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跑路倒計時

夜色清冷, 蒼苔露冷。

劍南春刺鼻嗆口,空中濃烈的酒香彌漫。

沈硯一雙黑眸近在咫尺,那雙眼睛幽深晦暗, 似千年冰刃。

宋令枝屏氣凝神, 隻覺心口狂跳。

她怔怔望著眼前的人影。

沈硯身影頎長, 黑影擁著劍南春和鬆柏之香,團團將宋令枝籠罩。

宋令枝指尖輕顫, 無意碰見漆木妝匣的青銅扣子, 她唬了一跳,慌亂捏拳。

心中直打鼓, 落在沈硯臉上的目光卻始終如故。

許是想不出宋令枝這般膽大, 竟會拋出這樣一問, 沈硯凝眸輕哂,少頃, 覆在宋令枝上方的陰影終於退開。

燭光搖曳,又一次落在宋令枝眉眼。

……

……

一連數日,林中的飛禽走獸都為沈硯所獵, 皇後喜得眉開眼笑, 設宴調桌安椅,宴請眾人。

她笑著朝皇帝笑道。

“硯兒如今真真是大了, 臣妾還記得他小時候,人還沒馬高, 就想著騎馬。後來從馬背上摔下,險些丟了半條命,臣妾夜不能寐, 隻想著若是能換來硯兒的安康, 臣妾便是少十年壽, 也不在乎。”

沈硯為自己孩兒,皇帝自然也心生欣慰:“硯兒福澤綿長,且自小有高人庇護,依朕看,皇後是多心了。”

皇後抿唇笑:“做母親的都是如此。”她輕飄飄掃皇帝懷中的餘貴人一眼,笑得溫和,“待來日餘妹妹做了母親,想來也會如此。”

皇帝哈哈大笑,龍顏大悅,摟著餘貴人:“若愛妃來日誕下龍子,朕定親自教他騎射。”

餘貴人躲在皇帝懷裏,麵露羞赧:“陛下莫打趣臣妾了。”

皇後捏拳,強顏歡笑:“說起高人,本宮倒是想起一位故人,也不知道玄靜真人如今身在何處,想當初,還是多虧了他,硯兒才能平安長大至今。”

話落,皇後又轉而朝向下首的沈硯,“硯兒,前兒母後替你求的平安符,可還戴在身上。”

沈硯彎唇,自袖中掏出一物:“自然。”

皇後莞爾一笑,目光在那枚平安符上細細打量,須臾笑道。

“那便好。你自小容易招些鬼魅魍魎,有這平安符,母後亦可放心些。這幾日你也辛苦了,今日好好歇歇,母後特為你備下西鳳酒,這酒甘潤醇香,這種天喝,再適合不過。”

言落,當即有侍女捧上銀洋鏨自斟壺。西鳳酒酒香濃鬱,筵席上酒香氤氳。

宮人衣裙窸窣,捧著佳肴果饌,在席間穿梭走動,款步翩躚,羽步飄搖。

眾賓客把酒言歡,推杯換盞。

皇後舉杯同樂,須臾,又笑著朝皇帝道:“陛下,臣妾常聽人道馳逐重射,又聞得雲家姑娘善馳逐……”

雲黎一手托腮,正惦記著房中的阿梨不知道在作甚,猝不及防聽見自己的名字,嚇了一跳,抬頭望去,皇後笑盈盈望著自己,滿臉的慈悲溫和。

皇後:“既如此,那便宋姑娘同雲姑娘一起罷。”

雲黎麵露怔忪,同宋令枝麵麵相覷。

上回她臉上露出相似的表情,還是念書時和同窗說小話,被夫子當眾點名。

雲黎福身,拒絕的話尚未出聲,耳邊忽然傳來母親輕聲的咳嗽。

“你若是敢駁皇後,你那狸奴,今後都別想吃小魚幹了。”

雲黎:“……”

暗暗叫苦不迭,若是自己一人,她還能藏拙,可如今宋令枝同自己一起……雲黎心煩意亂,朝沈硯身側的宋令枝望去,總不好讓對方陪著自己丟臉罷。

還在下首的宋令枝亦是滿臉詫異,轉首側目,目光在沈硯和皇後二人之間打轉。

她悄聲道:“殿下,我真的……要去嗎?”

