涕淚糊一臉,她抽噎著抬臉,“三哥,你還能原諒我嗎?”
章望生輕輕說:“我說過不原諒你了嗎?”
南北哭得更傷心,又把臉埋在了他膝頭,一直呢喃喊“三哥。
章望生等她哭了會兒,說:“咱們洗洗,該睡覺了。”
南北打著哭嗝,從他身上起開,臉蛋潮紅:“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章望生點頭:“你說。”
南北抹抹眼淚:“三哥,你能不能等我長到十八,等我長十八就嫁給你當媳婦。”
章望生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