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別玩過頭

周三傍晚,工作結束沈綽又去了趟章睿民家,去拿前兩天在這吃飯時落下的一份資料。

章睿民照舊留他吃晚飯,章潼今天竟然也回了家,但從進門起就一直躲房間裏,誰也不理。

沈綽去廚房幫章睿民幹活,章睿民小聲說:“潼潼今天四點多就回來了,比我還早些,一回家就進了房間裏,我去敲門她也不理我,不知道是怎麽了,一會兒你幫我問問她。”

沈綽答應下來:“好。”

晚飯已經做好,沈綽去敲章潼的門,半天房門從裏頭拉開一條縫,章潼的眼眶微紅:“師兄……”

沈綽見狀皺了皺眉,提醒她:“去洗把臉來吃飯,別讓你爸擔心。”

章潼咬住唇,猶豫過後聽話去了洗手間。

飯桌上章潼一直默不作聲,低著頭扒飯,菜卻沒吃幾口。

別說章睿民,連沈綽都覺得奇怪,以前章潼就算失戀都不是這副反應。

吃完晚飯,章睿民收拾桌子,沈綽叫住又準備回房去的章潼:“剛吃飽別一直窩房間裏,我們去樓下散散步。”

章潼不太樂意,沈綽堅持:“走吧。”

章潼隻得跟他下了樓。

走出樓道,沈綽開口:“說吧,到底碰上了什麽事?”

章潼不太想說:“……師兄你還是別問了。”

沈綽其實已經從她的反應隱約猜到了:“是工作上的事?”

章潼低頭沉默一陣,難堪道:“是。”

“出了什麽事?”沈綽追問。

章潼吸了下鼻子,終於說:“一個新加坡客戶要在法院立案的起訴文件出了問題,被立案庭退回來了,很低級的錯誤,但很可能導致案子因此超過訴訟時效,客戶那邊生了很大的氣,現在團隊裏追究責任,明明不是我的錯,卻要我來背鍋。”

沈綽聞言蹙眉:“為什麽會要你背鍋?”

“因為沒有人承認,但客戶一定要求做錯事的人當麵跟他們道歉,其實我知道,是劉茜,就是那個我跟你說過的關係戶,是她最後弄錯了文件,但她也不承認,她是所裏大客戶的女兒沒人會說她,文件是我跟她一起經手的,所以要我來擔責,要我去跟客戶道歉。”章潼的語氣逐漸不忿,這樣的委屈她在所裏沒法說,現在隻能當著沈綽的麵發泄出來。

“裴廷約怎麽說?”沈綽問。

“他什麽都沒說,”章潼的聲音裏掩飾不住失望,“是他的助理叫我們幾個開的會,然後單獨跟我說的,我去他辦公室想找他解釋,但他沒理我,早上出去後一直沒再回所裏。”

“也可能就是他的意思吧,”章潼說著自嘲道,“我沒背景沒後台,拿什麽跟別人千金大小姐比,出了事才推我出來背鍋。”

“不是你做的就不要去道歉,大不了辭職。”沈綽說。

章潼卻搖頭:“我也想辭職直接一走了之,但如果不去道歉,我這一年在所裏就全白幹了,再想去別家找工作都不容易,我隻能自認倒黴。”

沈綽拿出手機,想問裴廷約,想了想又收起來。

電話裏三言兩語說不清,還是得一會兒當麵問。

七點半,裴廷約見完客戶,正在回家路上,收到沈綽發來的消息,問他什麽時候回去。

裴廷約回了個“馬上”,那邊便沒再說別的。

他看了眼沒有再亮起的手機屏幕,隱約覺得沈綽這樣有些反常,但也沒想太多。

二十分鍾後裴廷約先到家,沈綽還沒回。

他扔了外套,去衝了杯咖啡,有客上門。

來的人是蔣誌和,進門時滿麵紅光,像喝多了。

“剛跟人應酬,酒喝多了,路過你這,進來緩緩,”蔣誌和走沙發裏坐下,擺了下手,“免得現在回去被你師母看到,又要說我。”

裴廷約幫他泡了杯茶,擱茶幾上:“主任年紀大了,以後喝酒還是悠著點,身體要緊。”

