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施妤開了小二十分鍾的車,臨近幼兒園時,微信還在不停的往外彈消息。

公司的同事們紛紛表示:“不至於。”“真不至於。”雖然他們總愛拿施妤單身的事作梗,開她玩笑。但實際施妤是很優秀的。有責任心,工作能力又強,一個人再怎麽單身,找不著對象,也不能這麽將就。

施妤想著:她哪裏將就,小知遙可乖了呢。反倒是她,太不稱職了。不過是看幾天孩子,還能把接孩子的事忘個一幹二淨。

施妤險些卑微落淚。

匆匆下了車,施妤趕到幼兒園。

卻見那新換的大鐵門已經落鎖了,一旁的保安室也熄燈沒人了。整個院內一片黑漆漆的,不見人影,塗在牆上的卡通塗鴉都陰森可怖了幾分。

施妤焦急地撥通了院長的手機號。

電話響了許久,遲遲地被接起來。

這下施妤真急得快哭了。

“院長,我接孩子晚了,現在幼兒園都關門了,知遙呢,被人接走了嗎?”

院長“哈哈”一笑:“別急別急,孩子沒丟,有老師在看著呢。”她的聲音離聽筒遠了些,“稍等啊,我給你找找他的手機號,你給他打電話就行。”

等待的間隙,施妤繞著高大烏黑的鐵門走了一圈。

她發現大鐵門側邊,靠著保安室的那塊,有個與之相連的小鐵門。兩個鐵門裝飾的紋路相似,渾然一體,平時不仔細看,她還沒注意過。

施妤試探著推了推,沒推動,反倒被鐵冰得手涼。

她點開了揚聲器,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地繼續等著。

輕微敲擊屏幕的聲音過後,手機裏終於再次傳來了院長的說話聲:“知遙她姨姨,我找到電話啦。你那邊方便記一下嗎?”

施妤忙點開手機上的便簽本。

院長念得慢:“132XXXX61——”

132XXXX6149。

院長沒念完,施妤已在心裏補充完整了。

這是林奢譯的手機號。

曾經屬於林媽媽,後來林家出事之後,就換成林奢譯在用了。

這麽多年過去,他竟然一直都沒有換過。

“林奢譯在照看知遙?”

院長笑嗬嗬地,沒聽出施妤話中的異樣,還跟她解釋:“是呀。小林老師就住幼兒園後院的員工宿舍,平時幫幫晚到的家長,多看會兒孩子啥的,很方便哩。”

施妤隻感覺心跳得更快。

院長問:“知遙她姨姨,記好了嗎?”

便簽APP上一片空白。

施妤卻說:“記好了。”

早在很多年前,她一筆一劃地,早已經把這個電話號碼記在了筆記本上。她記得清楚,也撥打過許多次,以至於這麽多年過去了都念念沒有忘。

施妤深吸一口氣,淩冽的冷空氣湧入肺腑,她試圖讓自己冷靜。她告訴自己:林奢譯不會對知遙做什麽的。

但匆匆謝過院長,她掛斷電話,卻是立刻撥了林奢譯的號碼出去。

施妤雙手捏緊手機,緊盯屏幕。

手機的畫麵從撥號,跳轉到正在撥號中。

正在通話中。

通話終止!

手機突然彈出了一條提示:該號碼已經被您拉黑,暫時無法撥通。

施妤:……?!!

施妤一時心情極複雜,她迅速切換到了手機的後台程序,也把這個號碼從黑名單裏移了出來。

下一秒,手機震動,緊接著跳出了三個未接來電和一條短信。

時間都是在六點之後。

電話是林奢譯打的。

短信也是他發的:您好,我是幼兒園向日葵班的老師。撥您電話,一直顯示在通話中。知遙現在在幼兒園,由我在照看,您忙完直接過來接她就可以了。

有禮有貌,中規中矩。

他甚至還一連用了三個“您”,生疏和距離感一下子撲麵而來。

施妤:……

施妤把短信重複看了一遍,這更像是一條提醒:她想太多,多心了。他現在對她這般冷淡,照顧知遙也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

