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互相心疼

他們回到病房外,張萍剛從醫生那裏回來,簡單和裴廷約說了幾句蔣誌和的情況。

裴廷約問:“你們什麽時候去國外?”

“他自己之前一直拖著不肯去,”張萍很冷淡地道,“現在不去也不行了,等他醒來稍微好轉一點吧。”

為了按住裴廷約,連病都不急著去國外看,蔣誌和這種近似扭曲的執念,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和裴廷約確實頗有相似之處。

“律所的事情,”張萍接著道,“廷約就都交給你吧,你想做什麽都隨你。”

裴廷約點頭,留下一句“多謝”,帶著沈綽離開。

從醫院出來,沈綽問:“現在去哪?”

裴廷約開著車,穿梭在城市漸鋪開的暮色裏:“兜兜風。”

沈綽沒再問,幾次回頭,瞥見的都是裴廷約緊繃的側臉。

“一直看我做什麽?”

“看你在想什麽,”沈綽收回視線,語氣淡淡,“一天到晚有勁沒處使,不得消停。”

裴廷約彎了彎唇。

最後他把車停在江堤邊,沈綽看著這一段堤壩覺得頗眼熟,後知後覺想起來,是那夜裴廷約帶著他差點衝下去的地方。

“又來這裏做什麽?”沈綽警惕著,手搭上車門把,像一有風吹草動就準備推門跳車。

裴廷約被他的反應逗笑:“我之前說了以後不會再做就不會,不用擔心,我也不喜歡那樣。”

“那你來這做什麽?”沈綽追問。

裴廷約示意他看車窗外:“看看風景,看看日落,隨便做什麽都行。”

“沒心情看,”沈綽實話說,“我想回去。”

他推門先下了車,走下堤壩,裴廷約坐車裏看著,沒有叫住他。

沈綽在堤壩下的公路邊停步站了片刻,裴廷約低頭看手機,是他發來的消息:【你要不要叫我回去?】

裴廷約回:【你想回來嗎?】

沈綽:【看你。】

裴廷約也下了車,沈綽轉身,不出聲地看著他走近。

“跟我回去。”

“裴廷約,”沈綽沉下氣問他,“你有心事為什麽不能跟我說?我剛說了,兩個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坦誠,你為什麽從來不肯跟我說你的事?”

兩相沉默片刻,裴廷約牽過他一隻手:“走吧,去前頭看看。”

沈綽沒有甩開他的手,跟著他往前走。

到這一段江堤的盡頭,他們重新走上堤壩,停步在江浪奔湧前。

沈綽聞著江水潮濕的腥味,有些不適。

那夜就是在這裏,裴廷約最終踩下刹車,而他驚魂未定,蹲在這個地方狼狽哭泣。

很讓人不愉快的回憶。

“這裏的風景也沒什麽好看的。”沈綽道。

更別說日落,隻能看到遠處逶迤一片的昏黃,連夕陽的影子都難抓住。

“上次在這裏,嚇到你了,”裴廷約開口,“再跟你道個歉。”

“說了不想聽這個。”沈綽站久了嫌累,也可能是看到麵前的江水有心理陰影,腳軟,索性蹲下了。

裴廷約轉頭看他,一隻手輕插進他發間:“沈綽,你覺得那晚要是我真的把車開下去了,我們現在還能站這裏說話嗎?”

沈綽仰起頭,逆著光的角度看不太清楚裴廷約此刻臉上的表情:“你覺得呢?”

“應該不太可能了,”裴廷約想了想說,“不過也沒準,也可能運氣好被人救了。”

“指望運氣好被人救,不如指望自己正常點。”沈綽有點沒好氣。

裴廷約“嗯”了聲,手指捋過他的發絲:“你不是想知道我的過去?這裏。”

沈綽一愣:“……這裏?”

裴廷約也蹲下,望著前方江潮湧動:“我媽開車載我和我爸的屍體從這裏衝下去,她死了,我僥幸被人救起來了。”

有那麽一刻,沈綽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耳邊回**著滔滔江水聲,讓裴廷約的聲音聽起來模糊不清:“那年我好像是九歲,不太記得了,被人撈起來後感染肺炎在醫院住了半個月,然後成了孤兒,家裏也沒別的親戚,本來該去孤兒院的,我自己不樂意,掛名在一個遠方表姨那,之後就一直念寄宿學校。”

裴廷約輕飄飄地說著自己的往事,眼神無波,他換了個姿勢,席地坐下了,一隻手搭在膝蓋上,慢慢說:“車衝進水裏等待死亡的過程確實沒那麽好受,沈綽,我舍得不你嚐那個滋味,所以那夜真的就是跟你開個玩笑而已。”

“為什麽?”沈綽看著他,不是很理解,“我是說你媽媽,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媽也是個瘋子,腦子裏隻有情情愛愛,病得不輕,”裴廷約冷著眼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衝沈綽說,“這裏有病。”

“……那你爸呢?”