沈硯淡聲:“怎麽,你想抗旨不遵?”

宋令枝脫口而出:“自然不是。”

宴上各家貴女紛紛離席更衣,宋令枝也隨之離開。秋雁憂心忡忡,悄悄拿眼睛看宋令枝,愁眉苦臉:“姑娘,這可如何是好?你身子本來就弱,早膳都沒吃兩口,若是又染上風寒……”

一語未了,秋雁先自行打了自己雙唇三下,“呸呸呸,姑娘大富大貴,定會平安無事的。”

宋令枝挽唇,溫聲寬慰:“無妨,我騎慢些就是了。”

秋雁雙眉仍是緊攏的:“可是您是和雲姑娘一起的……”

殿外忽然響起雲黎怯生生的聲音:“裏麵可是宋姑娘?”

宋令枝同秋雁對視一眼,秋雁心領神會,悄聲踱步開門,福身請安:“雲姑娘。”

雲黎越過秋雁:“宋姐姐,我有事相求。”

宋令枝:“可是為著馳逐?”

雲黎:“是為了馳逐。”

宋令枝:“我不想贏。”

雲黎:“我可能會輸。”

二人異口同聲,話音甫落,宋令枝同雲黎齊齊瞠目結舌。

雲黎眉眼彎彎:“宋姐姐怎麽同我想的一樣?”

她眼睛如同彎月,“不瞞宋姐姐說,我父親如今還想著將我送去三殿下身邊,若我今日奪魁,他定會同陛下求恩典,倒不如直接叫他絕了這心思。”

雲黎撇撇嘴,“我若是跑得最慢,想來他也沒這個老臉,敢同陛下求賞。隻是,可能會連累姐姐受委屈了。三殿下騎□□湛,若是你……”

雲黎欲言又止。

宋令枝不以為然:“不委屈,我本來就不善馳逐,若真叫我奪魁,那才真真是為難。”

雲黎唇角笑意漸濃:“如此,我就放心了。”

獵場旌旗飄揚,鼓聲陣陣。

宋令枝一身胭脂色圓領袍衫,腳踩烏皮六合靴,一頭烏發挽在身後。

馬背高聳,秋雁本來還心驚膽戰,命人取來腳凳,想扶著宋令枝上馬。

宋令枝翻身躍上,無一絲一毫的拖泥帶水,她手持馬轡,居高臨下高坐在馬背上,朝秋雁彎彎唇角。

秋雁目瞪口呆:“姑娘何時這般嫻熟了?”

宋令枝抿唇,但笑不語,眼中泛起幾分自嘲。

自然是前世為了沈硯所學,她往日最不耐煩學這些,後來來到京中,為了沈硯都學了,可惜至死都換不來沈硯一個眼神。

黃土飛揚,獵場上眾人振臂高呼。皇後坐在上首,漫不經心朝場上的宋令枝望去一眼。

侍女輕聲走近,在皇後耳邊低語數句。

皇後緩緩放下手中茶杯,彎唇輕哂:“果然是藏著事。”

若非藏著貓膩,真有了身子,宋令枝怎會不想贏。

侍女擔心:“可如今宋姑娘在獵場上,娘娘若是想……”

皇後橫她一眼:“放心,隻管看著便是,本宮自有法子。”

烈日炎炎,疾風掠耳。

馳逐簡單,若是誰能第一個衝過楊樹,便是贏家。

馬背上一眾貴女兩兩為一隊,英姿煞爽,伏首躬身,躍躍欲試。

鼓聲落下,塵土高揚,數十匹駿馬如脫韁,蜂擁奔至前方高聳的楊樹。

馬聲嘶鳴,似排山倒海,震耳欲聾。

場上眾人引頸長望,雲父目不轉睛盯著雲黎的身影,滿臉堆笑:“小女不才,讓諸位大人見笑了。”

