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同寢 無論殿下要對我做什麽,我隻會謝恩。

傅歸荑在去上書房的一路上已經收拾好心情, 她微抿著唇,臉色淡淡,唯有稍快的腳步泄露出一點內心的不平靜。

一進上書房, 她就被世子們熱情地包圍著。

“傅世子,你口渴嗎, 我這裏有上好的雨前龍井。”

“傅世子, 走路累不累, 要不我背你過去?”

“傅世子,我看你眼底有些青黑, 是不是天太冷,昨晚沒睡好,要不要我晚上……”

“你閉嘴!”眾人齊齊異口同聲道。

傅歸荑被他們突如其來的殷勤嚇到了, 她望向人群外的烏拉爾,眼神詢問他發生了什麽事, 誰料他心虛地轉過頭躲開她的視線。

看著這群世子們殷切的目光, 她心裏有了數,被他們的神情逗得莫名有些失笑。

她也不繞彎子, 直接告訴大夥隻要不做多餘的事情, 學習通過考核後便能順利返回封地。

有幾個人與被抓進去的世子是故交好友, 他們巴巴望著傅歸荑,企圖從她這裏聽到更多的消息。

傅歸荑沒有明說,隻告訴他們太子殿下會謹慎調查,那些被進大獄的還沒有定罪, 仍有轉圜的餘地。

他們聽完後都明白了傅歸荑的言外之意,那些被抓的人並不無辜, 但是也罪不至死。

大夥都十分感激她冒著危險去東宮向太子殿下打聽消息, 紛紛鞠躬道謝, 直言以後若有吩咐,莫敢不從。

傅歸荑受之有愧,眉眼微彎,搖了搖頭:“與我無關,太子殿下公正無私,本就是個賞罰分明之人。”

眾人跟著笑,不再言語,可心裏都記住傅歸荑的恩。

世子們提著的那顆心放了下來,學堂內的氣氛終於又恢複正常,傅歸荑看了眼這群同窗們,心裏竟生出一絲不舍。

與大家同窗半載,到底是生出了些情誼。

她把目光轉回桌上的《南陵六記》,厚厚的一本書記載了南陵的經、史、文、禮、天文和算術,不過大多隻寫了皮毛,講的是一個“但當涉獵,不求通達”。

裏麵的內容傅歸荑如今已是倒背如流,隻等下一個休沐日的上午通過考核,她便立即拿著太傅的手書去吏部獲取歸家的正式文書。

這麽想著,五日實在是太難熬了些。

午休時,傅歸荑迫不及待地往長定宮跑,她準備告訴鄧意這個好消息。

剛走到宮門口,遠遠就看見鄧意向她招手,臉上的笑容十分明顯。

看來他也知道昨日忠叔放的煙花。

“世子,”鄧意迎上來,雙手握住她的肩頭,聲音有些顫抖:“你看見了嗎?”

“嗯!”傅歸荑卸下偽裝,笑容滿麵,“我看見了,忠叔找到哥哥了!”

兩人進了屋,鄧意在關上大門前往門外看了眼,確認四周是否有人盯梢。

“阿意,我真是……真是太高興了。”傅歸荑的眼裏沁著激動的水光,鼻子一抽一抽的,嘴角揚起一抹明顯的弧度。

“我知道,我知道……”鄧意也沒想到這件事居然這麽快有著落,他的心也跳得飛快。

他很自然地拿起帕子放在指尖,為她拭去眼角喜悅的淚。

“你說,你說萬一哥哥不跟我們走怎麽辦,”傅歸荑順手接過他手上的白帕,胡亂地抹了幾下,結結巴巴道:“還有,他、他會相信我們是他的親人嗎?”

“你說他是什麽樣子的,和我像不像?”

“對了,如果他娶妻了怎麽辦?是不是要想辦法通知忠叔多準備幾匹馬,他的家產什麽的都可以不要,咱們鎮南王府雖比不上池家有礦,但吃穿肯定是短不了哥哥一家子的,不知道他能不能習慣蒼雲九州的生活。”

“阿意,”傅歸荑興奮地抓住鄧意的手臂,眼睛亮晶晶的:“你說我要不要現在寫封信給父親,讓他仿造南陵京都的房子給哥哥在蒼雲九州建一座院子!”

傅歸荑在屋裏來回踱步,自言自語著,絞盡腦汁在想如何讓哥哥能夠順利跟她回家,回去後又該如何相處。

他還記得自己嗎?

