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花瓣雨 祖宗在洗澡,你出去

闕清月身後四人, 看向老者手中那張闕朝歌的畫像。

鹿三七看得連扇子都合上了。

東方青楓朝那張畫多看了兩眼。

他鎮守的是上古戰場之一,朝歌城,聽說闕朝歌便出身此城, 但他沒有見過闕朝歌的畫像。

確實眉眼, 臉形很像,氣質雖然一個英姿颯爽,一個玩世不恭懶洋洋,但是,也許是所謂的天人之姿,總有相似。

或者是那種玄之又玄的獨特氣質,看過就會覺得,她們很像。

東方青楓細看了兩眼後。

這就是,闕清月轉世前的樣子?

他又看向身旁的闕清月, 真人就站在他麵前,她的發髻,隻簡單以頭發轉圈綁好, 用了一根藍色葉子發簪固定插在發上。

發簪上的藍色葉子其實是一顆顆藍水晶, 在陽光下反射著低調的光茫, 看似凡品,戴在她頭上,卻不似凡品。

她的發髻梳的微微靠下, 更添幾分慵懶。

東方青楓又看向那幅畫,原來,她將頭發高綰束起,竟是那個樣子。

其它二人見到畫像, 也嘖嘖稱奇, 玄門傳言闕門小公主乃是闕門老祖轉世, 其實大家聽著覺得這不過是江湖傳揚的名頭罷了,就像鹿三七,江湖人稱銀扇公子,就是一個稱謂。

誰也沒真信。

幾人嘴上叫她祖宗,闕氏小公主,或小祖宗什麽的,但是,從不覺得她真是玄門祖宗。

但當真正的闕氏老祖畫像,就在麵前時,看著那畫像,再看看真人,那種親眼目睹的真實感。

仿佛隔著畫作,跨越了五百年的時光。

一個人從畫中,走了出來。

她與畫,麵對麵地站在了一起,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他們不知道闕清月看著自己前世,是何感想,但他們看得目瞪口呆,全身起雞皮疙瘩。

在這一刻,劉司晨,才真的有點信了。

這闕氏小公主,難道真是五百年前闕朝歌的轉世?

命運這東西,有時候真的玄而又玄,你信它吧?

你不信它吧?

皆無言。

“老族長,把畫收起來吧。”闕清月揮了揮袖子,提醒那位族長。

別人看的津津有味,她卻看向地麵,指尖一直輕點著袖子,隻想趕緊結束這尷尬的一幕。

“好好,收起來。”族老將畫交給身邊的族人。

他見其它四人,皆在闕清月身邊,頗為親密,應該是同伴,便道:“四百多年前畫像中的恩人救我祖輩,福蔭我祖輩八代人四百餘年。”

“如今恩人的後人來到此地,我等族人榮幸之至,若不嫌棄,就隨我入莊多休息幾日,莊裏雖不比世俗繁華,但也有幹淨的住處,豐盛的美酒和食物,讓老朽與莊裏的人多多款待幾位一番。”

盛情難卻。

四人皆看向闕清月。

入不入莊,是她一句話的事。

畢竟這是闕清月的前世之身,闕朝歌的主場。

闕清月看向身後幾人,這大半月荒裏來,野裏去,大家看似遊刃有餘,其實都很疲累,荒野食物雖充足,但加工簡陋,天天吃肉,再好吃也膩了,此時聽到普通的美酒美食時。

劉司晨,元櫻口水都要流下來。

闕清月回過頭,看向麵前老族長與他的幾位族人,凝神之下,功德海皆正常,都是普通人。

暗歎一聲,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還能受到闕朝歌此人遺留的惠恩。

罷了。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她看了眼身後人,無論是她,還是身後四人,都需要這樣一處地方可以歇息,她沒有拒絕的理由。

“請幾位跟我來。”族長旁邊的族人伸手引路,走在前麵,帶著幾人往莊子裏走。

族長帶過來的人,跟在後麵,看著這五個外來人,皆瞪大了眼睛。

在這樣叢山峻嶺中,鮮少有人出沒。

因為隱居,莊人甚至一生都未見過外麵的人。

對他們來說,外麵不知有多新奇。

如今能得一見,自然興奮都在臉上。

那位最早發現闕清月的小兄弟也在其中,他走在前麵,卻一直頻頻向後望。

他從未見過外人,但隻這第一次,就見到了讓他難以忘記的驚豔絕倫的人物。

正如那首曲子,如果初遇的人,太過驚豔,這一記恐怕要記上好幾百年。

而這句話,五百年前可以用在闕朝歌身上,五百年後,又用在了闕清月身上。

人群裏年紀不大的女孩,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中間那個穿著孔雀藍披風的人。

她在一群人中,邁步向前走,身後披風隨她的動作自然擺動,身姿美而從容,看向他們毫無怯意,發梢在身後微微輕**,隨著背的線條柔滑垂落,行走時,從頭到腳都有一股獨特氣質在其中,讓人見之難忘。

