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金烏西墜, 餘暉灑在殿閣重簷之間,映在庭院的花草樹木上,滿地金光燦然, 金貴至極。
衛嫻陪太後與皇後以及後宮妃嬪們賞花直到天將暗才出宮,剛回到福王府, 還沒坐穩, 殿外就傳來一陣喧嘩。
“去看看怎麽回事?”
她本來要見見福王府這些仆婢,隻是因為回來晚了才沒見,現在天都黑了,誰還在外麵嚷嚷?
“王妃,是武威王府的二姑娘。”盡圓去而複返。
“蕭詩繪?她來做什麽?”昨夜這人偷偷躲在窗下,對她十分不屑,今天早上在老王妃的院子裏對她態度敷衍, 她總不至於是來示好的吧。
“她……”盡圓欲言又止,全然不見以往的機靈勁兒。
實在是蕭詩繪沒說什麽好話,是來示威看笑話的。
外麵的人攔不住她,槅扇門被她推開, 珠簾與屏風自然也攔不了,她掀開珠簾,大步邁進。
“呀, 福王哥哥不在呀?”她假惺惺地走了一圈。
衛嫻坐在窗下的黃花梨木圈椅上,靜等她逛完, 才淡淡地問:“二妹妹找王爺有事?”
蕭詩繪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然後在另一張圈椅落座,“我來是想告訴嫂子一個消息, 此刻福王哥哥在何處。”
衛嫻黛眉微蹙,隱在袖中的手指捏緊扇柄。
蕭詩繪不會無緣無故跑過來隻為了告訴她蕭元河去了哪裏。
屋裏靜悄悄的, 盡方小心翼翼點亮牆邊金枝樹形燭台上的燈燭,燈光映著蕭詩繪幸災樂禍的臉。
“嫂嫂,福王哥哥如今在浣花樓裏,從午後待到如今天黑都沒出來,好多人都知道了,這可怎麽好呢?新婚第二日就上青樓,這往後日子呀,怕得熬。祖母憂心嫂嫂,派我來看看,嫂嫂,您可千萬別生氣呀,家和萬事興。”
她這話激得房中一眾丫鬟心頭火起,盡方用力過猛,點火的折子都捏斷了。
她肯定是故意的!
姑娘千萬不要上她的當啊。
衛嫻乍聽這消息,有一瞬間的失神,回神時心中苦笑,她這是幹什麽,章程上也寫明不幹涉他的事,他有心上人也罷,有紅顏知己也行,他們結盟,不會隻一夜就散。
再說,他們之間的事,什麽時候輪到別人指手劃腳。
“二妹妹這麽晚急著跟我說這事,祖母想必十分擔心,二妹妹就快些回去陪她老人家吧,王爺跟我說過此事,是急務在身,你不知道吧,今天全興茶樓出了命案,就連四皇子都被陛下派出宮,王爺向來深得陛下信重,自然不會坐視不管。外邊人說什麽,那都是謠傳,自家人可不能偏聽偏信。”
說這話時,衛嫻腰板挺直,端莊嫻靜,淡定從容。
蕭詩繪沒看到她失落痛苦羞愧,心有不甘,又心生一計,“這是自然,我們是相信哥哥的,而且,祖母也把福王府的賬冊給了你,你瞧,祖母擔心你累著,派我來協助你,明日鋪上莊上的管事都會過來回話。”
衛六向來憊懶,中饋理家之道半點沒學,能看懂賬本才有鬼,到時候還不是任由掌櫃們拿捏。
想到這,蕭詩繪耐下性子,為衛嫻鳴不平,“福王哥哥也真是的,剛成婚就這樣,嫂嫂人這麽美,他是瞎了不成?”
盡圓心裏冷哼:這野心我都瞧出來了,王妃怎會瞧不出?
