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你沒有心

“……你們剛才說的,是什麽意思?”

沈綽問出口,空氣凝滯了須臾,他直視著裴廷約的眼睛,神色彷徨。

裴廷約避而不答,很隨便地點了下頭,轉身先往客廳走:“我還沒吃晚飯,陪我再吃點東西。”

走了幾步,沒見沈綽跟上來,他又回頭:“一直站那裏做什麽?”

沈綽靜靜看著他,壁燈的暖光落在裴廷約臉上,光影交錯輪廓分明,這樣的一張臉看在沈綽眼裏,卻隻覺模糊又陌生。

也可能他從來就沒有真正認識過這個人。

“你們剛才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沈綽再一次問。

裴廷約平靜道:“你聽到了。”

沈綽:“聽到了。”

“沒什麽意思,”裴廷約麵不改色,“聽聽就算了,不用當真。”

“不用當真,”沈綽恍惚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什麽都不用當真,那還有什麽是真的?”

裴廷約蹙眉。

沈綽的呼吸變沉,上前一步,問他:“章潼的事,是怎麽回事?”

“她跟你說了?”裴廷約略不耐,“這麽點小事,也用得著特地跟你說?”

“你覺得是小事?”沈綽竭力壓住怒氣,“所以真是你的意思,明明不是她的錯,為什麽要她擔責、去跟別人道歉,你覺得這是小事嗎?”

“私下去道個歉而已,沒讓她做別的,沒必要小題大做,”裴廷約不以為意道,“既然進了職場,這麽點委屈算什麽,連這都受不住不如趁早回家。”

“那你怎麽不讓其他人去受這個委屈?!”沈綽詰問,“誰做錯事誰去道歉,走哪裏都是這個理,憑什麽章潼就要受這個莫須有的委屈?就因為她不是你們大客戶的女兒,不是千金大小姐,沒關係沒後台,就活該給人背鍋?”

“真沒關係沒後台,她這些委屈也沒法拿來我麵前說,”裴廷約低下聲音,“沈綽,你不就是她的關係和後台嗎?如果不是,你現在在這裏質問我是做什麽?”

“我算什麽關係和後台,”沈綽像聽到了一個極好笑的笑話,目露諷刺,“我要真有那個分量,她也不至於被人逼迫背這個黑鍋,隻能回家偷偷哭,裴廷約,你說出這種話,要臉嗎?”

“沒必要這麽說,”裴廷約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沈綽,你要因為別人跟我吵架嗎?”

“我隻是想幫我朋友要個說法,是你在避重就輕,”沈綽接受不了他仍是這副無所謂的態度,提起聲音,“裴廷約,你捫心自問,你這麽做就一點都不心虛嗎?”

“我為什麽要心虛,”裴廷約臉上確實不見半分理虧的不自在,“那位劉小姐進來時,我就指定了章潼帶著她教他,真要問責,章潼本來就有連帶責任。”

“你說連帶責任,最該問責的不是你自己?你自己怎麽不去道歉?”

“我當然會去,”裴廷約直接了當道,“我會帶章潼一起去道歉,有什麽問題?”

“你不用說得這麽大義凜然,”沈綽憤然道,“說到底,如果犯錯的那個不是你們的關係戶,你又何必推章潼出來?”

“那又怎樣,”裴廷約坦然承認,“是,因為犯錯的是關係戶,我要給她留著麵子,所以讓別人把責任擔了,沈綽,你是天真還是傻?這個社會就是這樣,接受不了這一套就回家去,你問問你師妹,連這點委屈都受不了,她還想做律師?以後被客戶指著鼻子罵的時候,她能找誰哭?”

“你這是在強詞奪理!”沈綽忍無可忍,“她如果真的做錯了事,就算被客戶指責鼻子罵那也是她活該,但現在做錯事的是她嗎?憑什麽她得替別人受這個委屈?你在這裏站著說話不腰疼,換做是你,你自己能接受這麽被人冤枉,被逼著去為自己沒有做過的事跟人低三下四地道歉?”

“為什麽不能?”裴廷約的語氣輕蔑,“你怎麽知道我從前沒做過?”