她在莊子裏,從沒有見過如此好看的人。

恰如冰河破開,**人心魂,驚心動魄。

就連她旁邊的人,也皆容貌不俗,尤其那個長得很高,劍眉星目、薄唇長腿,刀懸窄腰的男子,一張帥得驚人的俊臉,還有那薄唇含著冷笑,藐視群雄的風姿。

“哥。”她問旁邊的人,“是不是外麵的人,長得都像他們,這麽好看?”

他哥一生曾隨族人出去過一次,見識過山外的繁華:“他們……的長相在外麵的人裏麵,也是出色的……”

實際上哪怕他出過山,也未見過如此絕頂姿容的人。

如他們這般人中龍鳳者,世間也寥寥無幾。

微風拂過山莊林,豐田繞水細如絲。

山莊富饒。

灰瓦石牆,戶戶緊挨,建築雖還停留在百年前,但看著依舊古樸大氣。

進入莊子後,地麵全以同山中的一種花石板鋪設而成,上麵星星點點的紋路,頗有幾分浪漫花束的感覺。

房子皆以石頭建造,哪怕年頭再長,也不易損壞。

山莊內種了許多果子樹,此時秋季,碩果累累,看著紅黃掛果,甚是喜人,有種回到人間,接人氣地氣的感覺。

族長先將幾人帶進莊裏宗祠,趙李莊三氏同住一莊,祖輩牌位都擺在宗祠裏,平時有人打理。

宗祠旁邊,放置的就是闕朝歌的香火。

若外人,是不會隨便帶進宗祠裏來,但來人畢竟是恩人的後人,與他們祖先頗有淵源。

五人隨族長進門。

供桌上有隻長盒,老族長將畫像放進了長盒內。

桌上供奉著果子米酒,香火之類。

闕清月目光看向周圍,其它地方倒是沒什麽特別。

倒是供奉的案桌上,放著一把古箏。

她走上前,低頭看了一眼。

老族長放好畫像後,見到她在看箏,便道:“這是當年恩人留下的唯一一件東西,她說先放置在這裏,日後再來拿,但之後……”

之後地話,他沒有說,既然箏還在此處,人自然沒有來。

闕清月看了會,伸手,摸了下箏。

“我們趙氏,李氏,張氏三族人決定隱居在此地,帶著也多是身懷手藝的族人,有的擅長蓋房,有的擅讀書,還有擅種田,其中就有擅畫技與琴技的族子,如今這些技藝也都傳下來,這一把琴族裏年年都有人擦拭上油,到現在保存還很完好呢。”老族長解釋道。

幾百年過去,越李張三氏後人,竟還守著這規距。

劉司晨四人,在宗祠周圍轉了一圈,轉不下去了。

因為祖祠門口人越來越多,一會兒的工夫,門前全是動來動去往門裏望的腦袋,脖子抻那麽長,隻為見一見屋內人。

其中有孩子,有半大姑娘小夥子,以及不少下田幹活回來的莊裏人。

闕清月摸了下這把箏,看著上麵的紋路,反手輕輕一敲,聽著聲音,便知,這是一把名器,用的是上好的千年古木定製,整隻箏線條流暢精致,哪怕到現在,木質依然還有油潤的光澤在,哪怕幾百年,它依然是把好箏。

琴弦有些舊,維護多年,她隨手一撥,聲音有點澀,但也比想象中空靈動聽得多。

聲音依然靈氣十足。

她的手劃過琴麵一角,那一角刻著兩個古字。

朝歌。

是朝歌的箏。

她撫回袖子,看著箏麵,收回手。

老族長道:“當年,我們祖先都是異國戰場上幸存下來的百姓,為躲避戰亂,朝歌大人為我們尋得這塊寶地,不遠千裏,帶我們遠赴此處,她說此地可保我們四百餘年安寧,但四百多年後就要遷徙,可老朽與族人,都不舍得此處,已把此處當故鄉。”故鄉難離,何況現在的世道,動**且亂,並不適合出山。

他邊走邊道:“我們這個莊子,人不多,一切吃用不分你我,大家有力一起使,有飯一起吃,房子一起蓋,田也一起播種,都在做力所能及的事,我們這還有專門的飯堂,有供小孩子讀書識字的學堂,比外麵不差多少。”

