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聽到牆角

進入三月下旬,淮城逐漸有了暖春的氣息。

這段時間裴廷約一直在外出差,沈綽自己的工作也忙,他們已經連著大半個月沒見過麵。

上周章潼拿到法律職業資格證書,說要請沈綽吃飯,沈綽推辭不過,答應下來,去了她家裏。

章睿民又弄了一大桌子菜,見沈綽這次是一個人來的,開口便問:“小裴沒跟你一起呐?”

沈綽有些想笑,他老師也是自來熟,這都叫上“小裴”了。

章潼幫答:“裴律還在外頭出差沒回來呢,他忙得很。”

“你這丫頭怎麽不懂事,”章睿民責怪道,“你早點說,怎麽也該等他回來一起請客的。”

章潼:“沒事沒事,師兄來吃飯也一樣,他是裴律家屬,可以幫我轉達對裴律的感激之情,爸你想見裴律別是想找個人陪自己喝酒吧?”

沈綽笑歎道:“我在老師心裏已經比不上裴廷約了。”

章睿民懶得再說他們,進去了廚房忙碌。

沈綽和章潼去客廳坐,先恭喜她順利拿到了資格證,章潼眉飛色舞,高興道:“等我實習期結束,就能申請律師執業證,真正做個律師了。”

沈綽問:“你打算一直在裴廷約的團隊裏幹?”

“要是能留下,當然,”章潼沒猶豫地點頭,“別人想進都進不來,我有這機會當然得抓緊了。”

“我看你還挺怕裴廷約的,”沈綽打趣她,“你是故意趁著裴廷約不在,才請我來吃飯的吧?”

章潼:“……你這也看得出來?”

“至於麽?”沈綽奇怪道,“你都在他手下做事了,還這麽怕他?”

“你是不知道他在律所裏是個什麽樣,”章潼誇張道,“鬼麵煞神,人見人怕。”

沈綽:“……不知道。”

“我們所裏也就所主任能壓得住他,”章潼感歎說,“主任不但是他師父,聽說以前還資助過他念書,所以他這麽大本事也沒出去自立門戶,還很聽主任的話。

“就前段時間吧,主任塞了個關係戶到我們團隊裏,唉喲那個女生真的是幹啥啥不會,大小姐脾氣還大,我都嫌她麻煩,明明大家都是助理,還得我伺候她,換做別的人裴律早把她轟出去了,但因為是主任塞的人嘛,他硬生生給忍下了。”

沈綽聞言有點無語:“那他能忍下來的確不容易。”

就裴廷約那種個性,沈綽都能想象出他碰上這種關係戶,會是個什麽暴躁態度。

“你說你們所主任以前資助過裴廷約念書?”

“具體我也不太清楚,就是聽其他人偶然提過一嘴,說裴律父母去世後,一直是主任在資助他。”章潼解釋道。

沈綽心裏略不是滋味,裴廷約的過去半點不肯透露給他,他隻能從別人的隻言片語裏窺得,就算想問,也無從問起。

章潼疑惑道:“你們都結婚了?這些事情他沒說給你聽過?”

沈綽笑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吃完飯從章家出來,已經入夜。

沈綽握著手機給裴廷約發了條消息:【你哪天回來?】

上車時那邊回複:【明天中午,提前了,回來這邊有點事情要處理。】

沈綽:【那明晚一起吃飯?】

裴廷約:【嗯。】

第二天中午,裴廷約回淮城直接去了市中院,下午他有個案子在這邊開庭。

結束已經五點多,他讓助理先送委托人出去,停步在走道上接了個電話。

下樓時卻又碰到了宋峋,對方手裏抱著一堆文件材料,也正從走道裏過來。

乍一看到裴廷約,原本就有些魂不守舍的宋峋心下一慌,手中材料沒拿穩落下幾本,散了一地。

他立刻蹲下去手忙腳亂地撿,一份文件飄到了裴廷約腳邊。

裴廷約垂眼看去,宋峋已速度極快地撿了回去,但就這麽幾秒鍾的工夫,已足夠視力極佳的裴廷約看清楚上麵的關鍵字。

那是一份民事調解書。

宋峋抱起亂七八糟混在一起的文件材料站起來,故作鎮定地跟他打招呼:“老裴你今天怎麽來了這?”