他笑眯眯,正想著全盤接下同僚的奉承話,無意抬眸瞧見落在最後,慢悠悠閑庭散步的雲黎,雲父抬起的手臂輕輕發抖。

同僚尷尬一笑:“雲兄莫要生氣,許是雲姑娘厚積而薄發,這會子正養精蓄銳呢。”

雲父訕訕幹笑兩聲,望眼欲穿,恨不得將場上的雲黎盯出兩個大窟窿。

雲黎早就父親拋在腦後,饒有閑情逸致同宋令枝講起馳逐的規矩:“得等她們繞楊樹兩圈,若有人第一個衝過楊樹,這場賽事才算結束。”

前方馬轡高揚,宋令枝同雲黎慢悠悠晃在一眾馬蹄後,嫌棄日光曬人,二人還找了一處陰涼地,貼著樹下陰影走著。

早膳隻喝了半碗藥,宋令枝此時隻覺日光晃悠,她昂首眺望。

聖上麵前,人人都想一爭高低,往日端莊淑良的侯府貴女,此時亦是咬緊牙關,不肯落人馬後,輸人半分。

貴女繞場兩圈,宋令枝的白馬還在樹下悠閑吃草,踩著日光頑樂。

雲黎抿唇一樂:“這馬倒是自得其樂,別家都跑遠了,它竟還有閑心吃草。說起來,宋姐姐以前可曾學過騎射,我瞧你方才上馬,不像是初學者,竟像是……”

話音未落,忽聽前方傳來一陣歡呼聲,應是哪家府上的姑娘奪魁,正手握旌旗,笑得正歡。

眾人簇擁著道賀,又齊齊往後走。

“明姐姐果真厲害,文武雙全,往日我在書上見著‘望塵莫及’四字,還甚為不解,今兒瞧見你,才覺出這詞說得果真不錯。”

“明姐姐的騎射自然不錯,我今兒也算托姐姐的福了,若非同姐姐一起,我何德何能,竟也能得到陛下的賞賜。”

“說起來,雲姑娘今日怎麽跑那般慢?明姐姐,我記著你家兄長有意雲家姑娘,可是她也中意你兄長,不好同你爭高低?”

“我還要她讓不成?明明是她技不如人在先,若論馳逐,還從未有人能比得過我——啊!”

“明姐姐!明姐姐!”

一聲驚呼忽的從前方傳來,宋令枝仰頭,隻見一抹白色身影踏遍黃土,直朝自己飛奔而來。

白馬橫衝直撞,連著撞翻了好幾位貴女,兵荒馬亂,嘶鳴之聲穿破長空,響徹山林。

雲黎手忙腳亂,嚇得連連後退:“宋姐姐,快、快走!”

策馬揚鞭,二人身下的馬似乎也受到驚嚇,齊齊奔頭前進。

宋令枝勒緊韁繩,身下溫順的馬匹不知為何忽然發起瘋來,隻拚命朝前衝去。

電光石火之際,宋令枝忽然驚聲:“跳——”

雲黎在馬背上顛簸不停,聞言愕然,聲音在風中顫抖:“不行,我怕、怕……”

嗓音揉碎在山風中,宋令枝咬牙拔下自己鬢間發簪,尚未來得及動作,隻聞箭矢衝破長空。

宋令枝驚恐偏過頭。

看台上,沈硯不知何時高坐在馬背上,抬臂拉弓,淩厲箭矢穿過宋令枝身下的馬匹,正中馬的眼睛。

血流汩汩。

再一箭,馬蹄轟然倒下。

宋令枝翻身滾下馬,驚魂未定,手骨關節傳來“哢嚓”一聲響,似傷得不輕。

一人一馬跌坐在地上,碎石紮進掌心,宋令枝渾身狼狽不堪,雙腳亦是摔傷,動彈不得。

她平緩著氣息,轉身想要去尋雲黎的身影。

本該朝前奔進的馬不知為何忽然調轉方向,竟是直朝宋令枝而去。

雲黎拚命攥緊韁繩。馬蹄高高揚起,狂風掠過耳邊。

宋令枝下意識抬手遮臉。

廣袖鬆垮,擋住了大半張臉。

陡地,一人朝自己飛撲而來,擁著宋令枝朝旁邊滾去。

沈硯手上的匕首如箭矢飛奔而去,直落入雲黎身下的馬首。

嘶鳴響徹,而後隻聞哐當一聲重響,那馬直瞪著一雙眼珠子,徹底倒在地上。

雲黎也跟著摔下。

那處恰好是草叢,雲黎勉強撿回一條命:“三殿下,宋姐姐?宋姐姐?”