這些年他過得好不好?

鄧意站在一旁微笑看著她,等到她說夠了,他才開口。

“我的好世子,你要相信忠叔,他會安排好這一切的。”

傅歸荑衝他傻笑了一下,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對哦,是我糊塗了。”

鄧意笑道:“世子是太高興了。”

“對,”傅歸荑笑意更甚:“我真的很高興。”

鄧意:“我也替你開心。”

*

傅歸荑心不在焉地上了一下午的課,有時候看著書本上的字莫名笑了起來,然後又像受到驚嚇似的,半捂住嘴,強迫自己變得冷漠。

然而眼睛裏的欣喜怎麽也無法讓人忽視。

好在大家在聽見傅歸荑的一番話後,都比往日更用心學習,都埋頭苦學著,沒人注意到她的異常。

放堂時,她照例回東宮。

一路上在心裏不停告誡自己,切不可掉以輕心,喜怒形於色。

裴璟這個人很敏銳,若是被他察覺,回程一事恐生變化。

終於調整好心情,傅歸荑麵無表情,神色清冷地跨進東宮。

“傅世子,太子殿下請您書房一敘。”趙清把她堵在門口,直接帶去東宮書房。

傅歸荑眉頭輕擰,裴璟平日很少叫她去書房,她也十分懂事地不去觸碰這些敏感東西,為何今日有此一舉。

事出反常必有妖。

傅歸荑一顆雀躍的心沉了下來,神情變得嚴肅。

“表情那麽苦大仇深做什麽,有人給你氣受了?”

裴璟放下筆,站起來迎她。

傅歸荑忙稱沒有,還裝成受寵若驚的樣子後退一步,被裴璟擒住手,他的臉色不太好看:“那你說說看,發生了什麽讓你這麽高興的事,早上還沒笑夠,現在眼睛還在樂著。”

她心裏一突,暗罵自己為何如此藏不住事,定是素霜察覺到什麽來向裴璟匯報了。

其實裴璟還派人盯著長定宮,探子來匯報,傅歸荑興高采烈地去找她的長隨,隔著門在外麵都能聽見裏頭兩人的笑聲。

裴璟心裏有些煩悶,傅歸荑有什麽高興的事情是不能讓他知道的麽?

他不喜歡她的悲歡與他無關。

裴璟要傅歸荑的一顰一笑,一喜一怒都是他給的,若是有其他人影響到傅歸荑,那便讓它們都消失。

傅歸荑敏銳地察覺到裴璟此刻的心情並不佳,冷硬的臉部線條愈發鋒利,她壓下慌亂,胡亂編了個理由:“今日到上書房,世子們的千奇百怪的熱情讓我有些招架不住,想想還挺有趣,故而發笑。”

她撒謊。

裴璟冷冷瞥了她一眼,平淡地哦了一聲:“是如何有趣?”

傅歸荑挑了幾樣說,餘光偷偷觀察他的臉色,發現他好像沒什麽興趣的樣子,便止了話頭。

“我也有幾樣事情想跟你說。”裴璟把人帶到書桌前,指著上麵的一遝奏折娓娓道來。

傅歸荑越聽越迷糊,裴璟這是在跟她炫耀嗎?

什麽睿王大勢已去,世家門閥老實做人,朝廷已成為裴璟的一言堂,宮內被睿王等人買通的內侍全部除盡。

還有今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國庫充盈,兵強馬壯,北蠻人也被馴服得老老實實不作妖,好一幅歌舞升平的盛世之治。

她麵無表情聽著裴璟語調平緩地歌頌自己偉大的政績,內心其實很寧靜。

國泰民安,政通人和,天下之幸事也。

傅歸荑一直覺得裴璟在治國這件事上很有自己的主張,不會偏聽偏信,也不會受人擺布。

她從未否認過他是一個合格的君主,也清楚他擁有帝王與生俱來的殘忍凶狠和不擇手段。

保持距離是最好的選擇。

“傅歸荑,你在聽麽?”裴璟冷冷的聲音響起。

“啊……”傅歸荑立刻抬頭,對上他冷冽的雙眸,幹巴巴奉承道:“這都是殿下治下有方,實乃萬民之福。”

裴璟連一聲冷笑都欠奉,看著她毫無波瀾的眼眸,暗罵她實在是孺子不可教也。

他單刀直入:“所以你還有什麽想跟我說的?”裴璟決定再給傅歸荑一個坦誠的機會。

傅歸荑眼神澄澈,無辜地搖了搖頭。

裴璟垂下眸蓋住眼底的陰戾,再看向她時已然斂了情緒。

“用膳吧。”裴璟一揮衣袖,沉下臉先一步往外走。

傅歸荑跟在後麵一臉迷茫,裴璟到底想聽她說什麽?

