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醉酒 你口是心非以為裴璟看不出來嗎

火化王沐然那日, 在場的隻有三個人。

白衣金紋的裴璟,一襲紅裙的傅歸荑,還有藏在暗處黑衣的秦平歸。

裴璟的目光在看見傅歸荑出現時便再也無法挪開片刻, 她火紅的衣裙上繡了大片鎏金圖紋,宛如在空中燃燒的烈焰赤金。

平日裏高聳的發髻落了下來, 長發如潑墨般披在後背, 額頭上僅僅裝飾一根三指寬的紅珊瑚抹額。

三顆圓潤的紅珠子串成一串, 掛滿了一排,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微微顫動著。

傅歸荑平日著裝是低調的灰綠, 是冷清的月白,突然穿上如此明豔的衣衫,給了裴璟極強的衝擊力。

白皙皮膚比最無暇的玉還剔透, 襯得如血的紅唇分外明豔,裴璟在看見她的第一眼就有種將人藏進深宮, 再也不放出來見人的衝動。

他甚至有些生氣這樣耀眼奪目的傅歸荑竟然被秦平歸也看了去, 裴璟目光陰沉地望向前方某棵茂密的樹冠。

無比慶幸傅歸荑平日以男裝示人,否則他很難控製自己不去挖了其他人的眼睛。

裴璟掃了眼屍體, 暗歎秦平歸做得不錯, 故意把架子堆得很高, 傅歸荑隻能隱約看見王沐然一邊的側臉。

他堵在心裏的那口濁氣方才散了些,王沐然哪怕是個死人,他也是個男人。

傅歸荑完全無視裴璟熾熱的目光,她舉著一把火站在枯枝堆成的高架前, 麵無表情,唯有一雙微赤的眼睛含了水光, 目視前方。

她蠕動著豔麗的紅唇, 最終還是沒有把那兩個字說出口。

見她遲遲不肯動手, 裴璟走上前握住她拿火把的手,低聲勸她:“夏日炎熱,屍身已經開始腐爛,讓他走吧。”

“不……”傅歸荑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她張開五指想丟掉火把,裴璟哪裏容許,牢牢握住她的手,推著她往前移動。

“不要……”她的淚無聲落下,仰頭看向裴璟,小聲哀求:“再等等,再等等……”

裴璟一臉冷酷,置若罔聞,強硬地逼她伸手去點火。

枯枝上澆滿了易燃的燈油,一碰見火星瞬間燃了起來,大火很快吞噬了一切。

熱浪打在傅歸荑臉上火辣辣的疼,她伸手想去抓住上麵的人,被裴璟死死抱在懷裏。

“哥哥,”傅歸荑終於叫出她心底一直不敢出口的稱呼:“你看看我,我平安長大了,活得很好。”

“父親母親這些年也從未放棄過尋找你,我們都在等你回家……”傅歸荑說道回家二字,再也忍不住掩麵痛哭。

哭聲戚戚,聞者哀傷。

她無力地靠在裴璟身上,雙眸凝視著熊熊大火,跳躍的火焰填滿瞳孔,也未能及時灼幹她的熱淚。

若是有下輩子,她來做姐姐,護哥哥一世無憂。

躺在樹杈上的秦平歸心口忽然被撕心裂肺的哭聲蟄了一下,他吐掉嘴裏叼著的枯枝,仰頭望著樹頂密密麻麻的枝葉,暗暗有些羨慕那個傅歸宜能有這樣一個妹妹一直惦記他。

東宮西廂房。

傅歸荑雙手捧著一個青花福祿壽瓷罐,裏麵裝著王沐然的骨灰。

她默默想著,等她死後也要燒成灰,和哥哥混在一起。

他們一同降生,理當一同歸於塵土。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罐子裏的根本不是王沐然的骨灰而是普通的石灰,裴璟怎麽會容忍傅歸荑抱著別的男人。

哪怕隻是骨灰都不行。

那天夜晚,傅歸荑大醉一場,她很少喝醉,一是醉酒傷身,二是沒什麽人能喝過她,獨自飲酒未免無趣。

但是這天,她想用酒麻痹自己,放任自己最後一天沉浸於悲傷中。

裴璟在一旁陪著她,兩人誰也沒說話。

她喝一杯,裴璟喝一杯,陪到最後,他自己先倒下了。

傅歸荑仗著醉意,用力踢了裴璟一腳,嘴裏嗤笑道:“沒用的東西。”