心有怨念,連上茶都懶了,不過,蕭詩繪的注意力全都用在觀察衛嫻神色上麵了,也無所謂有沒有茶。
秋風從槅扇門吹進來,帶著濃鬱清芬的桂花香,拂得珠簾叮鈴作響。
衛嫻聽她將話講完,笑了笑,“自然是如此,婆婆已經安排下來,明日有桂華姑姑陪著我見這些府外管事,請祖母放心。天色已晚,二嬸定是擔心妹妹的,不如早些歸去,明日再來。”
無論蕭詩繪說什麽,她都含笑作答,半點怨氣都沒有,麵色淡然,不疾不徐,就連眼神都沒有半點失態落寞,錯處就更不可能有了。
蕭詩繪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力無處使,隻能悻悻起身,“那我就不打擾嫂嫂休息了。”
等了一下午,笑話沒看到,連一口熱茶都喝不上,蕭詩繪也懶得裝了,拂袖而去。
“王妃……”盡圓擔心地上前。王爺怎麽回事?這麽不給王妃臉麵?
“備車。”衛嫻站起,在屋裏走了一圈,最後從博古架上抽出一把寶劍,“去浣花樓。”
殿中所有人吃了一驚,“王妃,不可!”
這要是鬧出去,善妒的罪名可就大了,不容人怎麽都會成為王妃身上的汙點。
衛嫻倒不是真的要做什麽,而是打算演一出大戲,大家不都在看戲嗎?
不管蕭元河在浣花樓做什麽,她身為盟友,怎麽能不配合他演下去?
從現在就要開始演了。
*
公主府,正院剛點上燈,冷清的院落像是恢複了人氣。
宮女將茶端上,長公主坐下還沒喝一口,就聽說蕭元河在浣花樓半天不出來的消息。
“混帳東西!”
手中茶杯猛然摔出去,砸在槅扇門之後又落在地磚上,四分五裂,冒著熱氣的茶水潑在地上,滲到門檻縫隙裏。
“殿下息怒。”
堂上眾人誠惶誠恐地跪了一地。他們從來沒見過長公主這麽生氣。
“平時胡鬧也就罷了,如今這般,怎麽能把衛國公府的臉麵不當回事,讓人看了笑話。傳令下去,不管他在那幹什麽,都給我把他押回來。”
長公主氣狠了,話都說不順,猛地站起。
“備車!我親自去。”
多少人在觀望浣花樓,可是誰也進不去,也不知道裏邊是什麽情況,這座富貴銷金窟被福王府的侍衛牢牢守著,誰都不讓進。
此時的浣花樓裏,所有姑娘瑟瑟發抖地跪在大堂中,一個一個被分開審問過。她們不敢抬頭望向坐在說書台後滿臉煞氣的年輕王爺。
“王爺,奴家都說了,沒有刺客,您搜遍屋子不也沒找到嗎?”
“苑青姑娘,今天早上你去全興茶樓做什麽?”謝梧怕蕭元河不懂憐香惜玉,直接給人家姑娘上刑。
他飲了口熱茶,轉頭看向趙笙笛,“趙大人可有什麽想法?”
兩人有的是刑罰手段,但都是斯文君子,沒敢對女子招呼,有些束手無策,來回把早上的經曆聽了十多遍,苑青一直說自己隻是去陪公子們喝茶撫琴解悶,不知道為何那位方公子突然發狂,拔刀傷人。
要不是他們攔著,蕭元河會直接動武。
趙笙笛手裏捏著一隻筆,低頭不知道在想什麽,謝梧推了推他,他仿佛如大夢初醒。
“王爺,我們在這裏這麽久,果然吸引住大家的目光,也不知道陛下那邊如何了,下官以為,這些女子不過是受人蒙蔽。”
侍郎大人的聲音溫潤悅耳,似乎有了放大家一條生路的意思,所有人都喜極而泣,隻有苑青眼睛突然睜大之後又用力握拳低下頭,跪伏在地。
蕭元河甩了甩鞭子,“啪”的一聲拍在平時舞姬們跳舞的圓台上,怨氣衝天,“趙大人說的是,平白浪費本王時間。”
他泄憤似的揮舞著長鞭,嚇得那些女孩們抱頭尖叫。
樓外打聽消息的人不知道裏邊出了什麽事,又覺得這王爺口味甚重,一邊搖頭一邊將消息傳回去。
不到半個時辰,京城中所有人都知道福王怕是有什麽難言隱疾。
*
星月被雲霧遮擋,黑夜濃得化不開,京城外山嶺上茂密的森林裏,星星點點的燈火也無法打破深沉沉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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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深處,有座不起眼的宅院,重簷尖角探出枝葉繁茂的古樹,庭院裏人來人往卻是悄無聲息,每個人都屏住呼吸,唯恐被房中盛怒的餘威掃中。
“哐啷”一聲,茶杯砸在地上,碎成渣渣。
“好你個張緋玉,早說直接殺了一了百了,偏偏勸殿下放長線釣大魚,看看吧,大魚沒釣到,反讓小魚給跑了!平白累我至此!”