“一個瘋狂的賭徒,”裴廷約輕蔑道,“早年運氣好,發達了,自我膨脹得厲害,拿著全副身家去賭,信了別人的鬼話,賠得血本無歸,背了一屁股債,他倒是跳了樓一了百了了,留下的爛攤子沒人能給他收拾。

“我媽說要死我們一家三口死一起,強行將我帶上車,誰要跟他們死一起,兩個神經病。”

沈綽怔然半晌,忽然想到在橋邊遇到楊文斌老婆跳江的那晚,裴廷約冷聲質問出的那句“你怎麽不問問她想不想死”,原來那是裴廷約的感同身受。

明明對這樣的行為深惡痛絕,情緒失控時,卻又拿同樣的事情“開玩笑”嚇唬他。

說是玩笑,未必在某個瞬間不是真有那個念頭,畢竟人的心理本來就是個很複雜的東西,更別說是裴廷約這樣個性的人。

沈綽忽然有些難受,聽著裴廷約在自己身邊罵早就死去的父母“神經病”,他卻嚐到了心頭翻湧起的澀意。

原來心疼一個人的滋味,是這樣的。

“和你們主任有關是嗎?”沈綽問。

裴廷約隨便一點頭:“他,還有趙誌坤,趙誌坤引誘我爸去賭,蔣誌和利用非法手段設計讓我爸背上巨額債務,被趙誌坤吞了公司。”

“你想報複他們?”

“沒興趣,”裴廷約淡漠道,“我為什麽要為了兩個不負責任的神經病,搭上自己去報複他們?”

他是睚眥必報,但前提是,值得他去報的,他的父母,顯然不值得。

“所以你接受了他的資助?”

“嗯,”裴廷約哂然,“欠了別人的人情以後不好還,拿他的我心安理得,不過也不是沒條件的,一開始資助我的人其實是他老婆,大概是覺得他缺德事做太多,良心過不去,是後來我開始學法,他覺得我有用了,才把我留在了身邊,我還得負責幫他解決一些麻煩。”

“……你之前說的,同樣的事,”沈綽想到什麽,問,“也是因為他?”

“你記得?”

裴廷約稍微意外,那夜沈綽為了章潼的事情逼問他,他說同樣的事他從前也做過,在爭吵中說出口的話,以為沈綽沒聽進去,沒想到他還記得。

“記得,”沈綽訕道,“我又不像你,那麽沒有心。”

“我是嗎?”

“不是嗎?”沈綽堅持說,“我還是那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以後不要學你那個名義上的師父。”

裴廷約的目光停在他臉上,慢慢逡巡:“沈綽,你為什麽覺得我在學他?”

“難道不是?”

“我沒做過違法的事。”

“今天還砸了別人車玻璃,”沈綽一句話揭了他的底,“還有剛在醫院,如果不是我進去,你想做什麽?我不信你一點想法都沒有。”

“有想法是有想法,可惜現在是法治社會,”裴廷約並不吝於承認,“我說的是,我沒有以律師這個身份做過違法的事。

“蔣誌和那一套一二十年前還有用,現在已經過時了,討不到好的事我不會做。”

沈綽皺了皺眉:“所以你為什麽要做律師?別用喜歡看別人拿錢求你那套打發我。”

“做律師挺好,”裴廷約的目光落回前方,停了半刻,說,“不做律師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底線在哪裏,沒有人能淩駕在法律之上,但能把法律玩到爐火純青也算是一種快感,挺有意思。”

“你這種想法太危險了,”沈綽提醒他,“你不要越界。”

“不會。”

以前沒有,以後就更不會。

“現在你們主任不讓你退夥,你打算怎麽辦?”沈綽擔憂問。

裴廷約揚了揚眉:“那就大家一起不好過吧。”

“你……不要做太過了。”

“不會。”裴廷約依舊是這句。

“裴廷約,”沈綽遲疑問他,“你一直就這樣嗎?”