宋令枝雙眼朦朧,眼前迷蒙不清,渾身上下似散了架,骨頭疼得厲害。

她看見灰蒙蒙的天,看見繁茂昌盛的鬆樹,看見……沈硯愕然的雙目。

耳邊似乎有千百個人在喚自己,她好像還聽見了秋雁的哭聲。

再然後——

她什麽也聽不見了。

……

“荒唐!實在是荒唐!”

寢殿內,皇後來回踱步,一身石榴紅圓領長袍映著迤邐日光。

她怒瞪太師椅上的沈硯,恨鐵不成鋼,“硯兒,你究竟是怎麽想的,若你今日真的在馬蹄下……”

皇後一手撫額,不敢回想先前在獵場的一幕。

隔著一扇緙絲屏風,太醫院院判跪在宋令枝榻前,青紗帳幔後,宋令枝一張小臉蒼白無半點血色,白皙修長的手指輕垂在榻邊。

秋雁雙眼紅腫,拿絲帕墊在宋令枝手上,供太醫診脈。

寢殿落針可聞,隻聞秋雁低聲的啜泣,她雙足跪在地上,懇切哀求:“太醫,求你救救我家姑娘!求你!”

太醫一怔,趕忙讓人扶秋雁起身:“下官定全力以赴,隻是宋姑娘身上傷得厲害,累及筋骨,若想要下地,恐怕還得費些時日。”

秋雁跌坐在地,她雙目怔怔:“是說、是說我家姑娘無性命之憂了嗎?可她剛剛……”

宋令枝剛剛差點連氣息都沒了,太醫為其施針,方才漸漸有了脈博。

太醫撫須長歎:“確實是無性命之憂,隻是宋姑娘如今傷得重,還得過兩三天才能醒來。下官這有些

許麻沸藥,若是姑娘疼得受不住,可服用一二。”

秋雁感激涕零接過。

太醫拿袖子擦擦額頭上的薄汗,又提著藥箱,穿過緙絲屏風,拱手向皇後和沈硯回話。

皇後不耐煩聽他提起宋令枝,雙眉緊皺:“除了皮肉傷,再無別的了?”

她還以為宋令枝定會小產。

太醫麵露怔忪,而後搖搖頭:“其他的,下官暫時看不出,想來應該是沒了。”

皇後沉著臉,滿腹心思重重,餘光瞥見下首的沈硯:“三殿下如何了?”

太醫俯身為沈硯請脈,除了手背上一兩處擦傷,沈硯身上並無大礙。

皇後長鬆一口氣,又命人送走太醫。

殿中安靜無聲,青花瓷纏枝紋三足香爐上燃著安神香,皇後一手撫著心口:“硯兒,你隨母後出去,母後有話同你說。”

沈硯不為所動:“母後有話,直說便是。”

皇後心口腫脹,望著沈硯不明所以:“硯兒,你是皇子,怎可如此魯莽?若是再有下回,你定不能再……”

沈硯麵無表情抬起頭,那雙黑眸幽深平靜,似古井無波。

他意有所指:“……母後還想有下回?”

樹影參差,蟬聲滿院。

明明是盛夏時節,然望著沈硯那雙眼睛,皇後沒來由心生怯意,不寒而栗。

染著蔻丹的長指甲緊掐入掌心,皇後強裝鎮定:“硯兒這話,是何意?”