宋晏氣得踢翻麵前的矮案,案上的水果盤、杯盞、茶具掉落一地,紅通通的蘋果滾落,其中有一個滾到他腳邊,被他一腳踩爆。
“世子息怒,如今最重要的是找到人,運河水流不急,他又被縛著手腳,肯定遊不遠,定能找到。”幕僚模樣的青年蹲下收拾杯盞,輕聲勸慰。
即便跳河也逃不了多遠,就是掘穿河道也要找到。
宋晏捏著拳頭極力克製:“浣花樓怎麽樣了?”
“一個時辰前傳消息來說福王還在裏麵,有人看見趙笙笛也進去了。”
“京西大營呢?武威王走了嗎?”
“還沒有,聽說留營夜訓。”
要不是京西大營夜訓,他們不至於如此被動,亂了計劃。
“盯住蕭元河,別讓他出浣花樓。”
“是,屬下這就傳令。”
*
今夜注定又是無眠,一連兩夜,京城裏各府都在盯著福王府,剛剛傳來消息,新鮮出爐的福王妃提劍上浣花樓,如今那邊正熱鬧著呢。
有熱鬧,大家也不怕晦不晦氣,蜂擁而往,在樓外探頭探腦,福王府的馬車就停在浣花樓門前,車子周圍是王府護院,四十個護院個個身強體壯,氣勢騰騰。福王妃坐在車中沒露麵,隻伸出車門的是一把明晃晃的利劍。
“蕭元河,你給我出來!”
聲音嬌嬌的,沒有半點威力,但是攔在門邊的福王侍衛膽顫心驚。侍衛統領硬著頭皮上前,彎腰拱手行禮,“王妃息怒,屬下也是奉命行事,王爺有令,誰也不能進去擾了他的好事。”
哎,這算什麽事啊,王爺這樣自汙名節,萬一王妃一氣之下做出什麽事來可怎麽辦?長公主要是知道了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結果統領越是怕什麽來什麽,後麵又來了一輛馬車,浩浩****的公主親衛步伐整齊地跟著。
要命了,長公主來了,王爺什麽時候才忙完啊?
浣花樓裏,謝梧緊張起來,望向蕭元河,“怎麽辦?衛六來了。”
趙笙笛側眼瞥去,沒說話,心裏幸災樂禍,剛才他就想提醒,但是誰讓蕭元河對他呼來喝去,就該讓他吃吃癟!