老族長說著,還頗有幾分驕傲。

說著,帶著他們出了宗祠。

一走出門,外麵兩三百人聚在一起。

見他們出來,紛紛讓開路,像撥浪一樣,從中間分開了一條路。

莊裏已經多少年沒來過外麵的人了,大家都新奇,放下手裏的東西趕了過來,隻為看上一眼。

外麵的人,和他們有什麽不同。

如今看到了,個個心滿意足,隻覺山外之人,皆是如此,理應如此。

滿足了他們的一切美好想象。

是的,單就闕清月一人,便滿足了此莊所有人對未見過事物的美好幻想。

因為美是對女子的形容,而闕清月,她是美的形容。

世間再難找一人,可與她堪比,如果她不能滿足眾人幻想中的美好,那又有何人能滿足呢。

大家擠在門口兩邊,甚至排著隊,圍觀著這五個人。

就跟開歡迎會似的。

這場麵,闕清月走出來時,結實地愣了下。

東方青楓與元櫻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側,劉司晨在前麵,鹿三七搖著扇子跟在後麵。

齊刷刷數百雙眼晴盯著他們,心裏稍弱的人,路恐怕都不會走了。

這些圍著她們的人,有的滿臉驚訝,有的露出大大笑容,特別歡迎的拍手。

還有的人,看得眼睛都不眨,站在原地目不轉睛,如被點了穴道。

甚至還有的人,一直往前擠,想看清他們的模樣。

“別擠!”老族長在旁邊趕人:“去去去,叫你們去地裏幹活,怎麽都回來了,站遠一點,別往前擠,別衝撞了貴客!”

“大家讓一讓,讓一讓,排好隊,不許大聲叫喚!”有族人趕來維護秩序。

元櫻也沒見這等場麵,目瞪口呆。她緊張地伸手擋著周圍的人,怕她們嚇到祖宗。

別看祖宗平時挺從容,其實很容易受到驚嚇。

東方青楓伸手放在她披風後,一路護著她往前走。

這些莊子的人,看起來並無惡意,大多友善,一路不斷有人笑著問:“你們是哪裏人?”

“從哪裏來?”

“姑娘,你好漂亮。”

“娘,你看,那個人手中的扇子是銀色的,是銀子做的。”

“姑娘,可否在這裏多留幾日,讓李某為你畫一幅小像。”

“生得真美啊,外麵的人,皆是如此麽?”

“哥,你看,刀!”

“刀,不要指,小心他把你手指砍下來。”

“我想學武功!”

“娘,抱抱,要看,愛看……”

還有幾個年輕的嬸娘,匆匆趕過來,手裏提著籃子,幾人一走過來,就在人群裏,將一把把花瓣,扔過來。

一時間,花瓣雨從天而降。

闕清月驚地縮了下肩,抬頭,入目全是粉色的花瓣,飄然而下。

“姑娘別怕,我們這裏有用花去晦氣的說法,香氣沾身,晦氣盡去,以後的路途,定平平安安,一片坦途。”有個嬸娘高聲道。

“好!”

接著頭上的花瓣雨不斷撒落如雨。

周圍歡呼聲一片。

那撒得不是花,是這個莊裏人的熱情。

小小的花瓣,落在幾人的頭上,身上。

闕清月幾乎全程低著頭,元櫻擋著人,東方青楓伸手幫她遮著落下的花瓣,一起低頭快步地走過這段四百多米的路程。

花瓣雨下,眾人見他一路護著她,看得路人眼晴一亮,不由更加歡呼起來。

走完後,闕清月回頭看,後麵那花瓣紛飛的場景,就跟走了一次紅毯似的,兩邊歡呼的像極了追星,沒想到古人也如此,真是匪夷所思。

歡迎儀式多少有點誇張了些。

老族長見他們累了,直接將人帶到住處歇息。

幾人受到了莊子裏最好款待,供他們休息的住處,是今年莊裏才修的房子,已裝置好,準備給莊裏年輕人結婚用,寬敞明亮。

房子靠近路邊。

在去住處的路上,東方青楓目光四處掃過,指著遠處一建築。

問老族長:“那是廟?什麽廟?”

