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不丟人的
出酒店後,沈綽和章睿民被分別帶上兩輛車,車開去了市紀委監委的辦案基地。
之後沈綽便再沒見過章睿民,下車他先是被收走手機,進行搜身後被人帶進一間不大的談話室。
沒有窗戶的房間燈亮得刺眼,前方負責談話的工作人員正襟危坐,有一瞬間沈綽甚至錯覺等待自己的是一場審訊,他勉強定了定神,在椅子上坐下。
工作人員先跟他確認了姓名、年齡、工作單位、職務這些基本信息,之後開始不斷拋出問題。
“淮大電信學院和啟德科技集團的合作項目,總負責人是章睿民,你是原先的直接對接人,這個項目是誰指定你參與的?你參與了多少,對整個項目的財務狀況有多少了解?”
“你們的合作項目中還有兩間外協公司,在走款時本該由他們支付給淮大電信實驗室的經費,先打到了項目第三方單位協升信通公司的賬上,你事先知不知情?”
“這間協升信通公司的法人是章睿民的妻弟,實際控製人是他本人,你知不知道這間公司的經營情況?我們查到之前你和章睿民的共同研究課題,是經由這間公司實現的成果轉化,你有沒有參與過這間公司的實際經營?”
……
……
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幾乎將沈綽砸懵,他想問章睿民的涉嫌職務犯罪具體是什麽罪,對方卻讓他隻說自己知道的事情,別的不要多問。
他隻能竭力壓下心頭擔憂,冷靜回答問題。
他是這個合作項目的對接人沒錯,但他隻負責技術相關,至於其他的,像財務報表這些,他連碰都沒碰過,都是章睿民簽的字,他是真的不清楚。
談話的重點始終在章睿民控製的那間協升信通公司上,除了公司的經營情況、賬目問題,之後工作人員又抓著他和章睿民的關係、章睿民的生活作風,甚至章睿民幫章潼買房的事情不斷詢問他。
沈綽疲於應對,但也從這一來一去的對話中,隱約猜到了問題出在哪裏,不由心驚。
談話室裏連鍾都沒有,沈綽的手表在進來前就被人摘下了,他記得最後看時間是三點剛過,之後也不知過了多久,隨著漫長時間流逝的,隻有一輪接著一輪不斷重複的談話,讓他疲憊至極。
中途有工作人員送盒飯進來,但他實在沒胃口隻吃了兩口,高度緊繃的神經幾乎被逼到崩潰。
“我該說的都說了,其他的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懷疑我老師挪動了項目上的錢?這不可能,我老師不是這種人,他這麽多年的工資、專利費、成果轉化後的盈利所得全都投到了課題研究上,生活上從來都是最樸素的那一個,自己住的還是學校九十年代給分的老房子,他真的不會做這種事情。”
“是人都有私心,倒也不用這麽一口咬定他一定不會做。”工作人員淡漠道。
“但是……”
“他給他女兒買的那房子不就挺好,也沒你說的那麽無欲無求。”
沈綽深吸了口氣,放棄了。
他說這些其實沒什麽意義,別說是章睿民,他被帶來這裏名義上是提供證詞協助調查,但從這些人的態度和問話內容裏,他明顯感覺得出自己也是他們想調查的對象,無非是沒有證據而已。
每一個問題都翻來覆去重複至少三遍後,終於問無可問。
談話記錄遞到沈綽麵前,讓他簽字:“你可以回去了,之後如還有需要你協助調查的地方,還請配合。”
沈綽艱難拿起筆,問:“我老師呢?”
對方答:“無可奉告。”
拿回自己的東西時,沈綽看了眼時間,竟然快淩晨了。
工作人員將他送下樓,走出辦案基地大門,他剛打開從進來起就關了的手機,忽然有所感,抬頭,看到了停在路邊的裴廷約的車。
裴廷約下車,大步朝他走來。
沈綽一怔。
近十個小時的高強度精神折磨後,他看到裴廷約,又一次,這個人在他最無措的時候,出現在他眼前。
裴廷約什麽都沒問,拿了件自己的外套幫他披上:“降溫了,多穿點。”
落後一步的章潼跟上來,紅著眼睛問沈綽:“師兄,我爸呢?”
沈綽回神,難受道:“我也不知道,從到了這裏起我就沒再見過他,他們不肯跟我透露老師的情況,隻讓我走,別的都說無可奉告。”
“先上車,”裴廷約打斷他們,“章院今晚出不來了,留這裏等也沒用,走吧。”
章潼有些六神無主,還想留下來。
沈綽心知裴廷約說的是對的,把人拉住:“先回去。”
上車裴廷約直接發動車子。
沈綽問他:“你是不是打聽到了什麽消息?”