蕭元河不理謝梧,動了動手指招趙笙笛附耳過去,耳語一陣,趙笙笛頻頻點頭,笑得像隻狐狸。
“把這些姑娘都押在後院,留人看牢了。”密謀完,趙笙笛這樣吩咐。
所有浣花樓的姑娘都被帶了下去,關押在離後門最近的地方,趙笙笛從後門溜了。姑娘們剛離開,脂粉味兒還沒散,謝梧想走,又覺得不能丟下蕭元河一個人,有些猶豫。
“走吧走吧。”蕭元河擺了擺手。他頭也疼得很,好像事件脫出了他的掌控,有人趁他大婚打得他一個措手不及,若是方神醫出事,怕是要前功盡棄。
謝梧想了想,他留下來好像也無濟於事,還不如先走,回宮打探宮裏娘娘們的動向。
他剛離開,浣花樓的大門就被踹開,長公主提劍闖入。
“混賬東西!”一邊罵一邊追著蕭元河亂砍。
“娘!你聽我解釋!”蕭元河一邊避開,一邊嚷嚷。
衛嫻緩步踏出馬車,手裏的劍垂在身側,先是在門邊探頭探腦,看夠戲之後才慢悠悠邁過門檻,軟軟開口:“娘,您別氣著自己。”
浣花樓中披紗掛帛,槅扇門的簾子輕薄飄逸,被晚風拂得輕輕抖動,她就在這滿室的紗幔中緩步向前。
蕭元河一個激靈,直接跑到她身後,摟住她的脖子,小聲求道:“幫幫忙。”
“孽障!你還敢用你沾了脂粉氣的身子碰阿嫻,快給我讓開!”長公主氣極,不過手中劍倒是放下來了,站在那裏氣得胸膛上下起伏,貼身宮女趕緊上前接過她的劍,給她撫背順氣。
衛嫻鬆了口氣,她也沒想到長公主會來,以為隻要她來作作戲就夠了,誰知道後來變成這樣。
“什麽情況?”她壓低聲音問,“有紅顏知己早說嘛,我又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不是。”蕭元河一看她誤會急了,可是一時又不知道從何解釋,“總之,你信我。”
“我信你才有鬼,不過吧,我們先離開這裏,回去再找你算賬。”
“行行行,快帶我走。”蕭元河求之不得,
衛嫻一扭身掙脫他的掌控,揚手就給他一巴掌,都把他打懵了,白晰的臉蛋留下明顯的紅色指印。
看熱鬧的人驚呆了,長公主也驚呆了,一時間仿佛世間之物都被神靈定住身形。
她一手拽過蕭元河,將他拖出去,幹脆利落將他塞進馬車,揚長而去。
在場所有人:“……”
來不及反應。
*
飛馳的馬車上,蕭元河捂臉苦笑,“你別生氣,真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這才從被扇耳光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想不到她真的打他。
“疼不疼呀?”衛嫻湊過去,假惺惺地戳了戳,“還有紅印哎。”
“衛六!你別得寸進尺。”蕭元河被壓迫到極致就會反抗,“今天是在審案犯,還要布局逼背後之人現身,現在先送我出城。”
“別去了,剛才我爹派人給我送信,方神醫不在他們手中。”
“那在哪裏?”
“他失蹤了。”
衛嫻湊過去,仔細打量他,見他除了臉上有指印之外,沒別的損傷,這才笑道:“王爺,你該謝謝我,今晚這出戲大家隻會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不會想到你在裏麵做大事。”
她說得沒錯,今晚傳遍京城的消息是福王婚後第二日就流連青樓,長公主婆媳提劍拿人。這八卦可比戶部尚書之子被當街殺害更有看頭,更耐人尋味,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販夫走卒,皆是津津樂道。
除了少數幾大家族夜間來往頻繁之外,這件凶案並沒有引起太廣泛的注意。