老族長見他問起,便解釋說:“這個地方,我們祖先搬來時,並不是荒野,有人在此居住過,隻是房屋倒塌,已經無人了。後來我們三氏推倒重建,那時就有座山神廟,神靈之物,祖先未敢挪動,偶爾逢年過年,也有人去拜祭,給些香火。”

“似乎二百年前,有一年鬧旱災,小溪水都幹了,大家守著山林,人沒有東西吃,動物也沒有,有兩頭虎,餓得下了山,我們祖宗幾個好獵手,硬著頭皮去迎那猛虎。”

“沒想到,那虎一接近山廟,就跑了,祖先們因此逃過一劫,後來為了感謝山神顯靈,族裏的人決定將山廟重建,建了座宅子,供了山神牌位,這百年來,一直香火不斷,廟神也靈驗,山野中總有些飛禽走獸,但這些年,莊裏人從未出過事,仿佛真有神靈保佑一般……”

東方青楓聽罷,邊走邊回頭,遙遙看了那座廟一眼。

很快,五人帶到住處,老族長也不多打擾,隻說晚飯會讓人送過來,讓幾人今夜好好休息。

元櫻進房間看了一圈,拍了拍桌椅家具和床。

她道:“祖宗,你今晚終於能睡個好覺,這床結實,還有新浴桶,能泡個熱水澡。”這些天祖宗在山裏,每日也隻是用點熱水沾布巾擦拭,根本沒有這樣的條件。

闕清月“嗯”了一聲,回身坐在椅子上,伸手要拿桌上的杯子,茶已經泡好,是莊裏人自製的果子茶。

元櫻立即走過去,掀開蓋子用銀針拭了拭,銀針是她跟鹿三七要的。

試毒是跟劉司晨學的。

然後對著光一看,銀針尖沒有黑,“沒毒。”

闕清月展眉看了她一眼,笑了下,“出息了,看來這段時間學了不少東西。”她撫過袖子,端起茶杯,低頭抿了一口。

“沒白跟著他們。”

茶中帶著微微的清甜果香,喝起來還不錯。

有人抬著水桶進來,元櫻跑過去,簾子後麵有浴桶,兩人將水倒進浴桶裏。

抬水進來的是兩個長得壯實的婦人,老族長沒讓那些毛手毛腳的小夥子來,怕驚到了這位貌美的貴人。

二人倒完水,走的時候,皆好奇地望著坐在椅子上喝茶的闕清月。

那一舉一動,低頭撩發的動作,可真好看。

當她抬眼看向她們的時候,兩個婦人臉上立即露出大大的笑容,族長說了,這是他們祖先恩人的後人,得十二分用心才行。

因太過熱情,闕清月不得不應付地對著她們頜首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了。

結果兩婦人見了驚呼一聲。

元櫻試著水的溫度,將棉巾物件備好,聽到那二人驚呼,心道:我就說嘛,祖宗那就是不愛笑,清冷慣了,要笑起來,能迷暈人,一點不誇張。

她有時候看著都受不了。

待二人出去。

元櫻過來催,“別喝了,快點洗吧,再不洗水就涼了。”

闕清月是這下放下茶杯,起身走到了簾子後。

剛卸下腰帶,東方青楓自外麵敲了下門進來了。

“檢查房間。”他走進來,習慣性地眼神四下巡視。

床和椅子上都沒見到闕清月的人。

她平時不是坐著,就倚著,這兩處沒人,她人呢?

他一回身。

此時天色已黑,就見到房間裏,掛了一麵薄麻色布簾,裏麵有燭台,上麵映出朦朧的身影,裏麵有人正將身上的衣服,刷地一下,往後一撩,衣服落到了臂彎,露出了形狀優美的肩頸弧度。

接著將長發扔至背後,**出一片動人波韻。

動作利落,身姿誘人。

元櫻在鋪床,見到他,跑了過來:“祖宗在洗澡,你出去出去,等一會……”。

沒等元櫻說完,就見東方青楓的耳朵,連同耳後,都紅了,紅得滴血,他竟一句話都沒說,轉身出去了。

闕清月在裏麵剛脫下外衫,餘光掃了眼簾子。

“誰?東方狗兒?他出去了?”