沈硯麵不改色,手中的青窯紅釉杯輕擱在案幾上,他喉嚨溢出一聲笑。

“我聽聞,馬廄那死了兩個太監。”

皇後眼神掠過幾分閃躲,她掩唇輕咳兩三聲:“獵場出了這種事,他們畏罪自縊也是人之常情,不過是怕牽連家人罷了。”

沈硯不動聲色,掌心的青玉扳指輕轉:“是麽?可我怎麽聽聞,那兩個太監屋內還搜出了五十兩金子……”

皇後眸光一頓,心裏暗罵自己的人出手慢,叫沈硯發現了金子。

她清清嗓子,不以為意:“這有何稀奇?他們在馬廄做事,興許是收了哪位貴人的賞銀,又或是從別處竊來的。”

皇後不想同沈硯繼續聊小太監的事,隻溫聲朝他笑笑:“這事母後自會為你做主,你如今的當務之急,是養好身子。”

話落,皇後起身,目光輕飄飄在屏風上掠過。隔著緙絲屏風,隱約可瞧見屋內身影綽約,宮人來回走動。

“至於旁的,待宋姑娘醒來再說罷。”

宋令枝如今臥病在榻,賜婚一事自然往後延。

沈硯輕笑一聲。

皇後背影稍僵,轉首,目光狐疑落在沈硯臉上。

她沉聲:“你笑什麽?”

“沒什麽。”沈硯輕呷一口茶,“隻是忽然想起忘了提醒皇兄一事。”

皇後眼睛瞪圓:“……什麽?”

沈硯聲音輕輕:“山中多猛獸,皇兄身子孱弱,該注意些才是,若是如我今日這般,險些喪命……”

皇後一顆心提到嗓子眼,眼眸震動。

少頃,她憤憤甩袖,打斷沈硯的未盡之語:“休要胡說。母後瞧你今日真是昏了頭,還是回去好好歇息才是正經。”

轉身揚長而去。

日落西山,殿中最後一道光影隨之消失殆盡。

宋令枝身上的衣衫血跡斑駁,和皮肉緊緊貼合在一處。

秋雁無法,隻能拿剪子剪開,折騰了將近半個時辰,方為宋令枝更衣畢。

許是身上骨肉疼得厲害,宋令枝在夢中仍然睡得不安穩,煙霧般的雙眉緊緊攏在一處。

不時有囈語聲傳出帳幔。

沈硯站在榻前,垂首望著青紗後的宋令枝,青玉扳指捏在手心。

冰冷的觸感貼著肌膚。

秋雁悄聲退下,不多時,湘妃竹簾挽起,嶽栩輕手輕腳,站在緙絲屏風後。

“殿下,皇後那邊有動靜了,說是太子殿下身子欠安,想提早回宮。”

沈硯無聲勾唇。

果然如此。

嶽栩拱手,又將今日所查之事一一同沈硯道出。

殿中靜默,唯有嶽栩低啞的聲音響起。

殿中尚未掌燈,隱約瞧見屏風後沈硯頎長的身影,似鬆柏挺直。

嶽栩低下頭,眉間掠過幾分不解:“殿下,屬下有一話不知該講不該講。”

沉默在寢殿蔓延。

嶽栩腦袋埋得更低,他聲音極輕:“殿下今日,其實不必冒險的。”

宋令枝身邊一直有暗衛和金吾衛盯著,若真出事,暗衛定不會袖手旁觀。

沈硯垂眸不語,隻靜靜撥動指間的青玉扳指。

榻上的宋令枝仍未醒來,那雙望向自己時常常惴惴不安的眸子此刻緊緊闔著,手背上還裹著厚重的紗布。

沈硯黑眸晦暗深沉。

他從天黑坐到天明。

.

一晃半月已過。

在獵場受傷後,宋令枝足足在榻上連躺著兩日,人才徹底清醒,差點嚇壞秋雁。

從別苑回到京城,秋雁寸步不離守在宋令枝身邊,一雙杏仁眼哭得紅腫。

宋令枝後背四肢都有傷,行動不便,膝蓋骨更是青腫一片,這兩日才勉強下得來榻。

身子骨單薄如紙,似弱柳扶風。

秋雁端著沐盆走進暖閣,抬眸瞧見宋令枝扶榻而起,急得慌了神。

“姑娘,你怎麽又自己起身了,也不等等奴婢?”