馬蹄在青石板路上嘚嘚踏過,車裏衛嫻與蕭元河並膝而坐。
“對不起。”沉默許久之後,蕭元河首先開口。這事是他急切了,沒想過對她造成這樣的影響。
新嫁第二日,夫君就逛青樓,一逛一下午,這怎麽說都說不過去。說好的要給她明麵上的體麵,結果沒做到。@無限好文,盡在
衛嫻愣了下,沒想過他會先道歉,剛才還在想如何利用這事給自己增加點籌碼,現在他這麽真誠道歉,她若再說,就有點得寸進尺的嫌疑。
這家夥也不笨嘛,還懂得搶占先機。
不過,既然道歉,讓他對她心生內疚也不是壞事。主意拿定,衛嫻掌著腦袋靠在車窗邊,軟綿綿地說:“我出來之前,二妹妹還說祖母讓她過來協助我,替我管著鋪上和莊上的掌事們。”
“打發了,福王府由你管著就夠。”蕭元河聞弦歌而知雅意,“以後不用理她。府裏銀錢你想怎麽使就怎麽使。”
蕭元河說得認真,福王府這些年收入不少,田莊出產、宮裏賞賜、鋪子交易,雖然明麵上是長公主派人管,實際上是武威王府的人中飽私囊。開始幾年,管事們還聽長公主的,隨著長公主與老王妃的矛盾漸深,漸漸脫離掌控,就連蕭詩繪都可以隨便去鋪子支現銀。
衛嫻雖然平時沒學理家之道,但是算學還是有學過的。她點了點頭,福王府人少,就他們兩個主子,各項開支並不複雜,有他這句話足夠了。
馬車馳到福王府大門,那些護衛還在,六皇子等到天黑都沒等到人回來,急切地在門後轉悠,聽到馬蹄聲趕緊讓人打開門。
“元河,你沒事吧?”謝澈急切上前,握住蕭元河雙手一頓打量。
白日裏他聽說方神醫不見了,蕭元河去追查,又聽說戶部尚書之子被殺,思來想去覺得這事不簡單,飯都吃不下,就擔心他有事。
“六哥,我沒事,這不是回來了嗎?你身體怎麽樣?”餘毒雖然不多,但終究是個隱患。
蕭元河也是擔心他出問題,見他好端端站在這,一整天的勞心勞力總算沒白費。
謝澈拍了拍他的肩膀,滿心欣慰:“我沒事。”
“見過六殿下。”衛嫻上前蹲身行禮。
“六妹妹不用見外,也叫我六哥吧,喚姐夫也行。”謝澈溫文地笑了笑,“看到你們一起回來我就放心了,剛才六妹妹拎著劍出門,我還怕你們打起來。”
衛嫻聽了,臉一紅,扭過身去,“大家都餓了吧?我去看看晚膳。”
說完,不等他們回應就快步離開了。
“你呀,做事還是這麽魯莽。”等她走遠,謝澈捶了捶蕭元河的肩膀,“走,進屋說話。”
福王府分前院後院,謝澈居住在前院,兩人沿著曲折的抄手遊廊往前走,邊走邊低聲交談。
八月裏桂花飄香,廊外牆邊梧桐枝繁葉茂,月下螢蟲飛舞,偶爾停在桂花上,宮燈明亮,清晰映著金燦燦的小黃花。
“有沒有可能這事是衝著戶部去的?”謝澈有些憂慮。
他的身體倒不值得如此大費周章,他外傳的消息是請方神醫調理胃疾,即便殺了方神醫也無濟於事,最多讓他換個醫者。
“我懷疑你中毒的事被人知道了。”蕭元河抬頭望了一眼剛剛爬出雲層的月亮,“你的隨從裏還有他們的人。”
浣花樓前,人已散去,一條街外的蕭氏米鋪掌櫃看完熱鬧才返回,路上還被一個披著鬥篷行路匆忙的女人撞倒,破口罵了一句:“趕去投胎啊!”
剛罵完,又被身後幾個練家子撞倒在地上,抬頭就想大罵,看到明晃晃的劍尖,這才閉嘴,自認倒黴。
“掌櫃的,您沒事吧?”
好在有好心人上前扶他起來。
“原來是老何啊,你也住這片?”掌櫃認出扶自己的人是今天幫忙卸貨的力夫,揉了揉摔疼的老腰,順口大罵,“這些殺千刀的!”
“他們這是怎麽回事?”老何剛安頓好救回來的年輕人,出來找吃的正好遇到掌櫃,“我剛從鄉下來,這片有些舊房子便宜,剛租得一間,本想出來找些吃食,誰知店門緊閉,竟是一家都不開。”
“嗐,聽說今天出了凶案,晌午不著調王爺就逛青樓。”
“不著調王爺?”
