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老王妃張氏所居的院落極大,參天古木倒是沒有,院裏修竹成林,小橋流水,偶爾一叢牡丹點綴其間,猶如畫上的點睛之筆。古樸的青石板路顯得有些年頭,但是石頭縫裏都被清理得幹幹淨淨。

溪水清澈見底,溪中有錦鯉成串遊過,趣味橫生,溪邊圍欄有幾個穿著富貴的小男童趴著看魚,仆婢們緊張的圍著,生怕孩子跌入淺溪。

衛嫻悄悄看了一眼,猜測這些或許是老王妃的重孫子和孫子。

蕭家二爺成親早,為人風流,最大的孩子隻比蕭元河小幾天,已經娶妻生子,長孫都三歲了,蕭二爺的小兒子也是三歲,外室生的,去母留子,當初還鬧了個案件。

盡圓跟她說起這樁事的時候憤憤不平:“姑娘,你評評理,哪有這樣的道理,隻為給嫡妻一個交代,就把人大冬天的趕出去。”

京城老一輩的風流男子,除了衛家的姑爺靖候,就是蕭二爺最讓人側目,外室多,無一例外去母留子。

衛嫻望了一眼前麵與長公主並肩走著的武威王,心想,一母同胞也有不同。

正堂傳來笑聲,人還不少,小丫鬟見到他們來,轉身掀簾子傳話去了。

此時堂內,老王妃高坐主位,左邊坐著蕭家二夫人和四夫人,右邊下首坐著庶出三爺的正妻,身後站著三爺的兩位妾室,剩下的位置坐著王府的幾位表姑娘。

左邊還有幾個年輕女子,是蕭府的姑娘和媳婦。

二夫人柳氏是個慈眉善目的女子,臨近四十,看著顯老,與老王妃坐一起,倒不像是婆媳,更像是同輩人。

因為她心慈,管不住夫君那幫妾室,端不起宗婦的模樣,王府中饋是四夫人馬氏在掌管。

馬氏聽到稟報,揚起柳葉眉,“聽說這新婦懶名,如今倒是見識了,屋中皆是長輩,她倒是珊珊來遲。”

柳氏望了老王妃一眼,見她神色淺淡,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祖母,堂兄大喜前日那樣對待您,您還給他臉麵,照孫女看,堂兄這是有恃無恐,不尊長者,隻怕往後這位嫂嫂還不得恃寵而驕。”

“詩繪。”柳氏喝止自己的女兒。

蕭詩繪剛及笄,自幼養在老王妃膝下,眼光甚高,滿心嫁入皇家,對蕭元河是一百個看不上,她與衛嫻又有些小恩怨,這會兒忙著上眼藥。

老王妃淡淡掃了屋內一眼,將眾人神情盡收眼底,擺了擺手,讓身邊的丫鬟準備茶點。

“家和萬事興,如今你伯父與你父親和睦相處,你們幾個小的就別整天嫌這嫌那的,我們蕭家能有今日,皆是大家恭馴謙讓的結果。”

“祖母教訓的是。”蕭繪詩低頭認錯。

老王妃輕輕放過。

嬤嬤取來軟墊,鋪在屋子正中,老王妃又吩咐增加案幾招待長公主。

她麵前的案幾上放置著蕭家的家訓冊子,厚厚一摞,另有一疊蕭府各房準備的新婦見麵禮的禮單及以往來帳冊。

眾人悄悄側頭看著房門。

長公主許久沒來,這次與王爺同來,是個人都知道她是來給兒媳撐腰的,聽聞長公主對衛六娘十分親和,今日怕是有熱鬧看。

一屋子女眷翹首以盼,等著屋外四人。

丫鬟打簾子,首先入內的是武威王,他一進屋,抬眼看向老王妃,微微一笑,行禮道:“母親今日氣色不錯。”

“家有喜事,老婆子還能不高興?”老王妃望向新添的空位,“坐吧。”

武威王回頭看了一眼長公主,示意她不用擔心。

長公主上前行禮:“給婆婆請安。”

“嗯。”老王妃淡淡應了一聲卻沒叫坐下。不過,長公主也沒理會,徑自坐到武威王身邊。

武威王坐在女眷群中微有些不自在,看了一眼隨後進來的兒子,心情又好了。

“給祖母請安。”蕭元河牽著衛嫻的手,吊兒郎當地問候了一句,沒有行禮。

衛嫻被他牽著手,行禮不便,暗自怒惱。這是幹什麽,憑白給人添話柄。

老王妃掃過兩人握在一起的手,笑著看向二房孫媳,“你們瞧瞧,福王這麽護著自個媳婦兒,倒是怕你們欺負了去。”

“祖母,福王妃定是個懂禮數的,怎會欺負我們。”二房長媳是個圓臉蛋長相福態的姑娘,看著活潑得很。

“是呀,我聽說福王妃最討衛府老夫人喜歡,都舍不得她出嫁呢。”蕭詩繪接過話。

跟著衛嫻一起來的盡圓抬頭看了她一眼,心裏微惱,怎麽這些人都陰陽怪氣的,怪不得長公主不喜歡他們,姑娘以後要是天天得請安還不得慪死?