青緞引枕靠在宋令枝後背,雖說天氣還未轉涼,屋中卻是早早鋪上狼皮褥子,便是宋令枝偶爾不當心,走路摔下,也不會磕著碰著。

即便如此,秋雁還是不放心,事事親力親為:“太醫說了,你這身子骨如今和紙糊一樣,若是再摔著碰著,日後可是要吃苦頭的。”

宋令枝笑笑,扶著秋雁的手在貴妃榻上坐下:“哪有這般金貴,左右不過是在這屋子。”

連著在榻上躺了這麽些天,宋令枝隻覺身子骨都懶了,怕是再躺下去,日後連路都走不動。

膝蓋骨還未長好,稍稍抬腳,疼痛頃刻傳至全身。

宋令枝忍不住倒吸口冷氣,貝齒緊咬下唇。

秋雁半俯身子,小心翼翼為宋令枝提裙:“姑娘,可是膝蓋又疼了?奴婢去取麻沸藥來……”

宋令枝抬手攔住秋雁:“不必,我坐著歇歇就好了。”

秋雁愁容滿麵:“前兒白芷姐姐隨香娘子回老家,臨走前還千叮嚀萬囑咐,怕奴婢伺候不周。”

秋雁手執湘竹團扇,輕輕為宋令枝扇風,“也不知道白芷姐姐回來那日,姑娘這傷能不能好全。”

宋令枝彎眼:“白芷有說何時回京嗎?”

秋雁思忖片刻:“短則一個月,多則三個月。不過她知曉姑娘食欲不振,特做了好些糕點。姑娘若是想吃,奴婢為姑娘端來。”

宋令枝搖搖頭:“剛吃了半碗藥,再吃不下了。”

秋雁垂眼:“那好罷。說起來,那日真是多虧了三殿下,奴婢當時在看台上,差點嚇壞了。姑娘隻是從馬背上摔下,便受如此大傷。若是那馬真的踩上姑娘……”

秋雁雙眼淚如雨下,眼尾泛紅,“奴婢這幾日常常做噩夢,夢見姑娘、姑娘……”

宋令枝拿絲帕為秋雁拭淚:“別哭了,我這不是虛驚一場嗎?”

她挽唇,忽而想起魏子淵給自己送的閉息丸,宋令枝眼珠子一轉,“若我真出事,你便去尋香娘子。你如今有一手製香的好手藝,去哪都不怕虧著自己。”

秋雁氣鼓鼓,猛剜宋令枝好幾眼:“姑娘怎麽盡說喪氣話,沒的惹奴婢傷心。”

她小聲哽咽,“若姑娘真有個三長兩短,奴婢就絞了頭發做姑子去,日夜跪在佛祖前,為姑娘祈福。”

宋令枝:“淨胡說,好好的做姑子做什麽。且我人都沒了,還有什麽好祈福的。”

秋雁反唇相譏:“怎麽不可以?奴婢可以祈求來世還入宋府,在姑娘身邊伺候。姑娘不知道,如今閩州洪澇,京中好些人放河燈祈福,奴婢聽聞閩州那死了好些人,聖上大怒,說是要派三殿下過去徹查。”

沈硯要……離京?

宋令枝忽而一怔,她如今行走不便,沈硯若真的離京,自然不可能帶上自己。

她心中思緒翻滾,若是自己在沈硯走後服下閉息丸……

秋雁小聲絮叨:“奴婢今早還見前院的小廝在收拾行囊,想來這事應是真的。姑娘,三殿下若真的要走,姑娘要去……要去送送嗎?”

宋令枝思緒驟然被打斷,怔愣:“……什麽?”

秋雁壓低聲:“府上的人都是勢利眼,三殿下若是在府上,他們定不敢欺負姑娘。可若三殿下……姑娘可別笑,這群人慣會踩低捧高,誰知道他們會怎麽欺負姑娘?”