像是關心的話,他眼裏卻不見多少關心的意思。

蔣誌和不愛聽這個,或許最忌諱的就是別人說他年紀大、不行了。

“今晚跟幾個大客戶一起吃飯,”蔣誌和說,“他們說到你都讚不絕口,說是你幫他們解決了不少麻煩,有你幫忙他們賺錢都賺得更安心,你小子是越來越本事了。”

裴廷約語氣平平:“酒桌上的客套話而已,我比主任還差得遠。”

蔣誌和握著茶杯,略渾濁的雙眼盯著他一陣,灌了一大口茶下去。

裴廷約不動聲色,幫加滿水。

他向來知道蔣誌和的心思,一方麵蔣誌和對有他這麽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徒弟很得意,另一方麵蔣誌和年紀越大做很多事越來越力不從心後,對年富力強、能力超群的裴廷約又格外忌憚——

擔心他不聽話難以掌控,擔心他自立門戶反咬一口自己這個師父。

這種矛盾心理不必明說,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

一時都沒再說話,裴廷約倒著水,忽然想起件很久以前的往事。

那時他剛開始獨立接案子,有個合同糾紛案,委托人一開始直接找的蔣誌和,但蔣誌和覺得案情複雜,給的律師費也不多,贏麵不大劃不來,沒肯接,最後是他轉手接了。

那個時候他初出茅廬,委托人也不信任他,但他說服了對方,用對方開給蔣誌和的律師費百分之一的價格,接下了那個案子。

蔣誌和起初並沒有不高興,或許覺得讓他吃一塹長一智也不錯,還提點了他幾句,但言語間透露的意思,確實認為那個案子贏不了。

裴廷約當然知道案子要贏不容易,但就是因為不容易,他才想接,他就是要出名,越難的案子越能讓他達成目的。

結果一如他所願,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甚至委托人已經做好敗訴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他贏了那個官司,而且贏得很漂亮,幫委托人爭取到了利益最大化,那之後他接到了生平第一份常年法律顧問合同,其他案源也陸續找上門。

那時周圍人都恭維他名師出高徒,說他是蔣誌和帶出來的好徒弟,師父都不看好的案子竟然也能贏,必定前途無量。

蔣誌和笑容堆滿麵,嘴上附和旁人誇著他,但裴廷約感覺得出,他不是真心的。

裴廷約有本事,蔣誌和高興,但太有本事,比他這個師父還行,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喝了,”蔣誌和說,不再喝他的茶,“喝多了一會兒不停上廁所。”

裴廷約也不勸,他之前無意中看到過蔣誌和的體檢報告,知道蔣誌和有點泌尿係統方麵的疾病,當然他不會當麵說出來。

“聽陳鵬說,你有意把老劉公司的活讓給他?”蔣誌和忽然問。

裴廷約也坐回沙發裏,抿了一口咖啡,很平淡地說:“是有這個想法。”

他下午才跟陳鵬提了一句,蔣誌和這邊立刻就知道了,裴廷約並不意外,陳鵬是他團隊裏的人,但更是蔣誌和的人,是蔣誌和光明正大放在他身邊的“眼線”。

“為什麽?”蔣誌和麵露些許不快,“你知道老劉很看重你的本事,你跟著我做他們公司顧問好幾年了,怎麽突然說不幹就不幹了,之前沒聽你提過,難道是因為昨天那事?”

“不是,”裴廷約平靜解釋,“今天突然發現跟他們公司的顧問合同快到期了,手裏接的活太多,想放掉一點,反正有主任你在前麵頂著,少了我也沒關係,讓給別人吧,陳鵬挺有本事的,我能做的事情他也能做。”

蔣誌和盯著他的眼睛,裴廷約很鎮定,在他這個師父麵前也從不露怯,有時蔣誌和甚至覺得他鎮定過頭了,在氣勢上已經隱隱壓過了自己。

這種感覺讓蔣誌和十分不痛快。

“他到底還比不上你。”

“沒有鍛煉的機會也成長不起來,”裴廷約說,“從前主任肯放手讓我去幹,我當然也不會什麽都自己攬著,不舍得給其他人機會。”

這話倒也沒錯,但蔣誌和聽著,或許是心理作用,總覺得裴廷約的語氣裏帶了嘲諷。

他更不痛快的是,裴廷約最近的種種動作,分明有慢慢抽身跟他劃清界線的意思。

“你肯讓出來,老劉他未必肯答應,我說了,他看重的是你的本事。”蔣誌和道。

“隻要有主任在,我或者其他人都一樣,”裴廷約不怎麽走心地恭維,“主任你才是所裏的主心骨,那些大客戶都是信任你,衝著你來的。”

