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鍾教授

果然, 秦艽預料得沒錯,等到太陽落山,龍家一家子又回來了, 但臉色卻很古怪。

不是痛苦, 也不是羞赧,但卻看著更鬱悶的樣子。

秦艽和老錢眼看著他們回到家,趕緊去商店花高價買了兩斤軟糯適合老年人吃的糕點,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上門。

敲了半天,門裏的聲音小了些,似乎是有人問“是誰”,老錢硬著頭皮說是白天找龍主任辦事的。

龍文來開門,看見他倆,還挺意外, 老錢幹笑著說是來附近辦事,看見龍經理的車,就想著來拜訪一下。

龍文壓下心事, 讓他們進門。

屋裏, 龍家人神色懨懨的, 但還算客氣,給他們倒水。龍嬌嬌則不在客廳,臥室的門關著。

老錢心理素質沒秦艽這厚臉皮強, 實在是尬聊不出什麽話來,隻能在一旁不停的喝水,秦艽本來就擁有豐富的與中老年婦女相處的經驗,沒多會兒就把龍家老太太和龍文的愛人哄開心不少。

眼看著時機成熟, 她忽然來了一句:“剛才我們走到樓底下, 聽到一些不太好的傳言……”對不住了, 老大娘們,這鍋隻能你們背了。

果然,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難以言說的顧忌,頓時讓龍家人臉色一變,“她們胡說,我孫女(閨女)壓根不是懷孕!”

情急之下忙著否認,倒把一直遮掩的事情道破了。老錢都佩服秦艽的勇氣,這種時候居然還敢詐人家。

當然,他是讚成小秦做法的,像她自己說的,縱然有私心,想得到龍文的幫助,但她作為醫者的責任心,也不能讓她眼睜睜看著一個花季少女被人嚼舌根。

秦艽裝作很好奇的樣子,“我也覺著不是,雖然我沒見過你們家閨女,但龍主任這麽正直無私兩袖清風的好領導,教的閨女肯定沒問題。”

順便把龍家家風誇了一遍,龍家老太太聽得熨帖極了。

“不過,說來也奇怪,我以前跟著我師父學醫的時候,聽他講過一件怪事,說是民國年間,他在浙江一帶行醫,有一次遇到一個女校的女學生被學校開除,說是她肚子大起來,學校懷疑她是不守女德,違背校規啥的,那女學生才十五六歲吧。”

龍家人臉色不太好,這不就是他們家嬌嬌接下來的“下場”嗎?

倒是龍老太太雖然焦慮孫女的事,但難免有點好奇,“哦?後來呢,怎麽說?”

“學校裏的人都說,那女學生吃不下東西,整天惡心幹嘔,吃啥吐啥,沒幾天肚子就大起來,所以學校一點也沒懷疑,覺得她就是懷孕了,但學生家長找到我師父,他老人家給把了脈,卻一口咬定不是懷孕。”

龍家所有人坐直了身子,“果真?”

“真的,我師父說他們要是不信,可以去海城的教會醫院看看,果真那邊的機器一檢查,壓根不是懷孕,純粹以訛傳訛。”

龍老太太麵上露出喜色,他們家嬌嬌可不就是這樣嗎?所有人都說她懷孕了,一定是作風不檢點,可嬌嬌天天晚上跟她睡一個被窩,怎麽可能不檢點?她孫女最乖巧最聽話的,打死她也不信。

這不,下午去了醫院檢查,人家醫生也說了不是懷孕,她孫女身體好好的,但具體為什麽她肚子會大起來,為什麽吃不下東西還幹嘔,卻誰也說不清。

要是能檢查出來是啥毛病還好,對症下藥就行,最怕就是這種啥毛病不知道,但孫女就是不舒服,這肚子萬一越來越大怎麽辦?那真是□□裏的黃泥,不是屎也是屎了!