自從東方青楓往她身上抹鳥糞,她就經常在元櫻麵前叫他東方狗兒。

元櫻道:“對啊,我怎麽看著,他像落荒而逃的樣子……”怪怪的。

“不過,祖宗,你在我麵前叫就算了,可千萬別讓他知道,若被他知曉,我真怕他會提著刀砍你……”元櫻走進去道。

闕清月笑了下,低頭將臂彎脫下來外衫搭在一旁,隻著裏麵單薄的一層月白色裏衣,走到浴桶邊,伸手解開左側的衣帶,邊解邊看向元櫻。

“行行行,我去門外守著,祖宗你慢慢洗。”說完元櫻將簾子放下來,拿了把椅子放到門邊,咬了口順手拿的果子,悠哉地守著門。

幾人確實累了,一切妥當後,吃完飯,也無心出去逛,族裏那邊也無人來打擾。

包括元櫻,早早休息了。

如今從新睡在精美的**,有種恍然隔世之感,在這之前他們還睡在一處野獸窩,野獸當然已經被趕走了。

闕清月枕著圓枕,看著屋頂,手放在胸前,然後閉上眼睛。

她們五人住的是一處大些的家宅,東邊的兩間,鹿三七和劉司晨一間,東方青楓一間,西廂這邊她和元櫻住。

元櫻睡在簾子外的實木塌上。

闕清月合上眼睛,本以為會一覺到天亮。

再睜眼聽到的就是清晨的鳥鳴聲。

但萬萬沒想到。

她竟然做夢了,夢裏有一個模糊的聲音:“離開,離開這裏,離開,離開這裏……”

夢中反複有人重複著這句話。

在最後一遍的時候,她突然清醒過來,睜開眼睛。

眼前依然一片黑暗,天並沒有亮,好在,能聽到外間元櫻睡著的呼吸聲。

這聲音倒是讓人心安,她冷靜地點了點手指。

然後扭頭:“元櫻。”叫了一聲。

接著,她從**坐起來,這夢不對勁。

她又抬高聲音叫了聲:“元櫻!”

外間傳來元櫻起床的窸窣聲。

蠟燭被點燃,元櫻揉著眼睛,披著外衣走過來,見到床鋪上,祖宗正坐在上麵。

薄肩披發,臉雪白,眼尾一挑,看向她。

“祖宗,怎麽了?你認床睡不著?還是做惡夢了?”

闕清月看了看這屋子,她本修的一口清氣,就像儒家的浩然正氣一樣,神魂強大,一般的五鬼之物,很少能入她的夢裏來。

水清無魚,也是這個道理。

“你有沒有,夢到什麽聲音?”

“聲音?什麽聲音?”元櫻拿著燭台,看著自家祖宗,然後將燭光照向四周。

闕清月瞥了元櫻一眼,沒說什麽。

有什麽可說的?

這世上確實有種人,天天大魚大肉吃著,百鬼依然不近身,就像元櫻這種,缺心眼的。

鬼都怕。

她看向被麵,這時,外麵門突然被敲響。

本不就疑神疑神,突然響起敲門聲,還挺嚇人。

“誰?”元櫻喊了一聲。

“我,開門。”然後是一聲刀柄碰門的聲音。

元櫻看向闕清月,闕清月朝她點點頭。

她這才拿著燭台向門走去。

闕清月邊看著元櫻走,邊扯過外衫披在身上,將帶子係好。

東方青楓一進來,看到她正低頭係衣服前襟帶子,頓時移開視線,轉身問元櫻道:“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

“沒,啊祖宗說,她聽到了,有聲音。”元櫻道。

闕清月坐在**,看向東方青楓,“剛才做夢,夢裏有人催我離開,你是不是也聽到了。”

“沒有,鹿三七聽到了,周圍有煞氣。”

“哪來的煞氣?”

東方青楓看向來時,那個山神廟的方向。

“山神廟?”闕清月望了下窗戶,窗戶那裏能看到廟。

“你……穿好衣服,我們去看看,看到底是哪座山,哪座廟,哪個神仙在裏頭裝神弄鬼。”然後他才看向她,燭光下的她,鵝蛋臉的弧度美得讓人心顫。

他轉身道:“我們在外麵等你。”

他不得不將她叫起來,把她留在這裏他不放心,隻有帶在身邊,才最安全。

深夜,整個山莊的人都睡下了。

沒有燈亮,隻有幾隻狗兒的汪叫聲。

劉司晨把衣服掖好:“以為能睡個好覺,沒想到,還得幹夜活。”

鹿三七穿戴整齊:“廢話少說。”他刷地一聲將扇子打開。

“這麽晚了,天涼地寒的,你就別扇那破扇子。”劉司晨手拿劍走出來道。

“嘖!你一介武夫啊,不懂,我這叫文雅,這是範兒?知我者,唯白衣也。”

鹿三七隻是隨口一句話。

結果門外的劉司晨和東方青楓都看向他。

尤其東方青楓,手裏還拿著刀。

“嗬嗬,我說的不是你,東方兄你這樣的,能文能武!對不對……”

