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望潮一死,鳳芝成了寡婦,一個年輕的,漂亮的小寡婦肯定是不能永遠當寡婦的,社員們都這麽說,又說章家祖墳風水本來是好的,後來哪兒哪兒動了,就壞了事。

但鳳芝不能下蛋,也難找人家。這話不曉得哪個先說的,傳得飛快。一個女人,不能生養那是不能要的。

喪事過去了,這一回,馬老六沒出頭,是生產隊會計幫襯應付的。鳳芝開始帶著兩個孩子過日子,該念書的念書,該幹活的幹活,章望生問嫂子錢哪裏來的,她也不說。

一場喪事,幾個人都哭過了頭,人蔫蔫的,沒什麽精神。可春天來了,草發芽,樹開花,田野得耕菜得種,月槐樹又綠起來了,像一大片清爽的雲,蜂子醒了,蝴蝶也醒了,人間還是這樣,病了的老了的去了,新的幼小的來了,月槐樹公社同其他地方沒什麽兩樣。

狗有窩,豬有圈,人也都在自己家照樣過著自己的日子,誰家沒死過人呢?章家沒什麽特殊的,除卻在那樣孤獨的夜裏有過些幽幽的哭聲,便再沒別的了。

章望生跟南北繼續念書,偶爾,雪蓮姐領著那個已經能下地走的小娃娃過來坐坐,小娃娃還在吃奶,有的小孩子長到六七歲都在吃奶。雪蓮跟鳳芝說話時,孩子會突然撲到她懷裏,她嫻熟地撩開衣襟,一邊說,一邊露出碩大的乳|房給孩子喂奶,她奶水太好了,她跟鳳芝說一家子都在喝她多出的奶。

鳳芝沒生養過,她覺得羞恥,又覺得痛苦,她已經不喜歡跟雪蓮來往了,這不是雪蓮的錯。她沒辦法談論男人,孩子,奶水。

可雪蓮覺得她一定很寂寞,狼孩總往外麵跑,她跟公婆沒什麽話要說,她真心實意替章望潮夫妻倆個難過,所以帶著孩子來玩。

她跟其他婦女一樣,得奶孩子,能隨時隨地撩起衣襟露出乳|房,章望生有一回瞧見了,那孩子正鬆了嘴,奶|頭像什麽塞子啵的一聲被吐出來,嫣紅嫣紅的,像很小的花朵,他頓時麵紅耳赤,從一邊走過,裝作沒看到。他想起那個月夜下的雪蓮姐,向他借書,那是很近又很遠的事了。

可南北要問:“你看見雪蓮姐喂奶了嗎?她天天褂襟子都濕一塊,女的生小孩都這樣嗎?她的奶水都能泚出來!泚這麽遠!”南北隔著衣裳捏著自己沒發育的奶|頭,做了個動作。

她八歲了,但到底是小孩,傷心也就一陣的事,像夏天的暴雨,過去便有太陽冒出頭。他跟嫂子不一樣,冬天飛的清雪是沒有春天的。南北對雪蓮喂奶的事好奇,就想問問,章望生說:

“你作業寫完了嗎?”

南北回答道:“早寫完了。”

“那你去玩兒吧。”

“你還沒說是不是呢。”

章望生被問的有些心煩,他看見了女人的胸脯,他臊得慌,他甚至想到如果嫂子有孩子也是這樣的……但二哥不在了,嫂子以後會被別的男人變成這樣嗎?

“不知道羞,你是小姑娘,不要問這個,等你長大自己會明白的。”

南北就去找小孩兒玩兒,她跟姑娘們比誰尿的遠,憋好大一泡,一使勁,能泚到牆上。她因為泚的遠,又成為大家羨慕的對象,可與小子一戰。

“那我為什麽是平的,我沒有奶。”南北還在問,章望生覺得她真是太沒羞恥心了,便說,“你還沒長大,這種話你在外麵不要亂說。”

他在慢慢長大,他很好看,學校女同學愛和他講話,她們總有由頭,借本書,請教個問題,都蠻正當的。開春學校又陸續正常上課,但勞動變多了,考高中的消息一直沒確定,大家的心很散,男同學們更關心哪個女同學身材好。

章望生白天把南北教導了一番,夜裏聽著杜鵑叫,他做了春|夢,夢見很小的花朵,嫣紅嫣紅的,那人靠近了,是雪蓮姐,他是被駭醒的,一片汙漬,濕濕的,像粘蟲一樣叫人惡心。

人怎麽能這樣?噠噠沒了,二哥沒了,他居然還能夢見這種東西,春天裏身體躁動著,他甚至恐懼,為什麽夢見的是雪蓮姐,他覺得自己很褻瀆,壓根不敢讓任何人知道。

這個夢讓他慚愧許久,一直到六月,學校老師說今年高考推遲了,沒過幾天,竟然又有了新說法:廢止現行的高等學校招生考試辦法。

高考都沒有了,那還考高中做什麽呢?學校一下亂了套,縣裏工作組來了,說得停課。每個人都很亢奮,很激動,學校裏很快成立“x衛兵總部”,準備大幹起來。章望生心裏太失望了,他一下沒了目標,像隻螞蟻,突然被放進了一條河裏,莫說隨波逐流,他覺得自己直接沉下去了。

他不想挎著書包回來,這條路,他走得次數太多了,二哥在時跟他說過,這條路走到頭會是條更寬的路,一切說變就變,這條路的盡頭,變成了回家。

嫂子在生產隊幹活沒回來,章望生找了把鐮刀,戴上二哥的草帽,把門閂好,一個人到山坡上割草。草籽完全熟了,風一吹,掉進凹坑裏,那裏存了點雨水,叫太陽曬成了泥糊糊,章望生把鞋脫了,在裏頭撈了幾條泥鰍黃鱔,特別滑手,也許是吃了草籽的緣故,這些家夥長得格外肥。