“你剛來京城是不知道,這京城裏啊,有三怪,一怪是衛府懶姑娘,二怪就是這不著調的福王了。”
老何聽了,心中一震。要是早知道福王對衛家小姐不好還不如他偷偷把人廢了呢。
“掌櫃的,我先扶您回去。”
“謝謝你啊。”
亥時末,街上行人少,老何把人送到店裏,轉身就走,幾個縱身消失在街上密集的屋頂之間。
*
醜時末,福王府的廚房卻是燈火通明,廚子們在忙進忙出,今日主子們都不在府中用膳,他們還擔心有些食材放著變了味兒。
廚房外,盡圓陪著衛嫻站在廊下,不時東張西望。
遠處是高高的院牆,白色的牆體上有著密密麻麻的黑點點,離得遠了,看過去就像是一張黑芝麻用多了的大餅,邊上清幽的亭子和假山都變得粗鄙起來。假山坑坑窪窪,也不知道是本就如此,還是有什麽外力所致。
假山腳邊圍著一圈盆裁的**,如今剛長出花苞,綠色的花骨朵兒在秋風中輕輕顫動。假山的右邊長著一顆盛開的鳳凰木,火紅的花朵落了一地。鳳凰木的樹幹有很清晰的被切開的痕跡,也不知道是誰幹的。
這會兒得空,看到周圍的樹或多或少有劃痕或是有切傷的樹疤,令得雅靜的庭院染上一股粗獷的氣息,就像是一個文弱俊美的書生被迫長出結實的健子肉。
“王妃,你看那樹。”
盡圓抖著手扯了扯衛嫻的衣袖,她所指的地方是顆有四五丈高的梧桐樹,筆直的樹杆上被人刻出好幾個箭靶,還畫了紅心,也不知道是誰要在這裏練箭。這樹也是厲害,這麽折騰都不死,反而長得高大茂盛,亭亭如蓋。
“你之前不是說過,福王府是他們玩樂的地方?”衛嫻抿唇,轉念又想到蕭元河還沒給她解釋,而她居然要在這裏給他準備吃食,就有些氣悶。
“王妃,燉盅好了。”負責湯飲的廚子過來稟報。
燉盅倒是早就燉在灶上,剛才隻是稍微再加些調料再慢熬。
“給前院送過去。”衛嫻溫聲吩咐。
燉盅有兩種,一種是專門給王妃燉的補氣養血湯,一種是給王爺燉的健氣養身湯,廚房裏負責送飯食的小廝拎著提盒出來。
衛嫻想了想,轉頭瞥了一眼,盡圓猶豫了一下,才攔住小廝,“我來吧。”
小廝將提盒送過去,笑著提醒,“盡圓姐姐,路上需快些走,王爺不喜歡喝冷湯,看那邊的箭靶了嗎?湯冷了要被罰射箭的。”
平時他送湯都是要跑過去的,不跑回頭要練箭兩個時辰,邊上梧桐樹就是給廚房裏的人用的,要是不射中靶心,還會被打板子,現在留在廚房的,誰不是神射手,平時還被王爺帶出去打獵。
廚藝不好的,也留不下來。
盡圓與衛嫻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裏看出來,王爺這吹毛求疵的性子果然足夠奇葩。
兩人一路快步疾行,不過,到了前院,蕭元河與謝澈就坐在庭院的觀景亭裏,也不知道在說什麽,蕭元河手舞足蹈,謝澈開懷大笑,他們似乎沒有因為方神醫的失蹤而喪氣。
蕭元河今天從宮裏直接出來,又急著去查案,身上還穿著那件華貴的親王禮服,隻是頭冠已經取下,就放在石桌上,他此時頭發打散,簡簡單單束著高馬尾,臉上的指印淡去了,神彩飛揚。他身上總有一種極致張揚的氣息,又貴氣天成,令人覺得理所當然,他就是那樣的天之驕子。
“……事情就是這樣的,現在趙笙笛追著苑青,居然追到周家,六哥,你猜周家要幹什麽?”