“我師父他老人家厲害,隻給那女孩開了一杯飲料,第二天,女孩肚子就小下去了。”

所有龍家人,眼睛發亮,飲料?那可吃不壞啊。

最壞最壞的結果,也就是壞肚子,拉肚子而已。

龍文猶豫片刻,他不是傻子,短短接觸也能看出來,這個小秦同誌不是無的放矢之人,不可能無緣無故說起這個“故事”。

“秦大夫,煩請跟我來一下。”

他直接將人帶進閨女房間裏,抱著試一試的心態。

龍嬌嬌此時正坐在書桌前,輕聲抽泣,整張臉蠟黃蠟黃的,看見秦艽這張生麵孔,頓了頓,站起來打聲招呼,“姐姐。”

確實很乖巧。

“我龍文明人不說暗話,我閨女最近生了個怪病,正好跟秦大夫剛才說的例子相像,所以想請秦大夫幫忙看一下,若看好了,我龍某人必有重謝。”說著拱手,頗有兩分江湖人的豪氣。

秦艽也不客氣,直接拉過龍嬌嬌的手,把脈。

把著把著,眉頭皺起來。

一開始,她就知道龍嬌嬌應該不是懷孕,而龍家人的好教養和嬌嬌本人的乖巧都從側麵證明了自己的推測,但這麽大個肚子又不可能是憑空長出來的,所以她推測會不會是什麽婦科、消化係統的腫瘤之類,或者是宿便,營養不良水腫。

可脈象又不像。

問診她也沒太長時間便秘,加上龍文兩口子都有正式工作,家裏隻有她一個獨生女,生活條件遠超時代平均水平,也不可能是營養不良。

“怎麽了?”龍文隨時關注著她的神情,此時也捏了把汗。

秦艽頓了頓,不答反問:“醫院檢查怎麽說?”

“沒懷孕,也沒長腫瘤。”用婦科醫生私底下跟妻子的原話說,處.女.膜完好,這還是個孩子啊。

他們為錯怪嬌嬌而後悔。

秦艽點點頭,看來自己沒把錯,那麽,順著脈象,一定能找到突破點。“近期兩個月內,令愛有沒有去過南方,濕氣重、天氣熱的地方?”

龍文頓了頓,“對,兩個月前是去過一趟閩南省。”

“在閩南省是不是得過熱傷風?”

熱傷風也就是熱感冒。

龍文繼續點頭,“冒昧問一句,秦大夫是怎麽知道的?”嬌嬌去閩南省是跟著他去出差,小孩子家家說要去旅遊,他也不好大張旗鼓,也就沒對外說過,就是醫藥公司裏,也隻有自己兩個心腹知道,他們不可能宣揚出去,而秦艽更不可能知道。

“我從脈象上看出來的。”秦艽繼續問,“回來之後,令愛是不是就經常覺得口渴,喝水量明顯增多?”

“對!”

“是!”

父女倆異口同聲地說,嬌嬌以前不怎麽愛喝水,基本是感覺到口渴才會喝,一天頂多就是一杯五百毫升左右,但自從閩南省回來後,她總感覺口渴,必須大口大口喝水,不然嘴巴裏不舒服,一天下來能喝兩三千毫升。

龍文看向秦艽的眼神,倒是多了兩分信服和審慎,剛開始他隻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試試,反正她說不用吃藥,喝飲料就行,喝不壞。

可現在,看她的架勢還真不是胡亂吹噓,他自己因為工作原因其實也能接觸到不少中醫,但把脈好像都沒遇到這麽“神”的,他覺得這個年輕中醫大夫或許真有點東西。

“除了口渴,你還覺得身上發熱,對嗎?”

龍嬌嬌點頭如搗蒜,終於有人知道她有多難受了!

剛開始她說熱,穿不住外衣,奶奶和媽媽還罵她,給她量體溫發現一點也不燒,她更是百口莫辯,媽媽說對她失望,不知道她跟誰學得說假話了。

“身上覺得熱,但四肢又覺得冷,尤其是掌心腳心還會出冷汗,對嗎?”

龍嬌嬌一下子跳起來,激動得小臉通紅,“嗯嗯!”

這種身上熱,四肢冷的感覺,她也跟家裏人說過,但她們一開始覺得她胡說八道,人身體上怎麽可能同時出現兩種截然相反的症狀?

後來耐不住她哭求,甚至她都以不去上學相逼,家人這才帶她去醫院,結果卻什麽都沒檢查出來。

她說身上熱,可多次測量體溫是正常的。

她說四肢冷,可皮溫和膚色都正常,屈伸運動也沒受限。

查了一圈,父母開始懷疑她是在撒謊,為了不想上學而裝病,父親甚至還衝她發了好幾次火,她真的跟誰都說不清楚!

此時,龍文看著閨女的神色,自然知道她的表現意味著秦艽全“把”對了。這個奇怪的症狀其實孩子也跟他說過,母親和妻子有段時間也擔心過,他也帶去看了,可啥都沒檢查出來,他工作又忙,難免也會跟妻子一樣覺得閨女不懂事,故意裝病。

因為覺得是家醜,他們也從未向外說過,秦艽不可能從別人嘴裏知道。

那麽,這愈發證明,秦艽所有關於嬌嬌生病的症狀的描述,都來源於脈診!