一頓飯吃得安安靜靜,然而晚膳後裴璟沒有放人回去。

“你今晚就在這裏住下。”

裴璟叫人將奏折搬到房裏,兀自躺在臨床的羅漢塌上繼續批閱折子,也不理傅歸荑,由她自己安排。

隻一點,她不許踏出寢殿一步。

傅歸荑對他的決定格外服從,她閑來無聊,請人去她房裏拿來《南陵六記》,找了個不近不遠的地方坐下看書。

兩人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互不幹擾,氣氛一時間莫名和諧。

到了熄燈的時辰,已打理好自己的傅歸荑自覺地上榻躺在外側,睜著眼等裴璟沐浴更衣。

剛剛洗完澡的裴璟身上檀木香沒那麽重,相對來說讓她沒有那麽難受。

正想著,裴璟穿了件裏衣走了進來。

胸前的衣襟微微敞開斜掛在他厚實的雙肩上,隱約露出緊密結實的健碩軀膛,傅歸荑不經意間瞟了一眼,心裏自然而然地與她見過的人作對比。

常年混跡在男人堆裏,傅歸荑對男性軀體並不陌生。每到夏日,她跟著族裏的青壯年外出遊獵,遇見一汪清泉時他們總愛下去洗個澡。

他們經常在野外騎馬,幹力氣活,身上的肌肉塊自然碩大無比,個個一拳恨不得能打死一隻鹿。

裴璟平日裏穿上華服時顯得肩寬腰窄,與南陵那些個所謂的書香門第貴族公子似的,看上去更偏向於是個好看的樣子貨。

他們以前遇到過這種人,看上去身材健碩,實際上連頭雄鹿也殺不死。

然而傅歸荑看過裴璟殺敵的樣子,她知道這具身體裏蘊含著怎樣的力量,他與中看不中用的南陵貴公子截然不同。

“看夠了?”裴璟站在床頭,居高臨下望著傅歸荑。

傅歸荑不好意思地挪開視線,悄悄將被子往上提了提,擋住半張暈紅的臉。

裴璟示意她挪到裏麵。

兩人的被子是分開的,傅歸荑躺在自己的被衾裏,閉上眼裝作已經睡著。

黑暗籠罩二人,裴璟身上若有似無的檀木香爬上她的鼻尖,傅歸荑不舒服地吸了吸氣。

“我發現,你好像很放鬆。”裴璟忽然開口,聲音醇厚:“你不怕我晚上對你做什麽。”

一時間傅歸荑沒有說話,裴璟很耐心地等著。

“雷霆雨露,均是皇恩。”她的聲音平穩,絲毫聽不出懼意:“無論殿下要對我做什麽,我隻會謝恩。”

“你這張嘴倒是會說話。”裴璟側過身對著她,語氣聽不出是在誇獎她,反倒還帶了些諷刺。

昏暗的房間裏,傅歸荑看不清裴璟的表情,卻也能大致描摹出他朦朦朧朧的輪廓,隔著黑暗,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裴璟灼熱的視線和急促的呼吸。

傅歸荑不慌不忙回他:“太子謬讚。”

她的尾音有些悶悶的,帶著睡前特有的慵懶,像一隻狸奴在撒嬌,撓得人心癢癢,恨不得上去揉搓一番叫她發出更多的顫音。

裴璟短促地笑了聲,傅歸荑聽出了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他盯著自己看了半天,最後什麽也沒做,轉過身去背對她,似乎在生悶氣。