他說完,雙手撐在石桌上,眼睛亮晶晶地望著謝澈。
衛嫻不知道他說的周家是哪個周家,放慢腳步,謝澈沒聽到她的腳步聲,淡淡道:“周家大公子前兩年娶了宋晏的妹妹,又剛承了爵,宋貴妃極看好他,如今他就在戶部。”
原來是招遠候周家,衛嫻終於想起來。周候爺是個紙上談兵的,在戶部經常與她爹意見不合,每次她爹回來都氣得跳腳,最近尤其難纏。
“可是現任的戶部尚書仇大人正當盛年,又是個小心謹慎的人,輕易不會犯錯,他要想上位,還不如……”
他看了衛嫻一眼,笑嘻嘻接著道:“還不如讓我嶽父大人上位。”
衛國公雖然爵位挺高,開國功勳之後,但是一直沒有升官,在戶部侍郎位置上一呆就是八年,也算是少見,朝中官員向來更換頻繁,吏部每年卡著評級,評差是要輪值換崗或是貶出京去的。
這時候,謝澈也察覺到身後有人,回頭一笑,沒再談論那些朝堂政事,“夜深了,六妹妹怎麽不早些安歇。”
衛嫻與盡圓行了禮,親手將燉盅擺上,“六哥,這是廚房燉好的湯,等會晚膳再送來。今日實在是怠慢,招待不周。”
她聲音平靜寧和,猶如山間清風,緩緩拂入蕭元河的耳中,令他無端打了個激靈。他們結盟,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她現在用女主人的語氣說話也並沒有什麽不妥當,而他,剛才居然一直在談論朝政,這麽說來,六哥怕是懷疑他們了。
“無妨,是我在這裏逗留多日,如今你們的婚事都辦了,明日我就要回宮去。”謝澈低頭嚐了口湯,轉頭去看蕭元河,“還是你這裏的湯味道正,怪不得父皇說你口味刁,不願意在宮裏用膳。我在這裏住幾個月都長胖了。”
“六哥別急,再等等。”蕭元河有些急切,猛給衛嫻使眼色。
衛嫻沒理他,他就悄悄伸手在桌下捏住她的手掌。衛嫻被他捏煩了又掙不開,才不得已勸道,“六哥,等我回門之後,再接三姐姐出宮吧,我的婚宴她不便來,王府裏的桂花最是出名,往日聽說王爺常在這裏辦賞秋宴,如今我們因為青樓的事情大吵,六哥正好勸架,三姐姐也會有機會出宮看望我。”
她受這麽大委屈,不可能還讓她進宮去看姐姐,聽姐姐的勸,隻能是姐姐出來看她,勸慰她,再怎麽說,長公主是皇室中人,蕭元河是皇帝的外甥,宮裏理應給她個交代。
蕭元河轉頭看著她,心裏又佩服一分。衛六總能想出兩全其美的法子,就如剛才,要不是她,今晚估計還有得鬧,哪有現在風平浪靜,不說母親,就是皇帝也會召他進宮問詢。
想到欠她越來越多,蕭元河端正坐姿。他不能被她看扁了,什麽都要靠她,“是這個道理,今天我鬧的動靜大,明天得上嶽父家賠罪去,你也去,舅舅知道你去,自然也會送六嫂嫂出宮安慰她。”
說著他在石桌下捏著她的手腕,“我的王妃受這麽大委屈,你們夫婦來開導開導我們,至於什麽時候開導完,得看我的王妃的意思。”
他溫情脈脈望向衛嫻,“你說是不是,王妃?”
衛嫻的眼神意有所指地掃過他被扇耳光的地方,彎了彎唇,“王爺說的是,這主意甚好。”
謝澈不喝湯了,看看這個,望望那個,突然大笑起來,“你們這是要開導的樣子?”
這兩人狡猾著呢。
計劃敲定,遲來的晚膳也送到了,三人就在亭子裏邊吃邊賞月,還有螢火蟲作伴,鬧了大半天,大家都餓了,衛嫻也不客氣,她午後在宮裏根本沒敢吃多少,這會兒也吃得香,文雅而迅速的夾菜。
蕭元河為示恩愛,還站起來親自為她布菜,也不知道她喜歡吃什麽,每樣夾一點,夾了滿滿一碗送到她麵前,“吃吧。”
謝澈隻當自己不存在,默默吃菜,心想,他要不要也學一學元河怎麽哄女孩子歡心。
賓主盡歡,膳後,蕭元河攜著衛嫻的手慢悠悠散步回後院。螢火蟲繞著他們飛舞,不過,衛嫻沒心思欣賞,走進後院就甩開他的手。
“王妃王妃,你看我給你抓了隻螢火蟲。”蕭元河討好的聲音從後麵從來,盡圓和夏福憋著笑,停在原地沒跟上前,好讓兩人說說話。夏福躬著身,手上捧著蕭元河的親王黃金冠,欣慰地望著前麵。
誰知道,他高興沒多久,他家王爺就不幹了。
“衛六,再不理我,我就生氣了!”沒得到回應,耐心耗盡的少年王爺把螢火蟲扔掉,鼓著腮幫子大步向前。
他本來就不是個溫和有耐心的人,脾氣也不見得多好,從小被寵大,還沒被誰冷落過,低聲下氣求人更是從來沒有過,也就在衛嫻這裏,求了幾次,頓時覺得自己矮她一截,結盟處處受掣肘,非他所願,除了生自己的氣,也別無他法,打不得罵不得,他這是娶了個祖宗回來。
本來還想試試他的底線,一不小心過了火,衛嫻本來已經心軟,結果他炸毛太快,但凡他再堅持一會兒,衛嫻就心軟了。
兩人不歡而散,夏福急得不行,又無計可施,隻能唉聲歎氣追上自己主子。
盡圓快步走到衛嫻身邊,“王妃,王爺生氣了,我聽說,他生氣會特別嚇人,他會不會打我們呀?”