這該是多麽高深莫測的診脈技術啊,龍文心內大為震驚,為一開始對她的輕視而感到汗顏。

高手在民間,古人誠不欺我。

秦艽倒是沒注意他的神色變化,反正態度變化倒是挺明顯的,她現在可以肯定,這所謂的“懷孕”其實就是在南方傷了暑濕之氣,存在體內出不去而已。

“能買到荸薺、西瓜、蓮藕和白蘿卜嗎?”

“荸薺和西瓜昨天我剛買了一點,家裏還有。”龍老太太立馬跳出來說,她一直在門口扒拉著看呢,全程目睹了秦艽的“料事如神”,她平時有個頭疼腦熱就愛看中醫,此時更加信服不已,安排兒媳婦出去買蓮藕和白蘿卜,“小秦大夫你看,還缺點啥,咱們一道買了?”

秦艽想了想,“檳榔有嗎?”

“啥叫冰狼?”老太太一頭霧水。

作為土生土長的石蘭老人,沒聽過這種東西也很正常,秦艽正想說要不用別的替代一下,龍文忽然說,“有。”

他上次去粵東省出差,那邊的銷售主任送了他一袋,說是海島上產的,具有什麽殺蟲止癢的功效,他拿回來也沒想起來用,還放著呢。

秦艽點點頭,“行,那就夠了。”

龍老太太圍著她轉了兩圈,“就這幾味藥就夠了嗎?”

“夠了,藥貴精不貴多。”秦艽笑笑,又安慰龍嬌嬌,“你這個不是什麽怪病,其實就是暑濕之氣在體內發散不出去,四處作祟,隻要把這股邪氣泄出去,你的肚子就會慢慢平複下去,惡心幹嘔的症狀也會完全治愈。”

“完……完全嗎?”她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愣愣地問。

別說,就在回來的路上,眼看著家人愁眉不展,奶奶和母親以淚洗麵,似乎她的人生就這麽毀了……一瞬間,她腦海中出現了輕生的念頭,幹脆一死了之吧,隻要她死了,她就清白了!

可她終究隻是個十幾歲的小女孩,怎麽會不怕死呢?

現在,有一個沒比她大幾歲的姐姐告訴她,她可以不用死,可以不用聲譽掃地,甚至還能恢複以前的樣子,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很快,龍夫人買回了白蘿卜和蓮藕,秦艽指揮著她們,將荸薺、西瓜、蓮藕和白蘿卜削皮搗碎,搗出汁水,送服剛才搗碎成粉末的檳榔殼。

氣味肯定是不好聞的,滋味也不美妙,但龍嬌嬌此時也顧不上這麽多,把檳榔粉末吃完,又一連喝了兩碗各種“汁水”,一直喝到打嗝。當然,全程都在惡心幹嘔,活脫脫一個懷孕的孕婦。

秦艽攔住她,“別喝了,喝多待會兒怕你受不了……”

話音剛落,龍嬌嬌的肚子裏忽然傳來雷鳴一般的聲響,她小臉一紅,捏著衣角,不敢抬頭。

不過,下一秒,她就臉色一變,“我想拉肚子。”

“去吧。”秦艽拍拍她肩膀,體內的暑濕之氣,總要有個出口,拉肚子就是最好的出處。

她一直堅信,藥有沒有效,其實是能迅速反應在身體上的,有的人吃了藥會打噴嚏,有的會拉肚子,有的會小便增多,有的會胃口大開……這些,都是藥物刺激之下,身體做出的反饋。

不必要避之如蛇蠍。

龍文把她和老錢請到客廳坐著,泡上他平時都舍不得喝的龍井茶,老太太又端上豬油做的酥得掉渣的糕點,“你們先吃著,晚上就在家裏住,我讓嬌嬌她媽去買菜。”

秦艽和老錢對視一眼,他們不宜久留,豆豆還在家呢,秦艽隻想速戰速決,最好是待會兒就動腳。

但龍夫人立馬出門,他們也攔不住,老錢隻能唉聲歎氣:“多謝龍經理美意,實在是我們所裏事情著急。”

龍文順著話頭問怎麽回事,老錢立馬哭喪著臉又把所裏目前的困境說了一遍,主要是沒人指導,全靠幾個人摸石頭過河,也不知道啥時候才能摸出規律來,又說起他們都這麽長時間了,一直等不到中藥種苗,要再種不下去,巴拉巴拉……