其實也不怪施妤多心。

她其實一直都想不明白,明明林媽媽是個溫柔善良、熱心腸的好人,為什麽林奢譯卻表現出那麽強烈的執拗、偏激,甚至是不可控的瘋狂舉動。

尤其在林家出事之後,林奢譯變得更為敏/感。

當她與朋友聊天時,他通常會毫無征兆地出現,從背後抱緊她。他找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借口,頭疼、胳膊疼,腿疼,要她陪他。在她戳穿他的謊言後,他還能輕笑地重申:“我很疼的,會受傷。”

怎麽受傷,如何受傷。

兩人躲在學校樓梯間的轉角處,走廊上往來的聲音嘈雜,但在他們之間,隻有沉默對峙的無言和空**。

林奢譯笑著看著施妤,他張開雙臂,倏地往後仰去。

他身後是向下走的樓梯。

施妤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他。

她被驚出了一身冷汗。

林奢譯卻借著她的力道,重新回到她麵前,用力地,迷戀般地抱緊了她。他劫後餘生,把自己的生命都交到她的手裏:“你舍不得我受傷,對不對?”

舍得嗎?

至少那時的施妤,是不舍得的。

於是林奢譯愈發地守在她身邊,借照顧之名,限製著她所有的一切。

在學校裏,她開始有意無意地避著他。

回到家中,他偏執地要守在她的床邊,看著她入睡,她拒絕不能。然後在第二天一早,她發現自己被鎖在了臥室裏。

施妤哄他把門打開。

林奢譯的腦袋猛地磕在門板上,“哐”的一聲。他隔著一道門,認真地跟她解釋:“把你放出去,你就會去見其他人。”

施妤耐著性子說:“乖一點,把門打開。”

“……”

“至少把臥室門打開,”施妤絞盡腦汁,想到一個理由,“至少讓我見你。”

“你想見我,那又為什麽躲著我?”林奢譯也開始懷疑起來,不停地追問:“看不到我的時候,你真的會想我嗎?”

施妤應該說想的。

但她猶豫了,沒有回答。

那一天,施妤平白曠了一整天的課,她看著窗外的夕陽一寸寸落下去,夜色降臨,籠罩了所有的一切。

林奢譯給她做了飯,她沒有吃。

他惶恐地抓住她的手,與她十指緊扣。

施妤一點點地,把手了抽出來。

林奢譯知道害怕了,他立刻瑟縮地哭,跟她道歉。

他哭得很慘,哀求她不要不理他。

他的臉頰是冷白色,眼睫被打了濕,更顯得眼眶和眼尾發紅,一片氤氳**開的潮紅,仿佛心髒被刺傷了的無力、和脆弱感。

林奢譯依然執拗地跟在施妤的身邊。

“他猶如不自量力的一條雜種狗,守在施妤的腿邊,無時無刻地警惕著,試圖咬傷所有無辜的路人。”那人譏諷道。

活動室裏響起一陣心照不宣的悶笑。

施妤讓他不要再說了。

那人得出一個結論:“你應該趕緊擺脫掉他。”

施妤擔心林奢譯聽見,會進一步刺激到他。

但那天晚上,林奢譯臨時去幫她買點東西,直至她社團活動結束,他也都沒有再回來。他不知去了哪裏。甚至當施妤先行回了家,客廳的燈熄著,家裏並沒有人。

施妤等林奢譯回來。

她決定要和他商量,她跟他保證:不會有過分的舉動和言辭,他能不能不要再跟她去社團活動了。

林奢譯不懂聲樂,他隻會靠在角落裏,安靜地,盯著施妤看。他在看向除了施妤以外的其他人時,淺褐色的眼瞳裏像是留不住任何活動的影像。沉沉地,像在看死物。

他讓社團裏的大家,都感到很不自在。

施妤糾結地把話講給林奢譯聽。

林奢譯的額發很長,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剛回家,站在門前聽完了施妤的話。他語調輕鬆地說:“好。”

施妤猜測他是有在笑的。

林奢譯還說:“我先去洗個澡。”