若是她可以不那麽理智,若是她能再衝動一點,此刻就是殺死裴璟逃走的最好的時機。

他對她毫不設防,她的袖口裏有十支袖箭,頃刻間可以將他打成篩子。

她手裏有太子禦令,可以馬上帶鄧意出宮,甚至能讓守城的人連夜開城門放她出行通關,一路上也不會有人敢阻攔她,隻需要快馬加鞭十日就能回家。

但她不敢,更加不能。

傅歸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用力扯下新酒紅綢,甫一開封,辛辣刺激的酒香撲鼻而來。

她想也沒想,徑自握住酒壇壁口,欲往上抬送進嘴裏。然而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氣,再加上微醺的醉意,眼看著就要砸在頭上,忽然竄出來一隻手穩穩托住壇底。

傅歸荑似乎沒想到有人敢闖進來,她眨了眨眼,皺著眉問:“你是誰?”

“我陪你喝。”那人一張皮質麵具蓋住上半張臉,單手一轉,抬起酒壇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傾倒。

傅歸荑無所謂地笑了聲,扶著桌子坐下來。

她認出來了,這是那日在平溪獵場守在她房門口的人。

換了個人,與她而言並沒有什麽不同。

誰知這個人的酒量居然也是出奇的好,兩個人一壇接著一壇地喝,最後竟是傅歸荑先有了醉意。

“喂,你為什麽對一個失散這麽久的人如此在意?”秦平歸一直守在門口注意裏麵的動靜,見傅歸荑搖搖欲墜的身形無意識地闖了進來,回過神後已經問出了他心中疑惑。

“久?是很久了,距離我們分別已經十三年四個月零九天,我每一天都在等他,他說過會回來的。”

或許是酒香太濃,亦或者是黑夜太長,傅歸荑罕見地對一個陌生人吐露出心底的脆弱,嗓音悶啞:“這麽多年來我努力扮演他,假裝他還在我身邊。我一直堅信他有一天會回來,讓父親母親也一直相信著……”

秦平歸就這麽聽著,聽傅歸荑說她和哥哥的一點一滴,聽著她舍掉自己姓名代替傅歸宜在世間行走,聽她的委屈,聽她痛罵裴璟,聽她想回家……

“裴璟這個人,他吃軟不吃硬,”秦平歸向傅歸荑傳授經驗:“你跟他硬著來,最後受苦的還是你,順著他一點,你想要什麽都好說。”

傅歸荑趴在堅硬冰冷桌上,聞言自嘲地笑了一聲,聽得秦平歸很不舒服。

“硬著來……傅歸荑艱難地抬起頭看向他,“我敢嗎?”

她驟然抬高聲音,幾乎是嘶吼出聲。

“他要傅家騎術,我給他;他要傅家弓箭機關,我也給他。”

“他騙我喝下白墮,我生生受著,從不敢有一句怨言。”

傅歸荑越說越大聲,像是一個委屈的孩子在問大人她到底做錯了什麽,要遭遇這些。

“他……”強迫我,我隻能躺在他身下任他蹂//躪,連暈過去都成了奢望。

那一夜傅歸荑第一次感受到什麽叫生不如死。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命是父親母親傾盡心血才保下的,是哥哥用命換來的,她格外珍惜。傅歸荑從一開始對裴璟的處處退讓妥協,也是怕他折磨自己。

說她懦弱也好,說她怕死也罷,她隻想好好活著。

她從來不會糟蹋自己的身體,可是那晚上她真恨不得當場自戕,濺裴璟一身血,叫他後半輩子每次想到自己都不得安枕。

然而轉念一想,他是什麽人,這點子事兒在他眼裏恐怕不值一提。

傅歸荑沒有說出後麵的話,但她的眼神足以讓秦平歸感受到內心的憤恨與無助。

秦平歸所有規勸的話堵在喉嚨裏,如獵刀般刮著他的嗓子。

傅歸荑似乎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她輕笑道:“我喝醉了,適才說的是醉話。太子殿下對我恩禮有加,敬如上賓,我……感激不盡。”

說完,她兀自斟滿一大碗酒,對著秦平歸的方向高舉,笑道:“敬謝太子殿下厚愛。”