東方青楓睨了他一眼,轉開眼神。

山神廟離莊子遠一些,建在莊子最邊上,離他們的住所,有一段距離。

此時天空滿月,正值十五。

萬籟寂靜,深秋連蟲鳴聲都少了。

神廟並不大,隻有普通的小宅般大小,裏麵有個供堂,從外麵看,沒有火光,黑洞洞的。

有幾分滲人,但幾人都不是普通人。

一蛟龍煞在身,一劍道高手,道門中人,還有個天生神力,就連看起來最懶洋洋的闕清月,也是玄門老祖。

自然不怕一隻區區煞氣了。

三煞而已,對他們來說,這算什麽?輕鬆拿捏。

於是劉司晨道:“鹿三七,你不是道門的嗎,你進去。”

鹿三七搖扇道:“道門也不過是普通門派,又怎能與蛟龍一較高下呢,東方兄,請吧。”他扇子一指廟門。

東方青楓看向這兩人,麵帶不屑地嗤了一聲。

“你們倆,不行?”

這句話一出,其殺傷力,不遜色三煞之威,劉司晨直接站直身體:“我行。”

鹿三七也道:“那我也行!”

男人,就不能說不行,連聽到這兩字都不行,必須行。

東方青楓看向這間小廟,他心下疑惑的是,這廟裏的煞氣很微弱,幾乎接近沒有。

若隻是很小的煞,他沒必要出手,畢竟千人斬也要耗損煞氣。

冷風淒月下,一旁的闕清月將手揣在袖子裏,跺了跺腳問了一句:“這是一隻神煞,可她為什麽要入夢趕我們離開?你們也都夢到了吧?”

鹿三七道:“確實如此,她竟然有入夢神通,這是香火神的神通啊,奇怪。”

“她驅趕我們,這是何道理。”闕清月問向這幾人。

當然,問也白問,一個也答不上來。

她看向神廟。

旁邊的元櫻急了:“你們都不去,那我去,說那麽多,不如直接找它問好了。”說著她就要衝進去。

“欸,等等!急什麽?”闕清月攔住她,“此事必有蹊蹺,你何時見到一隻煞,不殺人,隻驅趕人?”她笑了一下,“有意思。”

接著她看向四人:“劉司晨,你也知道,戰場上不能衝動,要知已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劉司晨以為她在問他,剛要回答。

闕清月又轉向鹿三七:“你說是吧,三七?”

鹿三七將扇子一收,明白她的意思,他道:“我們黃老門中,確實有一神通,也不能說神通,就是一獨門技法,可與香火神對話,山神恰好也是香火神之一。”

“你早有此本事,還在那唧唧歪歪。”劉司晨抱胸無語。

“我這技法,也耗錢呢……”這是闕氏祖宗開口了,否則,能一掌打死的煞,何必浪費他那一葉障目通神香呢。

說完,他伸手就從懷裏取出了指長一截綠色小粗香,看來用了不少,然後用火折點燃,吹了吹。

這綠香一點煙都沒有,點燃後,有一股香味,不似人間之味,無法形容。

鹿三七將香捏在手中,口中念念有詞,最後有雙目前一劃,將其夾在陽指與食指間。

“……急急如律令,山神快些來相見!”說著,指向山神廟。

幾人向山神廟看去,並沒有山神現身。

等了半晌:“你行不行啊?”劉司晨問。

鹿三七手中的綠香還在燃,他立即:“噓。”

他表情很嚴肅,盯著那座廟,眼睛裏開始冒綠光。

“遭了。”

“怎麽了?”

“末法時代,妖魔鬼怪煞氣橫行,人微言輕,信仰崩塌,山神香火越來越少,神力低微,有許多山神鬥不過煞氣,已自絕神路,重入輪回去了。”

“那就是說,這家山神廟裏,沒有山神?老族長說的兩百年有神庇護,是假的?”

“不。”鹿三七道:“恰恰是真的,但這個庇護的人,不是山神。”

“不是山神?”四人看向鹿三七。

鹿三七此時眼瞳裏冒著幽幽綠光,他看向山神廟門。

“那上麵坐著的,不是山神,是一隻煞,她竟然受了山神廟的香火,二百餘年,修成了半神半煞之身。”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半神半煞?那是什麽東西?”

“就是一半有神性,一半是妖煞,簡單點說,就是它一個三煞,接下了山神的活兒,幹得還有模有樣的,入夢,就是山神的手段。”

闕清月看了半天,回頭問:“所以,她驅敢我們,是為了保護這個莊子的人?”

“嗯,即便如此,一隻煞也不能留在人間,她的神力沒有受天地封號,不受保護,她煞氣也不穩定,隨時可失控,我讓你們也看看吧,她現在的狀態很不好,有些瘋癲。”

說完,他挾著綠香,又念了一段咒文,“……行天地令,現身一見!”