裴廷約點頭:“你老師是被人匿名舉報,挪用公款。”
章潼立刻說:“不可能,我爸不會做這種事。”
沈綽也皺眉,果然跟他猜想的一樣:“他們問我的也都是關於學院和啟德那個合作項目的事,重點都在財務狀況上,似乎是因為賬目混亂牽扯到了老師的那間公司。”
“嗯,”裴廷約肯定道,“項目合同上隻有你們學院實驗室、啟德研究所和協升信通三個單位,那兩間外協公司是後來參與進來的,沒有在原始合同上,跟你們實驗室走賬不好走,所以打款都是先付到協升信通的賬戶上,再轉給實驗室。”
“我之前聽老師提過一次,”沈綽說,“這事學院那邊同意了的,並不是他擅作主張。”
“是,你們學院領導都知道這個情況,本來問題不大,”裴廷約解釋,“但有人抓著這個做文章,說這筆本該屬於你們學院實驗室的錢到協升信通賬上後,被你老師挪用到了項目之外的地方,包括用作協升信通的經營,甚至進了他的個人賬戶,你們學院實驗室是全民所有製的事業單位,這筆錢屬於公款,所以你老師的罪名是挪用公款。”
“我爸自己的錢都全用在了課題研究上,他怎麽會挪用公款……”章潼有些急。
副駕駛座的沈綽衝裴廷約微微搖頭,裴廷約沒有再說,先把章潼送回家。
“你是章院的女兒,明天早上肯定會有人聯係你,找你去談話,”章潼下車前,裴廷約叮囑她,“你按著自己知道的說就行,別做多餘的事情,也別說不該說的話,不用太著急,我會想辦法。”
章潼心神恍惚地下了車,等人上了樓,裴廷約重新發動車子,沈綽這才問他:“我老師,……最後會怎麽樣?我想聽實話。”
“監委打算留置他,”裴廷約說,“如果查清沒事那就是沒事,一旦定性會移送檢察院起訴,具體要看他公司賬目到底怎麽個情況。”
“他們這麽大張旗鼓地來帶人,”想到下午時的場景,沈綽如鯁在喉,“可能沒事嗎?”
“你要聽實話,那就是不太可能,”裴廷約沒有特地說好聽的話安慰他,“他們應該已經掌握初步證據了。”
沈綽閉了閉眼:“我老師不會挪用公款,至少主觀意願上不會。”
“我會想辦法。”裴廷約依舊是這句。
“現在能見到他嗎?”沈綽問。
“見不到,”裴廷約實話說,“被留置期間律師也見不到他,隻能等移送檢察院以後。”
監委查案律師不能介入,他能托關係打聽到章睿民會被留置,和事情的前因後果已經不容易,這事或許最麻煩的就是章睿民涉嫌的是職務犯罪挪用公款,帶走他的部門的是紀委監委,讓他這個律師也沒有多少用武之地。
沈綽心累至極,裴廷約也不再多說:“先歇會兒吧。”
之後他把車直接開回了自己家。
下車時沈綽接到電話,是周院助理打來的,對方說了幾句話,他沉默聽著,最後說了句“好”,掛斷電話。
進門裴廷約摁亮燈,問:“說了什麽?”
“學校那邊已經知道了事情,”沈綽說,“校紀委明天也會找我談話,周院的意思在那之前想學院內部先開個會。”
“不想去?我明天陪你一起去學校?”裴廷約道。
沈綽沒什麽反應,他確實不想去,但不能不去。
“沒事的,不要想太多了。”
丟下這句,裴廷約去了廚房,開冰箱拿食材,打算煮個麵。
“你沒吃晚飯嗎?”沈綽跟過來,沒話找話地問。
“你吃了嗎?”裴廷約也問他,“在那裏麵他們肯定會給你提供飯,但你肯定也沒胃口吃。”
沈綽渾渾噩噩的腦子終於清醒了點,想到什麽:“你之前不是說出差下個星期才回來?”
“提前了,八點多到的,回來直接去了辦案點門口等你。”裴廷約語氣平常地說。
“……會耽誤你工作嗎?”
“沒什麽事,”裴廷約開火,“已經解決了。”
麵煮好了沈綽依舊沒胃口吃,一直在低頭看手機。
章睿民的事情已經傳開,學校那邊的同事、中午參加壽宴的同學,不斷有人發來消息詢問他具體情況。
看熱鬧八卦的可以當做沒看見,真心為章睿民焦急擔憂的那些人卻不能不搭理,他斟酌著字句回複,幾乎每秒鍾都有新的信息進來。
直到裴廷約的手伸過來,順走他手機直接關機:“也不看看現在幾點了,吃了東西趕緊去睡覺。”
沈綽抬頭,裴廷約揚了揚下巴:“吃麵。”
煮好的麵送到麵前,沈綽心不在焉,挑了兩口,食不下咽。
“不想吃?”
“……我真的吃不下。”
裴廷約沉目看著他,沈綽有些難受:“你別管我了。”
“我能不管你?”