蕭詩繪陰陽怪氣說了一通還不解氣,還要再說些,被蕭元河凶狠一瞪,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瞧你們說的什麽話,如今我們成了一家人,自然是要相親相愛,上茶吧。”

老王妃嗔怪地望了她們一眼,吩咐嬤嬤端茶上來。嬤嬤彎腰端著托盤走到衛嫻麵前。

衛嫻伸手去端茶杯,還未觸到就察覺茶杯的灼熱,滿杯的茶湯幾乎要溢出來,心中一凝。若是她不端,就是自大不尊老,要是端了免不了被燙到失態。

長公主側頭朝老王妃笑吟吟道:“婆婆今日氣色好許多,人逢喜事皆是如此,媳婦想著,說不定年前還有一樁喜事。”

她轉頭看向蕭詩繪:“詩繪及笄宴辦得極成功,有幾家都下了帖子邀去賞月,就是我這陣忙於元河的親事,這不,剛閑下來,今日皇後娘娘又召我入宮,元河他們也要進宮謝恩。”

蕭繪詩眼睛一亮,其他蕭家姑娘也有些按耐不住的激動。

皇後娘娘許久未露麵,現在召長公主進宮,能是什麽事呢,六皇子成親多年隻一個皇子妃,膝下尚未有孩子,不久前宋貴妃剛給四皇子納了側妃,這幾日傳來消息,側妃有喜,有了子嗣,在陛下眼裏自是不同。

朝堂裏的事她們是不懂,但也知道,如今六皇子與四皇子總歸要選一人出來繼承大統,子嗣影響深遠。

六皇子身份尊貴,他的側妃自然也是不差的。

即便不入六皇子宮中,得娘娘召見,也會被各家高看一眼。

衛嫻感激地望了一眼長公主,這解圍的法子好,有了這會兒轉移注意力的功夫,她自然就不會被燙到。

隻是,沒敬完茶,不能坐下,兩人站在堂中央聽著她們說話。

長輩說話自是不能打擾。

蕭元河有些不耐煩,但是心裏門兒清,他娘出聲,肯定是有哪裏不妥,這些後宅的手段就是煩人,害他站這讓人當猴看。

他順著母親的話往下說:“舅母長年禮佛,二妹妹的字大有長進,若是能抄幾卷經書,明日我定呈上去,宋貴妃宮裏還有太後宮裏也各送去一卷,方顯得我們蕭家的誠意。”

衛嫻差點沒憋住笑。

蕭詩繪臉色難看,在場眾人噤若寒蟬。

“你這孩子。”老王妃笑罵一句,慈眉善目,“抄經需心誠,一夜功夫,你讓她抄三卷,傳出去娘娘都說你敷衍。罷了,讓你媳婦敬茶吧,省得你以為我老婆子欺負你的王妃。”

說了這麽半天話,茶水也涼了,杯沿微溫,衛嫻雙手穩穩端起,娉娉婷婷走到老王妃麵前,“請祖母用茶。”

老王妃深深看了她一眼,接過已經涼掉的茶,淺抿一口。

涼掉的茶水自然沒有熱茶香。

秋日裏的朝陽灑在堂前的粉紫重瓣木槿花上,花瓣上晶瑩的露珠被晨風吹拂,輕輕滾落葉間,正堂裏的氣氛帶著一絲不太親昵的熱絡,敬完茶,收了見麵禮,序齒見禮,互相認人,之後,衛嫻示意盡圓捧上禮物,眾人早就翹首以盼。

京中誰不知道衛家六姑娘不會女紅,這會倒要看看她贈禮所用荷包是何等模樣,鬧笑話就有說頭了。

衛府勳貴世家,繡品用料自然是上乘,給老王妃繡的抹額是百福紋的金絲秋錦款式,繡工了得,針腳細密整齊,另有一件外袍領子用的白狐裘,袍擺繡吉祥蓮花紋,華美耀目。

送給幾位夫人的小物件皆是精美,章顯身份,給府裏姑娘媳婦送的是荷包帕子。

小輩也上前來行禮,就連屋外幾個小童也被抱進來認了人,奶聲奶氣說著吉祥話,收了裝在荷包裏的小元寶形狀的喜糖和金果。

蕭詩繪低頭看著挑不出錯處的帕子,咬了咬唇,這樣輕盈的料子向來是一匹難求,實為貢品,宮中賜下之物,顯示皇家對這樁婚事的看重。

衛六是怎麽討到蕭元河的歡心?