言罷,綠香突然冒出一股煙,飄向了神廟。

本來幾人什麽也看不見,這時卻隱隱看到神廟裏,坐著一白衣女子。

她的身影,影影綽綽,口裏咿咿呀呀念著:“……郎君從軍十四載,要我家中等歸還,我已等了五百年,為何不與妾相見……”

“何人喚我?”她像是發現了拿著香火的鹿三七。

闕清月低聲道:“你問她,她為何要庇佑莊裏的人。”

鹿三七持香重複道:“我乃道門中人鹿三七,今與山神相見,求問山神,你為何庇護此莊中人,驅趕我等?”

白色身影搖曳,“此村鳳頭村,乃我夫君的族人,我護其族人,等我夫君歸來,可是我已苦苦等待五百年,夫君仍不見蹤影,夫君,你從軍十四載,讓我在家等歸還,我等一年又一年,春花開了,秋葉敗,你何時才能把家還……”

聲音淒哀欲絕。

鹿三七把香拿開,以手罩住。

才對幾人道:“這隻煞,是一女人,你們也聽到,她是五百年前的一隻魂,在二百年前時,機緣巧合,變成煞,一直守著這個莊子的人。”

元櫻道:“別說,她還挺癡情的,等了夫君十四載,又護佑莊子二百年。”還有這樣的煞?

闕清月輕撫袖子,點了點袖口道:“可她並不是趙李張三氏的人,你們剛才也聽到了,她說五百過去了,趙李張三氏是四百多年前遷到這裏來,老族長說過,遷到這裏時,這裏有人居住過的痕跡。”

劉司晨道:“對,就是說,她腦子不清楚,死了那麽多年,兩百多年前才成煞,所以把遷過來的趙李張三氏當成了原來住在這裏鳳頭村的人,那原來住在這裏的人,早已經死了,就像她已經死了一樣?”

幾人聽完,沒有作聲,這實在是複雜又匪夷所思。

“此神煞渾渾噩噩,我現在能與她溝通,全憑這隻陰陽綠頭香。”鹿三七看了眼自己的香,說道:“東方兄,要不,你還是出門,滅了她吧,她一旦發現,自己守了二百年的人,並不是族人,發起瘋,能將這裏所有的人都殺死,而且五百年了,她的夫君當年早就戰死,輪回都不知道輪了幾回,她還要無止境的等下去,誰知道她什麽時候等不下去了會發瘋,我看她現在就不妙,你們看……”

說著,他將綠頭香又拿回來,對準了神廟。

幾人聽到她依然在唱著:“……夫君啊夫君,你從軍十四載,讓我在家等歸還,我等一年又一年,春花開了,秋葉敗,你何時才能把家還……”

唱得人身上起雞皮疙瘩。

這女煞,癡情到了讓人靈魂震顫的地步,多少有些不忍,但她畢竟是一隻煞物,一切都不過是她不甘的執念,這道執念,就像埋在地裏的炸,藥,不知何時會炸了。

闕清月在月光下,望著那飄乎的白色身影,想到老族長說,闕朝歌讓他們在這裏隱居五百年,五百年後搬走。

難道是因為,這隻煞?

“東方兄,你動手吧,此煞留不得。”留她,這莊必滅,不過時候長短罷了。

東方青楓看向神廟,鹿三七說得對,煞,不該在人間逗留,無論是她善是惡,他手放在刀上,準備一刀流。

闕清月伸手,攔住他刀柄,刀柄冰冰涼,她手立即收了回來,抖了抖衣袖看向他們。

她道:“你們這些人,天天總是想著打打殺殺,就不能想想別的辦法?動動腦子?”

她轉頭。

看神廟道:“我記得黃老門也有為人超度的法門吧,鹿三七,你是門主,你可會超渡之法?”這煞也是幾百年的魂,超度應該有用。

鹿三七猶豫道:“有是有,但我們畢竟不是僧門,超度的辦法,它……比較剛烈些,用的是升天符,雖然也能送她入輪回,但恐怕她反應強烈,失敗可能極大,此符會先鎖魂,後定魂,魂魄反抗越激烈,失敗的可能越高。”

而且此符隻針對鬼怪,對煞,他也是第一次用,不知道靈不靈驗。

“那若有什麽吸引她的注意力,她不反抗呢,是否成功?”

“嗯,道理上,應該可以。”

“好。”

闕清月轉頭,看向旁邊聽得懵懂的元櫻,“你快些,去宗祠,將闕朝歌的箏取來。”

“記住,不要驚動任何人。”

元櫻立即點頭,轉身往宗祠跑去。

“一會箏取來,我會彈一曲,吸引她的注意力,你要速戰速決,我最多能吸引它三分之一刻。”

鹿三七手拿綠頭香,問:“你真要這麽做?”有什麽必須這樣做的理由嗎?