他隨手把書包丟在門口的儲物櫃上,走過客廳,沒有停留,按亮了洗漱間的燈。他在潔白的開關上,印下一個帶血的五指印。他盯著那血跡,輕笑了下,伸手抹去了。

沒有抹幹淨,抹得一片紅糊。

施妤聽著浴室裏嘩啦啦的水聲,把開關上的血跡擦幹淨了。

她以為是林奢譯又受傷了。

但第二天,她聽說了學校有同學被打的事。那人被打斷了兩根肋骨,硬生生地敲斷了腿,慘叫聲響徹整條街道,引來了路人報警。

施妤不敢去想這是不是林奢譯做得。

她嚐試著與周圍人保持距離,可換來的卻是變本加厲的束縛,和更血腥殘忍的傷害。直至她下定決心,與他決裂,徹底分開。

施妤將這一切都歸咎於酗酒家暴的林爸。

她時常能聽見隔壁傳來男人醉醺醺的瘋狂叫罵,其中夾雜著猛砸東西的聲音,林媽媽受傷的哭泣,和連連哀求。大抵是他從小到大,給林奢譯留下了無數的童年陰影,癲狂、暴力,極差的表率。

但林奢譯從沒碰過酒就是了。

*

施妤為了維護自個“不是把人拉黑了導致接不到電話和消息,而真得是因為工作太忙了來不及看手機”的借口,她點開那條短信,活動下被凍僵的手指,她也裝模作樣地回複了消息:好的,真得非常感謝您。工作太忙了,一時忘了時間,我現在就趕過去。

發送。

已送達。

然後她頂著寒風,在幼兒園門前哆哆嗦嗦的,繼續等待。反複地扒拉了幾次被風吹得淩亂的長發,施妤估算著,大概她看到消息,匆忙從公司趕來,也就這個時間了。

她才再次撥通了林奢譯的電話。

響了三聲,電話被人接起來。

施妤搶占“彼此不熟”的高地,搶先道:“您好,請問是知遙的老師嗎?”

電話另端沉默了一瞬:“是。”

隻一個字,輕描淡寫地,似乎把兩人過往糾纏的種種統統一筆勾了銷。

施妤莫名地有些眼熱。

但該配合演出的她,盡力表演。

施妤用公事公辦的家長語氣,也說:“我是知遙的姨姨,剛和您發過短信的。現在我過來接她。”

“嗯。”對方輕地應了聲,溫聲道,“你從側門進來,直走,穿過教學樓,我們現在烘焙室。”他說完,許是把手機遞給了知遙,傳來了小姑娘甜甜地呼喚:“施妤姨姨快來,給你吃烤餅幹!”

施妤回:“好呀。”

然後她有點尷尬:“遙遙,你再把手機給下林老師。”

電話另一端換回了溫潤的男聲,他問:“怎麽了?”

“林老師,側門鎖了的。”

她剛明明試過了,不但推不開,還冰得手涼。

“沒有鎖。”林奢譯跟和小朋友說話似的,又溫柔,又仔細,一步步地教她,“你摸下門後,有掛著把小鎖。小鎖沒有扣死,可以扭開。”

施妤一邊聽,一邊開門。

寒冬裏的暗夜,“吱呀”一聲摩擦的聲響,側門被推了開。出現在施妤麵前的,是黑洞洞的教學樓,和上麵看不真切的扭曲牆畫。

施妤莫名地有點害怕。

她手機還在亮光,電話沒有掛斷。

林奢譯繼續說著:“然後朝左邊走。”

施妤快走幾步,幾乎小跑起來。

“嗯,這邊是園裏的後廚,能看到有房間在亮燈嗎?”

繞過教學樓,是一片空曠昏暗的小操場,再往後,便是另一棟三層高的樓房。樓房內其餘的房間也都暗著,暗沉沉地壓下來,隻有樓下一間亮著璀璨明亮的燈光。

很亮,很漂亮。

施妤不由地說:“看到了。”

隨著她話音落,烘焙室的門也打了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相繼走了出來。

林奢譯手機還放在耳畔,但他沒有再說話。知遙舉高了手手,衝施妤揮舞著。從屋裏探出來的光,把兩人拉出了兩道斜斜的長影子,期待著她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