從贈禮上挑不出錯處,眾人悻悻然說些別的閑話。武威王借口軍營有事,先走了。王妃也以要準備進宮為由先行離開。

老王妃將衛嫻召到跟前,指了指桌案上的那摞家訓和賬冊,“福王妃剛嫁進來,有諸多不明白的地方就問問你大弟妹,另有這些賬冊是往年公中與福王的往來銀錢名目,福王既已成家,當要立業,你就要操持一府庶務,有不懂的就來問問你四嬸嬸。”

說著,她又笑道:“還有那些田莊鋪子的掌事都是你婆婆挑的可靠人,你隻管用就是了。”

示意嬤嬤親自將家訓和賬冊都遞到衛嫻手中。

“是,祖母。”衛嫻蹲身行禮,剛想伸手,卻接了個空。

旁邊蕭元河接了過去,咧嘴一笑,“祖母,這些就歸我好了,王妃年輕,還要再學學,您是要每天教教,還是定個章程,我現在無差事,正好熟悉熟悉庶務。”

老王妃目光一沉,轉瞬又笑意盈然,“說的孩子話,哪家是爺們掌府內庶務?你若是沒差事,回頭讓你張舅公在軍營裏尋個缺,你是蕭家的子孫,自是要去軍中曆練,即便不上戰場,也斷不能再如年少時一般,整日在街上縱馬高歌。”

衛嫻偷偷看了蕭元河一眼,他也正好看過來,她瞬間就懂了他的心思,開口溫和接話:“祖母放心,自然不會再那般不著調,往後夫君會在府中靜修學問,哪能上那刀劍無眼的軍營,太後娘娘必不會同意。”

蕭元河聽她如此說,唇角不由得勾起。和聰明人成親果然省去不少麻煩!

碰了個不輕不重的軟釘子,老王妃淡淡掃了衛嫻一眼,衛嫻溫柔一笑,端莊嫻靜,讓人查不出半點錯處。

在場眾人心思各異,看她的目光也不太一樣了。

“既是要修身養性,那就去國子監,因你大婚耽擱了,如今正好有王妃陪著你娘,你大了,也該擔起一府之責。”

“那是自然,我回府就辦,福王府中的下人也是時候提提精神了。”蕭元河應對自如。

老王妃垂眸打量他。這小子警惕得很,福王府看似像篩子,實則護衛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能去的地方無非是不重要的所在。

“你府裏的人你自己拿主意,兩府隔得遠,我也不願意折騰人,福王和王妃每月初一十五過府請安也就是了。”

搓磨衛府的丫頭片子沒什麽意義。

衛嫻有些意外,就這麽輕輕放過?她還做了準備今天會被立規矩一整天,連護膝都帶了。

她轉頭看盡圓,小丫鬟笑眼彎彎。

本以為是鴻門宴,誰知道是個示弱局,衛嫻也笑了下,以為自己是過度緊張。初一十五來兩次好像也不是不行。

臨近午時,老王妃沒留膳,兩人告辭離開,走的是青石路,兩邊花樹綻放,烈日炎炎,仆婢們用井水澆灌著木槿花。

“今天還挺順利的,回去的時辰還這麽早。”衛嫻沒話找話。看見蕭元河滿臉嚴肅,薄唇緊抿,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怎麽?”

“我總覺得今日老王妃是有意拖住我們。”

從進入正堂到現在離開,整整兩個時辰,他有些擔心還在福王府的六皇子。

昨日他們大婚,來客眾多,本就擔心有人混入其中沒有離開,早晨他又不得空閑,也不能怪他多想。

“那我們趕緊回去吧。”本來衛嫻還想去慢慢散步回去,認認路,看看往後過來是坐馬車還是坐轎子。

“剛才提到國子監,你可想好了怎麽推脫?”

叫他去國子監還不如去軍營呢。

“剛才你不是挺會出主意的?”衛嫻揚眉,“宮中需要經卷。”

“抄經?”倒也不是不行,六皇子還需要一個多月才清完餘毒,他留在府裏正好。

雖然心裏同意,麵上卻不顯,“你覺得抄哪部經書最好?”

“自然是越心誠越好。”

心誠當然要沐浴焚香茹素。

“衛六,你真狡猾。”怎麽會有這樣狡猾的女子?

“王爺不是也很聰明嗎?”

兩人出來,上了馬車,衛嫻端坐在右側,手裏捧著家訓在看。

蕭元河:“……”

看什麽家訓,福王府又不是武威王府。

馬車搖搖晃晃,他們所乘是福王府的馬車,車蓋簷角掛著風鈴,上麵刻著福王府的徽標,內裏自是豪華,幾案上有時新瓜果還有熱茶果脯,衛嫻一邊翻看家訓,一邊拈起果盤中的果脯,纖細手指又白又細滑,腕上玉鐲滑落,玉色與皓腕相映成趣。

蕭元河的視線從指尖往上,到櫻唇,不自覺眸色沉了沉,喉結微動,很快又移開視線,過一會兒又側頭,看她小巧瑩潤如玉的耳垂,細嫩白皙的脖頸,金珠的耳墜和領扣,墨發挽成髻,發間珍珠簪子和珠花鑲著紅寶石,璀璨不失莊重,豔麗無雙。

或許是發髻不一樣,和往日裏少了幾分活潑,多了幾分端莊。

原來,她是喜歡珍珠的。

這一刻,蕭元河的心髒仿佛被人輕輕揉捏,他被這樣的異樣感覺襲擊得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