沈綽被他一句話堵回來,聲音戛然而止。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裴廷約,一半懷疑一半揣測,試圖從他的神情分辨他這話的真假。

裴廷約確實做過,而且事情還比這次嚴重得多。

那時他剛成為正式律師不到一年,蔣誌和因為自身疏忽,錯過了一個案件的上訴期,因此造成客戶的巨額財產損失,當時那個案子的委托人也是所裏大客戶,事情鬧得很大,不是送個律師助理去道歉就能解決的,最後是他替蔣誌和認錯擔下了責任。

蔣誌和沒有給他第二種選擇,那時他初出茅廬,即便有點本事,蔣誌和想整死他亦易如反掌,他隻能選擇接受,為此他剛剛起步的律師職業生涯差點毀於一旦。

那之後蔣誌和才真正開始信任他,後來又讓他做了所裏最年輕的高級合夥人。

“好,就算有,”沈綽深呼吸,再次開口,“你問問自己,你這麽做的時候是心甘情願的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麽簡單的道理,你不會不懂。”

“她要是肯吃這個啞巴虧,我後麵會補償她,她要是不樂意,辭職離開,也隨便她。”裴廷約分明不打算再改主意,無論沈綽說什麽。

沈綽聽懂了,眼裏隻剩失望,澀聲道:“裴廷約,你總是這麽不近人情嗎?還是分人的?別人拿過去的情分求你時,你就能答應幫他,甚至可以不顧自己大客戶的利益嗎?”

裴廷約擰眉,意識到他說的別人是誰,問:“宋峋的事情,你怎麽知道的?”

“知道便是知道了,”沈綽譏諷一笑,“你很怕我知道嗎?怕我去告發他?”

裴廷約盯著他的眼睛,不喜歡看沈綽這樣的眼神,他拿出手機,播放了一遍那天在車上的錄音:“你聽到的是這些?”

沈綽沒吭聲。

“不是你以為的那樣,”裴廷約簡單解釋,“這份錄音之後還會派上用場,我沒打算幫他,那麽說是不想他慌亂下露怯被他背後的人發現。”

“你跟宋峋是什麽關係?”沈綽忽然問。

裴廷約:“大學同學。”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你在騙我,”沈綽站在玄關光線最黯淡的地方,眼裏的光也一並黯下,“和他有關的大學生辯論賽獎杯你一直收藏著,明明不喜歡應酬之外的交際卻肯去他家裏吃飯,在他結婚的那晚答應跟我領證,你會這麽在意別的同學嗎?不會,他說的當年的情分究竟是哪種情分?你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從來沒有。”

沈綽的嗓音像浸在風雪裏,一如他此刻臉上的神情。

氣氛仿佛凝固,短暫的僵持後,裴廷約示意他:“你過來。”

沈綽沒動:“為什麽不肯正麵回答我?”

“你想聽什麽,”裴廷約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好說的,“我之前說了,無聊往事,沒必要提。”

“但你對我的往事一清二楚,揪著不放,如果不是我發現,你還打算瞞著我多久?你說我蠢說我傻,原來是真的,我在你眼裏是不是就是個能被你隨意耍著玩的傻子?”沈綽自嘲,眼神裏的難過像要化作實質淌出來。

裴廷約上前,捏住他手腕:“別想這些有的沒的,沒什麽意思,陪我去弄吃的。”

沈綽低頭,盯著他並攏用力收緊的指節:“裴廷約,你喜歡過什麽人嗎?”

靜了幾秒,他又抬頭,看向麵前裴廷約模糊的臉:“你以前喜歡過宋峋吧?你喜歡宋峋時是怎麽做的?也會這樣隨心所欲,強迫他做他不喜歡的事情,騙他耍他,把他當做消遣嗎?”

他沒等裴廷約回答,兀自說下去:“你不會,你要是做了,你和他也做不了這十幾年的朋友,我以為不經我同意隨便給我喂藥、隨著自己心意戲耍我、總是對什麽都無所謂敷衍我是你天性惡劣,原來不是,你不是不懂得尊重人,你隻是不願意尊重我而已,你說的不會第二次犯蠢,原來是這個意思。”

沈綽嚐到喉口湧起的澀意,後知後覺意識到模糊一片的不是裴廷約的臉,是他的眼睛。

“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我比不上他嗎?我到底哪裏不如他?”