“下午有個案子開庭,”裴廷約不動聲色說,“你手裏拿的什麽?”

宋峋有些緊張,更像是心虛:“送去蓋章的材料。”

裴廷約點點頭,盯著他閃爍不安的眼睛:“聽說成豐科技的那個案子已經跟原告達成了調解協議,調解書送達了嗎?”

“……你知道這個案子?”

“是挺關注的,”裴廷約語氣不明地說,“畢竟我以前是大豐的法律顧問,跟他們大老板私交也不錯,成豐科技內部的事情知道不少。”

宋峋的表情分外不自然:“是、是麽……”

裴廷約的目光落回他手中那遝材料,停住不動。

宋峋收緊手,手心裏不自覺地冒出汗,他或許確實心虛,被裴廷約意味不明的眼神盯得愈顯緊張。

“什麽事情該做、什麽事情不該做,你應該清楚,”裴廷約忽然道,“說到底這個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

宋峋的臉在那一瞬間變得煞白,裴廷約沒再說下去,最後看了他一眼,徑直離開。

打發了助理先走,他去停車場拿車子,不消片刻,宋峋急匆匆地追出來:“老裴,你有沒有空,我想跟你說幾句話!”

裴廷約:“在這裏說?”

宋峋焦急道:“去外頭,去外頭說。”

裴廷約仿佛早料到如此,先上了車,宋峋見他沒有拒絕的意思,趕緊跟上去。

車開出市中院,一路上宋峋低著頭身體僵直,似乎格外不安。

裴廷約倒十足淡定,不緊不慢地開著車,隻等著他先開口。

——宋峋一樣是臉上藏不住事情的人,隨便被他詐一詐,便先慌了神、自亂了陣腳。

車開到中院附近的商場,裴廷約把車直接開進地下停車場,選了個偏角落的位置,熄火停車。

他放下車窗,點了根煙,淡道:“我一會兒要上去買東西,就在這說吧。”

宋峋猶豫道:“老裴,我……”

“有話直說。”裴廷約沒多少耐性,抽著煙,連看也懶得看他。

“你知道成豐科技多少事情?”宋峋猶豫再三,選擇了這麽一個開頭。

裴廷約握在手裏的手機已經按下了錄音鍵。

“你想套我話?”

“沒有,我就是想問問、問問而已。”宋峋尷尬說。

裴廷約:“問問,然後呢?”

宋峋:“……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裴廷約終於瞥了他一眼,冷道:“我該知道什麽?知道成豐科技跟通和日興之間的賬目有問題,而且問題很大,知道他們其實是一家的,還是說知道這其實是一場虛假訴訟、捏造債務,好進行資產轉移,或者說,知道你們中院有人明知道他們目的是什麽,還幫忙出具了這份民事調解書?”

聽到最後一句,宋峋幾乎想要落荒而逃:“不、不是,跟我無關,我什麽都不知道……”

“宋峋,”裴廷約打斷他,“你以前不是這種人。”

沈綽下午也在外頭,他下個月要出國一趟,需要準備一些公證材料。

去年在拉斯維加斯召開的那個學術會議將舉辦第二屆,今年那邊又寄來邀請函,院裏依舊希望他去。

事情辦完已經快五點半,同行的同事有些興奮:“總算搞定了,希望之後也一切順利,我還是第一次去那邊,到時候得靠沈老師你帶著了。”

沈綽客氣笑了笑。

“走吧,你住哪?我送你回去。”同事說。

“不用了,我坐地鐵就行。”

“坐什麽地鐵啊,我反正開了車。”

再三推辭後,同事改口說送他去地鐵站,沈綽便不再推拒。

公證處所在的這棟寫字樓下麵兩層是個商場,停車場在負一樓。

走進停車場,沈綽晃眼間看到前方裴廷約的車,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仔細一看坐車裏正抽煙的人竟然真是裴廷約。

他頓住腳步,轉頭和同事說:“我想起來,正好去樓上商場要買點東西,就不麻煩你了,你先走吧。”

“那我等你吧?”