話是上午說過那些,但此時的龍文,聽起來感覺就不一樣了。

上午,關他啥事兒?現在,這小小的冷河鎮一個衛生所,沒看出來倒是出人才。

無論是出於惜才,還是出於感激,他都打算投桃報李:“這樣吧,我認識一位朋友,你們稍等一下。”

起身,去沙發另一頭,拿起那部白色的電話機。

秦艽豎著耳朵,他先是寒暄幾句,然後把秦艽這邊的困境說了一下,那邊的人猶豫兩秒,說了句什麽,龍文連連點頭,最後又說改天來家裏讓嫂子給他做飯,這才掛斷電話。

看得出來,二人私交不錯。

“成了,老鍾去幫忙。”

“不知這位是……”

“一位老朋友,以前是石蘭省中醫學院的中藥學教授,後來被衝擊……現調到植物所,研究領域正是咱們省特色中藥培植,跟你們也算對口。”

“這可太好了!”秦艽高興得一下子蹦躂起來,要是有了專業人士指導,她那30畝藥田就不是事兒了。

不過,龍文給她的驚喜不止於此,“對了,你說的那幾種中藥,他那邊正好有種子和幼苗,你們先確定好時間和價格,確定藥田準備好能移植,他再帶過去。”

秦艽大喜,“謝謝龍經理,謝謝您。”

“該我感謝你才對。”

秦艽也聞弦音而知雅意,立馬又幫龍嬌嬌開了兩個調理方子,“這兩天繼續用四種混合汁水送服檳榔,一直吃到明天晚上,可以喝點白粥,從後天開始就按照左邊這個方子抓藥吃,吃半個月再換成右邊的方子,有什麽可以給我打電話。”

留下衛生所的電話。

龍文本來還不太想讓她走,總覺得她一走閨女要是再犯病怎麽辦,可見她想得這麽周到,也就不好再挽留,尋思大不了到時候他們親自去一趟冷河鎮就是。

隻要能治好嬌嬌的病,哪裏他都能去。

“龍經理您真是好人,我替我們冷河鎮的父老鄉親感謝您。”

吃過飯,辭別龍家人,三人眼看太陽就要落山,真是一秒鍾都不敢耽擱,立馬直奔植物研究所。

*

現在的省植物所還不是秦艽記憶中的樣子,沒有高大的門楣,隻有一個鐵柵欄式的大門,門口有個保安大叔,錢福生下車,拿出自己都舍不得抽的,專門買來拉關係的香煙,很快就跟大叔聊起來。

植物所可不是啥油水部門,大叔很難有這待遇,這一高興,就錢福生問啥他說啥,很快把鍾教授的背景“調查”清楚了。

鍾教授名叫鍾為民,現年五十歲,結過婚但離了,六六年的時候,妻子為了不被牽連,跟他斷絕關係還貼了大字報,帶著兒女回了娘家,現在就剩他一個人住在植物所分配的單身宿舍裏。最重要一點,他吃苦耐勞,幹活從不嫌髒嫌累,跟誰都能打成一片,在所裏人緣最好。

幾人心裏這才有底,畢竟冷河鎮那樣的地方,要是嬌氣吃不了苦的,可能上午進去下午就要鬧著出來。

一會兒,三個男人朝著門口走來,保安大叔連忙指著其中一個戴眼鏡的說:“這就是你們要找的鍾教授。”

鍾為民聽見,也有點詫異,他先跟兩名同事揮手道別,“你們是龍文同誌介紹的?”

“啊對對,我們是,您就是鍾教授吧?”錢福生立馬迎上去,雙手握上,使勁的,大力的晃了晃。

兩個中年男人很快聊起來,秦艽和司機就去幫他打包行李,這一趟進去少說也得待十天半個月,最重要的是還得把種苗帶上,開荒已經徹底完成,該曬的也都曬了,能直接下種了。

“種苗先等一下,確定能種再出來拉,別忘記我的設備……等一下,還是我自己來吧。”秦艽和司機頓時不敢碰他那些寶貝了。

收拾好,鍾教授拒絕了去國營飯店下館子的提議,聽說他們已經吃過了,就自己去單位食堂隨便買了幾個饅頭,邊啃邊上車,馬不停蹄就往冷河鎮趕,真是一分鍾也不耽擱。

秦艽很喜歡這樣的行事作風,一路上也跟他們有說有笑的,回到冷河鎮的時候已經跟一路抱著設備舍不得撒手的鍾為民熟悉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