公社裏半大孩子不念書的居多,不念書又不到正式掙工分的年紀,就隻能瞎跑,下河捉鱉,上山打鳥,要麽幫生產隊放羊,放牛,反正是到處竄。章望生見著了幾個年紀差不多的少年,他跟人也打招呼,但沒什麽話可說,人家同樣如此。

他割草割累了,就躺下來,看天上白雲慢慢地變形狀,看風吹著白雲跑,一會兒聚,一會散,喇叭花就開在他的臉龐,紫紅紫紅的,他很喜歡豔麗的顏色,便摸了摸喇叭花。他剛開始還會想一些人,一些事,到後來,什麽都不想了,隻是瞧著天空,有蜻蜓從眼前飛過去,甩了下翅膀。

如果不能走到那條更寬的路上去,就在眼前的路上好好走,該什麽樣,是什麽樣,這是章家人的生存之道。

學校亂套了,鳳芝比章望生愁,她把他當親弟弟,她無比在意章望生的前程。

“呆家裏可怎麽行,你得去學校。”鳳芝把糞箕子從他背上扒拉下來,“我就不信,先生們都不教書了!”

正是秋收時節,鳳芝累得又黑又瘦,章望潮在時,她每天都要把自己拾掇得幹幹淨淨,用香皂,用雪花膏。現在她潦草了,很像個鄉下婦人,她力氣變得更大,聲音變得更粗,好像不這樣就沒辦法安心當個寡婦,她得是粗魯的,娘們做派。

章望生低著頭:“我不想去學校,學校很亂,沒人學習了,我也不想跟別人一樣,他們鬧著要給老師掛牌子,他們要掃四舊。”

鳳芝半信半疑,她以為那樣的事情都過去了,不會再有,她又問:“那老師們不用講課了?”

章望生搖搖頭,他不曉得該怎麽跟嫂子說,但鳳芝到底是勸著他又去了趟學校。

學校裏的圖書館被砸了,書被扔出來,統一焚燒,火燒紅了半邊天,空中飛著灰色的沫子,章望生眼睛裏映著火苗,火舌很猛,把所有東西都卷進去了。

牆上貼著大字報,幾乎所有老師都上了大字報,字寫得非常大,措辭非常嚴厲,學生們極其憤慨,跟老師一夜之間有了深仇大恨。章望生瞧見男同學拿著喇叭,在大字報跟前正**演講,他沒興趣,他隻心疼那些被燒毀的書。

“章望生,怎麽這陣都不見你?”同學擠過來,很熱心地問他,“我們十月去北京,你去嗎?”

章望生說:“你們去北京做什麽?”

“搞串聯。”

人群裏忽然一陣叫喊,太吵了。

章望生在嘈雜聲中瞧見英文老師被押了出來,老師耷拉著頭,看不見眼睛,他就在一張張激動的麵龐中安靜看著,不過,他很快看不下去,扭頭跑出了學校。

後頭還有女同學在喊“章望生!章望生!”

他像沒聽見,一口氣跑出很遠,不曉得跑到哪段路上,一下絆倒,膝蓋那戧爛了,褲子破了,皮肉流出鮮血。

家裏南北放了學,正在門口跳房子,她一蹦一蹦的,頭上的紅繩也跟著蹦。南北見他回來,立馬跟小夥伴說不玩兒了,跑到章望生身邊叫他:“三哥!”

章望生跑的嗓子痛,他很疲憊,盯著南北的紅頭繩,覺得下一刻要燒起來了,這讓他眼睛非常難受。他到廚房舀了半瓢涼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南北看著,突然叫喚起來:

“三哥,你膝蓋淌血啦!”

章望生便坐在石條上,說:“你給我抓點草灰來。”

南北跑灶前小心翼翼捧了一捧過來,蹲下身子,幫他摁在傷口上。

“三哥,你叫狗攆了嗎?”她怪認真地問,想到了八福。

章望生搖頭:“沒有,我摔倒了。”

南北一聽不是狗,笑嘻嘻的:“你這麽大人還能摔倒,羞不羞呀!”

章望生心裏煩悶,南北又沒什麽章法,摁得生疼,他把她拽起來:“我自己弄吧。”

“那我給你吹吹。”南北張開了嘴,對著他膝蓋一直吹氣,非常賣力。章望生看著她,覺得南北很像一隻小狗,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南北頭發好,又順滑又黑,他心裏有種想哭的感覺,好像手裏隻能把握住這些頭發。

南北說:“三哥,你怎麽了?”

章望生手鬆開:“好好的,小學校裏正常上課嗎?”

南北想了想:“高小的人說不用上學了,但我們先生還上課。”

章望生就不再說話了,南北陪著他,兩人在門口長石條上坐著,籬笆邊有狗尾巴草,南北揪了幾個,讓章望生給她編個兔子。

“我喜歡小兔子!”南北對著兔子親了幾口,又跑到章望生跟前,抱住他腦袋,從額頭啪啪親個不停,她的毛病就是這樣,喜歡什麽,就一頓狂親。

章望生真的覺得像被小狗給舔了個夠,他笑起來,心情好了許多:“你髒死了,都是口水。”南北拿小兔子蹭他臉,怪癢的,章望生朝她屁股拍了兩下,暮色慢慢重了,他知道嫂子快從生產隊下工回來,對南北說:“你燒鍋我做飯吧。”

早秋的黃昏,涼涼的,鳥也開始回巢,他腦子這會兒什麽都不去想了,這樣帶著南北,等嫂子回家,一家人在一起吃飯,如果能這樣永遠過下去,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