“他不會。”衛嫻搖了搖頭,“要是真生氣,他就沒心思抓什麽螢火蟲了。他隻是覺得尷尬。”
衛嫻說得沒錯,蕭元河確實很尷尬,這是一種做了荒唐事被發現的尷尬,雖說事出有因。尷尬的同時還有些委屈,但是又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麽。每件事都是以往他做慣了的,說到底是他沒把她放心上,但是,他們的關係又不足以令他時時刻刻將她放在心上。他不敢肯定以後還有這樣的事,他會不會第一時間考慮到她,多半也不會。
那現在,他應該用什麽樣的態度對她?今晚還同處一室嗎?
想到昨日爭搶床榻,蕭元河發愁地扶額,這還是得麵對她啊。
他背著雙手,在小池塘邊走來走去,夏福捧著精致的黃金頭冠跟在他身後轉。
猛然,他像是想到什麽,打了個響指,像是領悟到了什麽真蒂,自信揚眉,“就這麽辦!”
“主子,咋辦?”
“夏福,命人連夜收拾好偏殿,本王要住進去。”
“啊?”夏福呆愣。
寢殿臥房兩側確實有偏殿,以往是公子們飲茶用的,裏麵還有兩幅玉石打造的棋台,當初是慕容公子尋來的,原本是放在射月台,後來射月台沒了,台上的東西都放兩側偏殿,庫房都用來當兵器庫了。
想到解決辦法,蕭元河興致高昂,一溜煙跑回去,搶了淨室。
衛嫻回房的時候,淨室水聲嘩啦,很顯然有人在裏邊。她臉頰發燙,耳根通紅,輕啐道:“呸!就知道是回來搶床榻的。”
她手腳麻利地自己換上寢衣,鑽進被子。先下手為強,他總不能把她連人帶鋪蓋卷走。
盡圓盡方:“……”
王妃向來愛幹淨,這回居然沒沐浴就上榻,王爺真是太壞了!
淨房裏,蕭元河享受地泡在池中,雙臂張開攤在池邊,頭往後仰,驀然發現淨室中多了不少東西。牆邊的擱架上多了很多瓶瓶罐罐,還掛了兩盆開著紅花的藤蘿,藤條垂下,綠葉小巧圓潤,在霧氣繚繞中顯得有幾分可愛,香氣濃鬱,是好聞的梔子香。牆角衣架上掛著寢衣,粉白色的絲質寢衣上繡著鴛鴦戲水,他的東西全擠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蕭元河先是羞了個麵紅耳赤,然後突然瞪大眼睛。
他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偏殿不設淨室。
蕭元河:“……”
從任何方麵,他都還沒習慣生活裏突然多了一個嬌滴滴的姑娘。
衛嫻在**躺平,突然也瞪大眼睛,她的寢衣還在淨室裏!
她默默用錦被將自己裹緊,連腦袋都躲到被子裏,全身燙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腳趾頭都蜷了起來。@無限好文,盡在
怎麽辦啊?他肯定看到了,他會怎麽想她?會不會覺得她不經同意就占了他的淨室?還是看到她的寢衣會覺得她不夠莊重?
以後他們該怎麽相處?
水聲停了,他要出來了?怎麽沒聲音了?是需要她去服侍穿衣嗎?
衛嫻豎著耳朵聽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