“一直?”裴廷約偏過頭,“什麽一直?”

沈綽其實想問,除了自己,還有沒有別人在他這些灰暗記憶裏占據過特殊位置,但又覺得過去了的事似乎不應該再計較。

猶豫間裴廷約已經重新站起來,垂頭看著他:“還要蹲多久?”

沈綽回神也跟著起來,蹲了太久他有些腿麻,裴廷約伸手托了他一把:“站好。”

沈綽搭上他手臂,抬起眼,看著他問:“小學就成為孤兒,一直念寄宿學校的滋味,是不是挺難熬的?”

裴廷約卻反問他:“你呢?高考前夕被趕出家門,滋味好熬嗎?”

“我那時已經快成年了,你還是個小孩子。”沈綽說。

“習慣了,”裴廷約淡道,“我從幼兒園就開始寄宿,我媽擔心我爸出軌,我爸走哪裏她跟哪裏,幾乎沒管過我,沈綽,你說我是個瘋子,真正為愛成狂的人是什麽樣,你還沒見識過。”

沈綽:“……你還挺像你媽的。”

“你覺得像?”

“沒見得好多少。”

他之前以為裴廷約這個個性是後天養成的,——後天的原因當然有,父母不重視、家庭變故,但他或許天生,就是像他媽媽的。

“怕嗎?”

沈綽想了想,他的確沒底氣能掰正裴廷約的個性,能讓他有節製懂得自我約束就不錯了。

人是自己選的,他好像也沒什麽好抱怨的,接受不了的包容就是。

“不怕,”沈綽轉身先走,“天黑了,以後別來這裏了,沒什麽好看的。”

裴廷約落後一步跟上去。

上車沈綽扣上安全帶時忽然想到什麽,推開扶手箱,拿出下午裴廷約用過的那枚破窗器:“因為小時候的經曆,所以車上常備著這個?”

裴廷約:“你以為我特地留著做壞事的?”

“那沒準,”沈綽故意用輕鬆的語氣說,“畢竟到現在為止你隻拿它來做過壞事吧?”

“那倒也是。”裴廷約厚著臉皮承認。

沈綽低頭,摸了一下手裏的破窗器,想象不出幾歲大的孩子被困在水下車中掙紮時,是種怎樣的絕望,他嘴上說著調笑的話,心裏其實很不是滋味。

“沈綽,”裴廷約的聲音拉回他的思緒,“你在心疼我?”

這次沈綽沒再扯別的,點了一下頭。

裴廷約的目光停住,沈綽的心疼對他來說其實是種很新鮮微妙的體驗,他孤身了三十幾年,第一次有人,他愛的人,承認說心疼他。

“沈綽,我有點受寵若驚。”

“……胡說八道。”

裴廷約笑了聲:“那沈綽,以後我們互相心疼好了。”

沈綽微怔。

四周暮色已沉,黑夜來臨,他看到裴廷約眼裏的亮意,原來這個人也不隻有陰沉晦暗的那一麵。

沈綽又一次點頭。

裴廷約發動車子,沈綽還想說點什麽,手機屏幕上進來一條消息,是他學生發來提醒他學校論壇有關於他的帖子,附了一個鏈接給他。

沈綽被轉移了注意力,點開帖子,映入眼簾的直接是他和裴廷約當初被人拍到後,舉報給學院的親密照。

【章老師被帶走的事情不知道怎麽傳開了,有人在學校論壇上開帖,後來樓裏有人進來說沈老師你私生活作風也有問題,貼了這幾張照片,回帖很多,不知道之後會不會刪了。】

除了被舉報過的那張,其它幾張都是在職工宿舍樓下的偷拍,最親密的一張,裴廷約在樓道口伸手抱住了他。

說隻是朋友確實糊弄不過去。

沈綽很冷靜地將手機遞過去給裴廷約看。

裴廷約滑了幾下屏幕,興致盎然地看完,最後評價:“拍得還挺好。”

沈綽:“……”

“擔心?”

想著剛才他的一聲笑和那句話,沈綽搖頭:“不擔心,隨便吧。”

裴廷約問他:“你有你們學校論壇賬號?”

沈綽:“……有。”

還是他念書那會兒注冊的。

裴廷約點擊登錄,把手機遞還他,示意他填寫賬號密碼。

沈綽不知道這人想幹嘛,按他的意思做了,裴廷約拿回手機,回複:“拍得挺好,下次別拍了,違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