“不用,太麻煩了。”

同事又客氣了幾句,先一步離開。

等人走了,沈綽大步上前,走近了才看到裴廷約的車裏還有別人,是宋峋。

他立刻停步,轉身走到了一旁的立柱後。

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沈綽有些懊惱,猶豫想走出去時,聽到旁邊車裏隱約傳來的說話聲。

宋峋慌張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也沒必要追出來跟我說了。”裴廷約冷漠道,“你現在就可以下車,就當今天我沒見過你,但之後會發生什麽,我沒法保證。”

宋峋神色惶然,終於難堪道:“我也不想的,我真的沒有辦法,我隻是一個什麽都不是的法官助理,我決定不了任何事情,我也隻是偶然間撞到孫庭長和那些人私下的交易,後來孫庭長把我叫去他辦公室,暗示我隻要當做什麽都沒看到,等之後有機會動的時候肯定會拉我一把。”

“所以你就信了?”

聽出裴廷約語氣裏的不屑,宋峋無地自容:“……我不信也得信,我不答應他不會放過我,我答應了至少還有個希望,我隻是覺得不公平,為什麽別人可以我不可以,到頭來我安分守己什麽都沒有,曉嫚還要跟我離婚,我到底做錯什麽了,為什麽隻有我這麽倒黴?”

說到後麵宋峋的語氣有些激動,裴廷約卻沒興趣聽這些:“你既然知道通和日興告成豐科技是虛假訴訟,還選擇裝聾作啞幫著隱瞞,沒想過萬一這事之後被揭露出來,你會怎麽樣?”

“我什麽都沒做……”宋峋還想爭辯。

“真的什麽都沒做?”

被裴廷約的目光盯上,宋峋眼裏的神情愈顯慌亂,徹底暴露了他的心虛。

——他後來還收到了一包錢,他其實不想收,但不能不收。

“老裴,我求求你了,”宋峋低下聲音,“你別問這些了。”

“我是一個律師,”裴廷約不假辭色,“碰上這種事似乎不好視若無睹,更別說要是讓他們得逞了,葉氏收購成豐科技的計劃很大可能進行不下去,你知道的,我現在在幫葉氏做事。”

“你當幫幫我吧,”宋峋哀求他,“我們同學一場,這麽多年我沒求過你什麽事,就這一回,你就不能當做不知道嗎?”

裴廷約卻不為所動:“你還知道孫庭長多少事?”

“不知道,別的我真的都不知道,他不但是商事庭的庭長,還剛升了副院長,他那種級別的領導,我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多少事……”

“你真覺得他們這麽幹能瞞天過海?”裴廷約又扔出句。

宋峋一愣。

“成豐科技弄出這麽大一筆債務,無非是怕公司資產被銀行收走,或者被葉氏吞了,但銀行也不是吃素的,不會任由他們耍著玩,”裴廷約鄙薄道,“這麽大筆數額的資金往來也不可能作假到天衣無縫,隻要有心查,總能查到蛛絲馬跡,你真覺得他們能把方方麵麵都打點周到?”

宋峋當然知道,他之前隻是不敢深想,現在被裴廷約點破,恐慌迅速將他淹沒:“我……”

裴廷約停止了錄音。

“不管你還做過什麽,自己留著一手,真東窗事發了,還可以自首檢舉他人爭取寬大處理。”他的語氣仿佛是提醒,聽起來卻更像恐嚇。

“也不一定就會東窗事發,”宋峋勉力想說服自己,依舊不死心,“老裴,現在隻有你知道這事,隻要你不說,就沒人知道……”

他攥住裴廷約的袖子,紅著眼睛再次哀求他:“我求你了,就當是看在當年的那些情分上,就這一次,幫幫我好不好?”

裴廷約咬著煙,沒什麽表情地看著他。

沒人知道裴廷約這一刻在想什麽,至少停步在後方的沈綽不知道,他側頭看去,隻看到裴廷約收緊的下頜線,和他唇間咬著的煙上,那一點明滅的火光。

“沒有下次,你好自為之。”裴廷約收回視線,掐了煙。

宋峋驟鬆開手,後背已是冷汗涔涔。

沈綽愣了愣,轉身,朝另一個方向快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