他鐵了心這麽做,並不聽勸,蔣誌和這一趟算是白來了。

裴廷約就是這樣,在他認為不重要的小事上,他可以順著蔣誌和,——蔣誌和想要保住那位劉小姐的麵子,他配合。

但其他的,蔣誌和也做不了他的主。

蔣誌和強壓下心中不快,抬頭看到客廳一側牆上掛的油畫,那是幾年前裴廷約搬進這棟別墅時,他送的喬遷禮。

裴廷約麵上對他一直很客氣,所以這幅畫也掛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上。

蔣誌和眯著眼看了一陣,問他:“這幅畫,你知道我當初拍來的時候花了多少錢?”

裴廷約瞥了眼:“聽人說要一百多萬。”

“一百二十八萬,”蔣誌和說出準確價格,“你覺得這畫怎麽樣?”

“挺好。”裴廷約就這兩個字。

“是挺好,”蔣誌和點頭,“不過畫好歸好,實際倒也不值這個價,是作畫的人運氣好,有人捧,把他的畫價格炒起來了,所以溢價嚴重,就不知道哪天背後捧他的人不樂意繼續了,他會不會被打回原形,這些畫又會不會變成破爛。”

“也許吧。”裴廷約並不在意。

聽得出蔣誌和這是話裏有話的警告自己,裴廷約依舊從容,蔣誌和說這些其實已經失了風度,甚至氣急敗壞了。

做他們這行的跟藝術家不同,藝術審美沒有標準,但打官司贏就是贏、輸就是輸,誰有真本事誰是個水貨,一目了然。

沒有蔣誌和他即便最初的時候艱難一點,一樣能有今天。

但這些他也不會當著蔣誌和的麵說。

見他油鹽不進,蔣誌和靠著沙發閉了閉眼睛,淡了聲音:“不早了,我回去了。”

裴廷約也完全沒有留他的意思,起身送他出門。

快走到門廳時,蔣誌和忽然停步,注意到旁邊櫃子上掛的一件外套,很普通的灰色夾克,完全不是裴廷約的穿衣風格。

他似乎這才意識到,從剛才進門起就察覺到的違和感是什麽,——這棟別墅裏還有除裴廷約之外的人生活的痕跡。

蔣誌和略想了想便明白過來,直接問他:“你跟人同居?是那位淮大教授?”

被撞見了裴廷約也不瞞著:“嗯。”

蔣誌和有些意外,看他的目光裏帶了些審視,忽然說:“剛在飯桌上,彭總還說他有個侄女,年紀比你小幾歲,學曆高長得也挺不錯的,說想撮合撮合你們,你覺得怎麽樣?”

裴廷約淡道:“主任既然知道我的性取向,直接幫我推了就是。”

“這是兩回事,”蔣誌和頗不以為然,以己度人,“玩歸玩,家也得有,沒說你成了家就不能在外頭玩,收斂著點就行,男人不都是那麽一回事。”

裴廷約:“沒興趣。”

“怎麽,你還打算跟那位教授一直同居下去?”蔣誌和問,“上次不是說消遣玩玩的?跟個男人一起,時間長了到底不是個事。”

“以後再說。”裴廷約的語氣裏已經沒多少耐性。

蔣誌和笑笑:“廷約,你這副模樣,我還以為你真陷進去了,打算跟人安分過日子,不是最好,既然自己說了隻是消遣而已,就悠著點,別玩過頭了。”

“我有分寸。”裴廷約敷衍道。

“行吧,有分寸就好,”蔣誌和不再多說,“彭總那裏我也不幫你推,你自己看著,有興趣就去見個麵也沒什麽。”

話說到這裏也差不多了,蔣誌和提步離開。

裴廷約送他出去,繞過玄關櫃,卻見不知幾時回來的沈綽就站在這裏,有些怔神。

裴廷約看到他,皺了下眉。

四目對上,沈綽眸光閃動,一句話也說不出。

蔣誌和打量了他一眼,最後和裴廷約說:“不用送了,司機在外頭。”

開門、關門,帶進一點夜風,沈綽無意識地一個激靈,屋裏已經沒有了外人。

他望向裴廷約,呼吸一頓,問:“……你們剛才說的,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