闕清月望著裏麵那道白影。

“她不曾作惡,兢兢業業守護莊人二百餘年,哪怕她是一隻煞,但也有功德在身,無論未來如何,還沒有發生,那現在的她,就不該落得一劍滅魂的下場。”

鹿三七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走到一邊,望著自己的綠頭香,又要少一截。

東方青楓抱著劍,沒說話,看向地麵。

沒多久,元櫻便背著案桌凳和箏,跑了過來。

將案子一放,箏平放在上麵,闕清月快步過去,一展披風,在凳子上坐下來。

望著麵前這把箏,她竟隱隱有種熟悉之感。

很快,她抬眼看向鹿三七。

鹿三七點點頭,將綠頭香對準那道煞魂:我以綠香敬神明,煞魂,希望你知道點好歹,速速投胎去吧。

說著他從懷裏取出一道金符,上麵筆走龍蛇寫著三個字,升天令。

東方青楓走至她身後,將刀反插地麵:“若一旦失敗,我會立即殺了她。”

闕清月低下頭,笑了下:“不會失敗的。”

她看向那道朦朧的白色煞影。

然後低頭專注凝神地看著弦,“今晚十五,就讓我以一曲,送你入輪回。”

接著抬起手,手指刷地劃過,在寂靜的夜裏,撥動了一片琴弦。

此弦音,天地顛倒,**魂奪魄。

那道瘋瘋顛顛的白色身影,猛地一頓,看了過來。

要吸引一個戀愛腦的女煞,應該不難。

大夢輪回中,便有這樣一首曲子。

她的故事本就淒美,若聽到這樣淒美地曲子,自然會代入進去,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就讓她在這無人之地,淒美地曲調中,盛開無邊的彼岸花。

分離十四載,郎君無音訊。

你的模樣,是否還記得,身在何處,才能找到你。

離別太苦,不想說再見。

等我找到你,等我找到你。

我們不能在一起,就讓我徹底墜落,墜落在這無邊淒美的苦海裏……

這是大夢輪回時,她在夢中學到一曲,曲調非常淒美,與女子失去夫君的意境相第章 合,聽得懂的人,聞之落淚,心沉懸落。

她指尖在弦上不斷跳動,輕攏慢,撚,掃撥變奏,大開大合,行雲流水,思爾複顫,如破如癡。

撥動的每一個音符落下,再連成一片,充斥著這淒美無比的暗夜裏。

果然,那道身影開始晃動,由一開始的輕動,變成劇烈的抖動。

仿佛在哭泣。

闕清月邊彈,邊看向一旁持香的鹿三七。

鹿三七麵露震驚之色,還真的可以!他點頭,手裏夾起那道升天令,對準了那道白色身影,開始閉目念起升天咒。

在激烈地挑動它的情緒後,就不能繼續挑動下去,會崩潰,崩潰就會有變數,這時就需要給她一顆糖,一點希望,一點柔情,一絲絲放下。

她曲調一變,另一曲充滿著無怨無悔,至死不渝的琴聲,流淌開來。

思念你,像風吹過的海麵。

花綻開的聲音。

因為你,無論分開多久,都不會停歇。

我宣你,像雲,像太陽,像白雪,像春夏秋冬,像風,像野草,像朝夕。

輪回往複,永不停息……

一道道弦音彈撥撩發,道道響徹進她心頭。

它的身影劇烈的震顫,到緩緩的擺動,最後如同一個掩麵哭泣的少女,伏在香案之上,一動不動。

而鹿三七的升天令終於激發了,他指尖一點,射向那道身影。

闕清月的弦音沒有停下來。

她彈得越來越溫柔,仿佛也在送她最後一程,她邊彈邊看向那道神廟。

行千萬裏,渡五百劫,隻為來世相見一麵,到那時,我能否再聽到你的聲音。

你是否還能認得我的容顏,

它的身影像即將熄滅的火苗一般。

升天令之下,一聲聲淒厲的“夫君……”哀鳴在神廟中。

“夫君……你已經不在了,可我還在等你,還在原處等你,夫君,你是否還記得五百年前的鳳頭村,是否還記得鳳三娘,既然你不歸來,我去尋你,尋你……”

那道身影,在升天令的金光中,也在闕清月的琴弦裏,終化為了一道輕煙,緩緩飄向了上空。

闕清月撥完最後一根弦,她望著空中,輕歎一聲,將手輕輕按在了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