他像是要哭了,裴廷約凝目看著,之前他想看這雙漂亮的眼睛落淚,如今真正看到了卻不覺有意思。

沈綽還是笑起來好看些。

“你想多了,”裴廷約皺眉說,“別拿自己跟無謂的人比。”

對別人他隻是懶得做,他就是如斯惡劣,喜歡將那些惡趣味用在沈綽身上,跟尊不尊重挨不上邊。

“好,我不比,”沈綽強壓下眼眶的酸澀,“裴廷約,你讓我擦亮眼睛,別被你騙,讓我以後別後悔,這些算什麽?是不是說了這些你就能理直氣壯地跟我玩玩是嗎?你為什麽不跟我明說,你和我在一起,隻是想要尋消遣?”

裴廷約捏得他手腕愈緊:“你覺得是什麽?”

“我想跟你談戀愛,認認真真地談戀愛,”沈綽似哭似笑,“原來是我在一廂情願。”

“談戀愛本來就是消遣,”裴廷約的目光裏盛著在沈綽看來近似殘忍的清醒,“不然呢?”

“你就一定要這麽說話?”沈綽太難受了,堆積起的情緒被逼到臨界,無處可逃,“談戀愛是消遣,同居了也隻是玩玩,那在你這裏什麽才不是玩?”

“沈綽,我跟你說過的,人活著輕鬆點好,隻要我們在一起高興開心就夠了,別的不用那麽糾結,想那些沒意思也沒意義。”

裴廷約的聲音並不冷酷,聽在沈綽耳朵裏卻分外誅心,這是他的真心話,沒有任何隱瞞的真心話,他的真心隻有這麽多,給不出太多也不會給。

裴廷約親口說過,他不會改。

自己改變不了這個人,意識到這一點,沈綽無力再爭辯。

裴廷約放開他,摁開頭頂的燈,一瞬間亮起的光讓沈綽本能閉眼。

裴廷約的手停在他臉上:“你睜開眼看著我。”

沈綽慢慢睜眼,通紅雙眼終於看清了麵前裴廷約的臉,到這個時候他依舊遊刃有餘,也可能這個人就是這樣,冷心冷情,所以到頭來難受難過的隻有自己,裴廷約根本毫不在意。

“別想了,”裴廷約說,“傻子。”

“我是傻,所以會犯蠢第二次,”沈綽的聲音裏已經有哽咽,“但是裴廷約,你是覺得我是個傻子,所以可以任由你拿捏嗎?”

“我拿捏你了嗎?”

“你沒有嗎?”

裴廷約看到他眼裏的失望和破碎,讓這雙眼睛失去了往日的明動鮮活。

但深藏在眼底的,卻另有一份倔強,昭示著沈綽這個人,從來不是他能隨意拿捏的。

他心頭忽然生出一股難以名狀的焦躁,很不尋常的,這股焦躁情緒迅速蔓延,逐漸轉變成更深層次的不安。

他可能是第一次嚐到這種不安,像有什麽不確定的東西,正在脫離掌控。

“沈綽,”裴廷約呢喃他的名字,疲憊道,“別鬧了。”

“我沒有在跟你鬧。”沈綽的心緒反而漸漸沉靜下來,不想讓自己流露出更多的失態,“裴廷約,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我不是不能失去誰,我會犯蠢第二次,便一早做好了第二次失去的準備,你也不比別人特殊。”

“沈綽,”裴廷約的眼色沉下,“你不要說氣話。”

“我說的是實話,”沈綽一字一字道,目光散淡,聲音也更淡,“我惦記十幾年的人都能說扔就扔了,你算什麽,我們從認識到在一起,加起來也才剛一年,不過也可能在你眼裏,我們這根本不叫在一起吧,既然這樣,你覺得你在我心裏,又能有多少分量?”

裴廷約手上力道陡然加重,掐住了他下頜:“你看著我說。”

沈綽迎視向他,不躲不閃:“裴廷約,你跟別人沒有任何區別,我不是不能失去你。”

裴廷約聽懂了他的意思,嗓音漸冷:“你要離開我?”

“是,我要離開你,”沈綽堅定道,“你說在一起高興就夠了,但我告訴你,我不高興,不快樂,你這種不負責任的感情觀我不能接受,你為人處世的作風我更不敢苟同,我們根本不合適,強扭在一起也沒意義。”

“裴廷約,”最後一句,他說,“你沒有心,我不要你了,到此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