宋令枝眼睛彎彎:“你倒是看得透徹。”

秋雁:“那是自然。姑娘今夜不若尋個由頭見見三殿下,也好讓那些人瞧個真切。”

宋令枝粲然一笑。

她對拉攏府上關係不感興趣,不過想著若是自己借閉息丸離開,秋雁或許還得在府上待上幾日。

若是見見沈硯能換來秋雁那幾日的安寧,倒也不算虧。

宋令枝頷首:“就依你說的便是。”

……

月色清冷。

馬車骨碌碌駛過長街,從宮中回府,天色已經全黑。府邸前奴仆侍立,沈硯步履匆匆,裹挾著一身寒露回府。

聖上昏庸無能,近日因虧空的國庫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嶽栩亦步亦趨跟在沈硯身側:“殿下,餘貴人從宮中傳來消息,說是皇後這幾日都在勸聖上,改派他人前往閩州。”

嶽栩不解其意,“閩州一事,實屬燙手山芋,皇後娘娘此舉,實在奇怪。”

沈硯唇角勾起幾分嘲諷:“沒什麽好奇怪的,閩州河堤塌陷,皇後自然心急。”

嶽栩皺眉,更為不解。

沈硯笑笑:“當年修建河堤的官吏,是皇後的一位故人。”

那人同皇後自小青梅竹馬,皇後自然見不得那人受牽連。若是旁人去,皇後尚且可以從中周旋,可若

是沈硯……

沈硯冷笑兩聲。

前世的洪澇是在五年後才有,不想這一世竟提前了。他本來還想著等自己登基稱帝,再派人修固堤壩。

沈硯的目光倏然飄向門口站著的侍衛。

侍衛拱手上前,不敢居功:“殿下,這是夫人屋中的秋雁姑娘送來的。”

十錦攢盒掀開,卻是十來個小巧精致的綠豆糕。

沈硯不動聲色收回目光,視線越過重重樹影,落向月洞門後自己的寢殿。

他淡聲:“她今日又來了?”

侍衛沉聲:“是,夫人在門口約莫等了半盞茶的功夫,見殿下未歸,便先回房了。”

連著三日,宋令枝都是如此。隻是實在不巧,沈硯這幾日都在宮中待到天黑。

侍衛狐疑:“殿下,這綠豆糕……”

沈硯:“放著罷。”

書房的燭火一直亮到五更天。

天將明未明之時,嶽栩終於從書房離開。

書案上公文堆積如山,閩州洪澇,如今又是大雨不斷……

沈硯一手揉著眉心,忽見窗前傳來一聲鳥啼,他好奇往外望去。

樹影婆娑,黃鸝亮著一身油光水滑的羽毛,在窗前嘰嘰喳喳,

伺候它的宮人一路追隨,眼睜睜瞧著黃鸝飛進沈硯的書房,嚇得雙膝一軟,跪倒在窗下:“殿下恕罪,是奴才沒看好這黃鸝,叫它飛出籠子,奴才這就、這就……”

黃鸝撲簌一聲,猛地往沈硯書案飛去,踩著小爪子在沈硯案前走走停停,時不時歪著一雙黑豆般的眼珠子,盯著公文瞧。

“膽子倒是大了不少。”沈硯輕笑,朝窗下跪著的宮人揮揮袖,“你先下去罷,這兒不用你伺候。”

宮人感激涕淋離開。

案上燭火通明,黃鸝看看公文,又看看沈硯,最後目光落在一旁纏絲瑪瑙白盤上的綠豆糕,乍然飛撲過去。

一連在綠豆糕上啄出好幾個大洞。

許是吃著味道尚可,黃鸝吃得更歡,“啾啾啾”喊個不停,又連著啃下好幾口。

沈硯哂笑:“你倒是怡然自得。”

他伸手,將盤子端遠些。

黃鸝眼巴巴,又邁著小爪子跟上去。

沈硯挪開,它又跟上。

如此來回幾趟,黃鸝許是知曉沈硯在捉弄自己,狠狠在綠豆糕上啃上一大口。

碎渣瞬間落了一地。

沈硯皺眉,直接將那盤子移到一旁的矮幾上,黃鸝扒著那盤子,竟也跟著過去。

一整盤的綠豆糕竟是讓黃鸝吃下一大半,隻剩些碎渣粉末。

沈硯攏眉,正想著喚人前來收拾,忽見原本活蹦亂跳的黃鸝發出短促的一聲啼叫,而後緩緩倒在案上。

不再動彈。

沈硯眼角的笑意盡失。

作者有話說:

八千多字這章居然還沒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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