傅歸荑在黑暗中無聲揚起嘴角,她知道裴璟不會,也不能對她做什麽,悄悄打了個哈欠,安心睡了過去。

裴璟一直睜著眼往下前方虛空某處,沒多久背後就傳來規律的呼吸聲。

她竟然真的睡著了。

她竟然能睡得著。

胸膛不斷地起伏著,裴璟身體內的暗火遲遲無法消弭,他想轉過去給始作俑者點顏色瞧瞧,轉瞬間又歇了心思。

他眉頭緊皺感受著自己異樣的身體,鮮少露出一絲惱怒難堪。

心裏躁鬱難耐,他甚至胡亂地猜測傅歸荑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麽。

第二日,他秘密召來最信任的太醫為他診脈。

太醫聽了後大驚失色,慎重地細細診斷後沒查出什麽問題,告訴裴璟或許是這段時間受了傷,又太過勞累的緣故。

太醫看著裴璟黑沉陰戾的臉,覺得自己大禍臨頭,但是又實在查不出什麽問題,隻能開了一副滋補的藥,並囑咐他好好休息。

好在裴璟並沒有要讓他永遠閉嘴的想法,煩躁地揮了揮手,太醫像撿了條命似的,垂頭躬身戰戰兢兢退下。

太醫回到太醫院後,心裏急得上火,又不能將太子殿下暫時無法行**這件事透露半點風聲。可這關乎皇家血脈的延續,他頓時頭大如鬥,趕緊日以繼夜地翻查各類醫書。

傅歸荑對裴璟找太醫問診一事毫無所覺,照常去上書房學習,又踩點回東宮,為了不讓裴璟發現端倪,她甚至這幾日都沒再去找鄧意。

離休沐日還有兩日。

這天晚上,裴璟照例用完膳後留下傅歸荑。

她坐在臨窗的美人榻上認真溫習功課,明日放堂後,她便去找太傅提出第二日考核之事。

裴璟默默觀察她,除了那日素霜來報,這幾日傅歸荑好像與之前並沒有什麽不同。

暖黃的燭火下,她的臉被分成了兩半,一半映著瑩瑩之火,清麗精致的麵容姝色無雙,一半隱於昏暗,隻得一個模糊的輪廓,卻增添幾分神秘的色彩。

傅歸荑這個人,看上去對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樣,實際上心腸比誰都柔軟。

他聽說了前幾日上書房發生的事情,那群世子們聽了傅歸荑的話後跟吃了定心丸一樣,如今已恢複如常起居。

罷了,本就是嚇嚇他們的,現在他們也該清楚自己的身份和立場。

裴璟又想到傅歸荑在外人麵前對他的評價。

公正無私,賞罰分明。

他的眸光不由地軟了幾分,原來在她心裏自己還不算糟糕。

傅歸荑旁若無人地默默背誦著。

忽然,天空中再一次炸響了煙花。

傅歸荑平靜的麵容頃刻間被打破,瞳孔微縮,耳尖輕顫。她想衝出去看看發生了什麽事,卻用意念死死將自己摁在原地,裝作若無其事地拿起盞茶抿了一口,指尖發抖。

煙花聲還在繼續,熟悉的聲音炸得傅歸荑思緒碎成千萬段。

“出去瞧瞧,這個時辰了怎麽會有煙花響。”

裴璟似乎被這動靜吵到了,直起身下榻往外走,傅歸荑趕緊丟下手中的書跟出去。

走到東宮空曠的院中,傅歸荑抬頭看去。

心裏存著的那點僥幸悉數散去,她是神情變得凝重。

忠叔在提示她,計劃有變。

“好像是西南方向,我記得宮外鎮南王府的落腳地就是在那。”

裴璟黑漆漆的雙眸盯著傅歸荑,語氣意味深長:“是出了什麽事,需要我派人去看看麽?”

傅歸荑呼吸微滯,頓了頓否認道:“不必了,隻是同一個方向而已,多謝殿下關心。”

煙花照耀不到的藏書閣內,黑乎乎的一片。

給裴璟看診的太醫正提著一盞燈遊**在二樓,這裏存放了不少醫書雜方,他這些天已經把南陵的所有醫書翻了個遍依舊與裴璟的症狀不相符,於是便來藏書閣碰碰運氣。

這裏不僅有存放著許多外麵找不到的孤本醫書,還有來自天下各處的奇聞雜談,異珍圖鑒,有北蠻的,東連三城的和蒼雲九州的。

他麵如土色,哀歎道:“下次太子殿下再召我前去,若是拿不出個解決辦法,恐怕頭頂的這顆腦袋就保不住了。”

太醫緩緩爬上木梯,取走最上麵一層的書冊,其中夾雜了幾本用蒼雲九州文字記錄的古籍。

作者有話說:

裴璟:老婆,我工作能力超強的,我幹成了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你快跟我也說一下你開心的事情吧!

傅歸荑:哦,與我無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