“……”沈綽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吃不下算了。”裴廷約忽然道,冷了臉,拿過他的碗把麵直接倒了,連同自己那碗一起。
沈綽愣了愣。
裴廷約一句話沒再說,將碗筷都扔進洗碗機,也懶得收拾了,徑直上樓。
沈綽聽著腳步聲遠去,終於回神,叫了一句:“喂!”
他大步走去樓梯口,叫住裴廷約:“你做什麽?”
裴廷約停步在樓梯上回身,雙手插兜裏冷冷看著他。
沈綽本就心煩意亂,語氣也不好:“你突然發什麽脾氣?”
“沈綽,我們兩個多月沒見,我特地晚上回來見你,除了你老師的事,你就沒別的話想跟我說?”裴廷約開口。
沈綽根本沒心情說這些,他是真的很累,被人當成嫌疑犯一樣質問的感覺實在很難熬,還要時刻擔心著他老師那邊,這一整天的經曆他到現在都沒有完全緩過勁。
先前出來時看到裴廷約的那一刻,是他唯一鬆了口氣的時候,隻是不明白為什麽回來以後,這人態度反而變了,要在這個時候跟他嗆聲。
沈綽心裏不好受,眼神也跟著冷了。
裴廷約從樓梯上下來,走近他身前:“沈綽,你有沒有別的話想跟我說?”
“我很累,”沈綽沉聲道,“我不想跟你說這些無聊的事情。”
“無聊的事情?”裴廷約語氣不明地重複,“我跟你的事,是無聊的事情?”
“你有話明天再說,”沈綽不想跟他吵架,忍耐道,“很晚了,我想休息。”
“你現在這樣睡得著?”裴廷約的目光在他臉上逡巡,譏誚道,“一有心事就整夜失眠,是打算明早頂兩個黑眼圈回去學校見領導。”
沈綽皺眉:“你到底想說什麽?”
“是我問你,”裴廷約提醒他,“兩個月不見,有沒有什麽話想跟我說。”
“沒有,”沈綽煩躁道,“我在你這借住一晚,或者你不樂意我現在叫車回學校也行。”
“你要走?”
“是你突然發脾氣,”沈綽氣悶道,“我沒心情跟你吵架。”
裴廷約輕眯起眼,沈綽被他這樣盯得不舒服,愈發不想多說。
轉身想走時,又被裴廷約一手拉回來。
“話還沒說完,跑什麽。”
“我說了現在沒心情跟你說這些。”沈綽越沒好氣。
他的耐性已經到達極限,想掙開裴廷約的手,裴廷約偏拽得他更緊,側頭,咬上了他的唇。
沈綽用力推了一把,裴廷約反而得寸進尺,舌頭攪進他嘴裏,咬得他生疼。
掙紮、推搡、互相較勁,沈綽忍無可忍,抬手扇上了裴廷約的臉。
裴廷約終於停住動作,略重的呼吸一頓,被沈綽推得往後踉蹌了一步。
“夠了,你犯病能不能看看時機?”沈綽的情緒已處於失控邊緣,“我真的不想應付你,煩不煩?!”
“我煩著你了嗎?”裴廷約鎮定問。
“你沒有嗎?!”沈綽氣惱不已,“我老師出了事,我也被人像嫌疑犯一樣反複逼問到這個點才出來,我真的很難受,你能不能安靜點讓我好過些?!”
裴廷約看著他氣紅了的眼,伸手想觸碰,沈綽別過臉,避開了。
“再讓你打一下,打不打?”僵持片刻,裴廷約忽然問。
沈綽眉頭緊鎖,臉上還有餘怒未消,裴廷約的手撫上他的眉心,再一次問:“要不要?”
“你是不是欠得慌?”沈綽罵道。
裴廷約卻並不介意被他打和罵:“發泄出來痛快了沒?”
沈綽一怔,對上裴廷約格外縱容的目光。
“要是還不痛快,我可以隨打隨罵,到你心裏那口氣出了為止,不然真的要一夜睡不著覺了。”
沈綽怔怔看著他,從裴廷約的眼神裏後知後覺讀懂了,剛裴廷約是故意的,——故意惹他生氣,讓他發泄。
他胸口堆積的那些負麵情緒隨著怒氣宣泄出來,在明白了裴廷約的意思後,那些被推得過高的焦躁不安也像瞬間泄了氣,最終輕飄飄地落下,安全著地。
“……混蛋。”
沈綽輕吐出一口濁氣,甚至氣笑了。
裴廷約將人拉近,溫和了聲音:“沈綽,我說了我會想辦法,你信我就好,會沒事的。”
沈綽徹底沒了脾氣:“你就是欠揍吧……”
他就沒見過這樣主動討打的。
裴廷約十足淡定道:“被老婆揍,沒什麽丟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