傅歸荑一口飲盡,還想再倒時眼前一片模糊,下一刻便倒在裴璟旁邊,不省人事。

秦平歸看著傅歸荑方才那個假得不像樣的笑,胸口像壓了一塊巨石,難受得呼吸微窒。

今夜他本不該出現的,可不知道為何,看到傅歸荑這樣傷心難過,他竟然有種感同身受的奇異感。

秦平歸想或許是因為自己內心對家人還是有不切實際的渴望,傅歸荑對她哥哥的執著打動了他。

這麽多年來,他走遍北蠻,尋訪南陵都沒有一點線索。

他什麽時候,才能真的平安歸家。

秦平歸小心地將傅歸荑抱起放到床榻上,因為男女有別,他不好替她除去衣衫,便為她脫了鞋,又蓋好被子。

他站在床頭,借著微弱的月光凝視傅歸荑明顯裝睡的模樣,心裏卻意外的平和,又暗自失笑。

秦平歸知道這很逾矩,也清楚要是被裴璟發現了,自己免不了一頓責罰,但是他就是想多看看她。

“示弱並非真弱,逞強不是真強。”他知道傅歸荑在聽,假裝自言自語:“你看似處處妥協,實則一直在抗拒,你口是心非以為裴璟看不出來嗎?”

“你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表情都在告訴他,離我遠點。”

秦平歸笑了笑:“男人都是賤骨頭,你越抗拒,他越要馴服你,尤其是裴璟這樣喜歡掌控一切的人。”

他歎了口氣,不屑冷哼一聲,“算了,跟你說這些做什麽,反正你也是個強骨頭,你們自個磨去吧。”

說完轉身離開。

秦平歸離開時經過裴璟,他還趴在桌上像個死人,秦平歸冷笑一聲,用力踹了他一腳。

“你真不是個東西。”

他本來已經踏出門檻,想了想又返回來踢了裴璟一腳,像是故意踢給誰看似的。

等到秦平歸關上大門,傅歸荑睜開了眼,看向黑暗中趴著的裴璟,心裏想的卻是剛剛那人。

他方才那兩腳像是在告訴她,今晚的事情他不會說出去的,讓她放心。

傅歸荑重新闔上雙眼。

第二天裴璟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一個人在屋子裏,身上披了一條薄被,傅歸荑人不在。

他立刻起身,宿醉讓他身形不穩,右邊的小腿隱隱發疼,不得不扶住桌邊才能站穩。

“來人。”裴璟閉著眼揉了揉額角,腦子脹痛難安。

趙清一早就在外麵候著,聽到傳喚後即刻進來,身後跟了兩個伺候起居的小太監,他們麻利地替裴璟收拾著。

裴璟問:“她人呢?”

趙清笑道:“傅世子一早就出門去找那位大娘說話去了,她說昨夜殿下很晚才安置,特地讓奴才不要進來打擾您休息。”

裴璟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傅歸荑會替他考慮,視線轉向落在一旁的被衾,目光驀地變柔和。

“她用了早膳麽?”裴璟的臉色依舊很冷,但熟悉他的趙清一下子就看出他主子現在心情大好。

“用了用了,”趙清撿了裴璟愛聽的話,奉承道:“傅世子還囑咐膳房一直熱著吃食,雖然沒有明說,想著一定是為了殿下。”

“你收了她一萬兩銀票,倒變成她的人了。”裴璟冷斥他,眼角卻是笑意:“盡替她說好話。”

趙清哪能不知道裴璟心裏肯定正高興著,笑著否認:“奴才是太子殿下的人,隻管傳話,不管好壞。”

裴璟哼了一聲,忽然覺得頭沒那麽疼了。

他大步流星地往傅歸荑所在之處走去,站在窗外看她坐在羅漢塌上,單手支起下頜,認真地聽著對麵上了年紀的大娘說話。

夏風起,吹亂了她鬢邊的碎發,遮住了眼。

她的指尖隨意一挑往後撥弄,側頭時不經意間往裴璟這邊的窗看了眼。

傅歸荑手中動作一頓,放下手,轉過頭對他輕揚唇角,眉眼彎彎。

裴璟渾身一僵,心驟然漏跳了一下。

她對他笑了。

作者有話說:

裴璟:老婆把我灌醉後和別的男人喝酒了,他們兩個還踢我同一個地方,氣死!

傅歸荑:謝謝哥哥指點,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