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薄如蟬翼

第二天秦艽收拾屋裏的時候才發現, 臥室窗台上放著一隻搪瓷大碗,裏頭居然是幾個黃澄澄的杏子,她忍不住咽口水。

“奶, 這杏子哪兒來的?”

“哦, 隔壁寶珠送來的,她聽說咱們搬過來,早上還說要過來幫忙打掃衛生,我沒讓,完事讓她家孩子給送了一碗杏子過來,可甜呐,老四舍不得吃,說要留著等你回來。”

秦艽這才想起來,是啊, 差點忘了趙青鬆劉寶珠這對鄰居。

正說著,劉寶珠又來了,隻見她穿著一身幹淨的藏青色工裝, 兩根麻花辮垂在胸前, 發梢紮著兩根帶花的紅頭繩, “來娣你們來啦,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劉寶珠長得不賴,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好似會說話, 臉蛋也比一般農村女孩白皙圓潤,但冷河鎮的風沙太大了,這才短短半年時間,她露在外麵的皮膚就黑了一圈, 也多了婚後婦女的潤澤, 那是幸福的婚姻生活帶給她的。

秦艽心說, 劉寶珠真的比自己厲害,能在複雜的二婚家庭裏遊刃有餘,容光煥發。

“咋啦,一年沒見來娣就不認識我啦?”秦艽在觀察別人,劉寶珠也在觀察她,看見她依然瑩白如玉的麵龐嫩得能掐出水來,劉寶珠眼中閃過一絲嫉妒。

“寶珠姐。”

“你呀,去年都還調皮得男娃似的,這不吭不聲的一年就能分配到咱們單位來,還能分房子,要不是我跟你從小一起長大,都得懷疑你芯子是不是換了個人。”分房子啊,趙青鬆摸爬滾打這麽多年也就這待遇。

秦艽心頭一跳,但麵上鎮定自若,反正她人還是那個人,無論身體還是記憶都是同一個人,她有透視眼還是怎麽著?

“寶珠姐不忙嗎?”

“也沒啥忙的,倆孩子都還沒上學,跑出去玩了,飯點才回來,我家那口子也經常在外頭吃,每天隻用做三個人的飯。”她不無得意地說,順便又撫摸自己的臉頰,“這邊風沙大,你要每天多塗點雪花膏,沒有的話我可以先借你一罐,我家那口子心疼人,上個月剛給我買了兩罐。”

秦艽隨便敷衍兩聲,仿佛沒聽出她的炫耀。

她目前能籠絡住趙青鬆的心,是她的本事,就是不知道以後房產證上會不會有她名字,他會不會偷偷結紮。

劉寶珠又把趙青鬆給她交工資,給她買新衣服,帶她上省城旅遊的事叨叨一遍,見秦艽實在油鹽不進,沒像以前一樣一點就爆,咬咬牙扭著腰走了。

“來娣啊,我咋看你不像以前那些喜歡她了?”秦桂花有點疑惑。

要知道,以前自己說了幾千遍,讓離劉家這丫頭遠點,可老三就是不聽,還把人家當好朋友,她再說,她就說什麽“你們大人有矛盾是你們的事,我們小孩自己處自己的”這套大道理,把她堵得無話可說。

因為這也是她教四個孫女的。

“人都是會長大的嘛,長大就交新朋友了。”慢慢疏遠很正常。

“不說她了,奶殺雞,我把東西整理一下,秦盼去告訴大姐一聲,晚上讓她回來吃飯。”

兩隻老母雞出門前還活蹦亂跳,到了這邊居然蔫了不少,秦桂花挑來挑去,又伸手進雞屁股裏摸來摸去,挑了一隻最沒精神,估摸著近期也不會下蛋的送上西天,雞血用碗接上,放點鹽巴,雞腸雞肝雞胗這些就用筷子翻著洗幹淨,雞肉斬成小塊,一半燉湯,一半炒。

雖然灶房還沒蓋好,但撿幾塊石頭搭個簡易灶台,就能先把雞湯燉上。

這倆老母雞是真的老,精心嗬護著養了兩三年,屁股上的油都快三四公分厚了,肉質也柴,奶奶牙齒不好,秦艽先用大火煮開,加上半塊拍絨的老薑,再轉小火慢慢燉著,至少得燉兩個小時。

再去菜店花重金買一把芹菜,加上自家帶來的泡椒,爆炒一個酸辣雞雜。

因為沒醬油,黃燜雞就用自家帶來的老醬湯炒,加點土豆胡蘿卜,沒一會兒院裏就飄出香噴噴的味道。

這時候誰家日子都不好過,孩子們聞見香味兒,全都圍過來,也不進屋,就在門前大院子裏迎著風吸鼻子,咽口水。

“哇喔!真香呀!”

“有大醬,還有肉!”

“快快,讓我聞聞,是牛肉還是羊肉啊?”

“趙海洋你家是不是做啥好吃的啦?”一群孩子玩得滿頭大汗,剛跑到這排房子前就挪不動腳。

趙海洋吸了吸鼻子,不像寶珠姨做的飯啊。寶珠姨最愛做的就是辣椒炒土豆絲,辣椒炒豆腐,或者大蒜炒胡蘿卜……

“哥,哥,我想吃肉……”身邊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拽著趙海洋的袖子,使勁晃,眼淚鼻涕口水齊飛,兩根小辮子也亂成一團,雞窩似的。

趙海洋歎口氣,“海燕聽話,等爸回來咱就能吃肉了。”

趙青鬆每個月三分之二的工資都寄回老家,妻兒光靠十幾塊生活費,比一般家庭過得還苦巴巴,再加上劉寶珠一會兒雪花膏一會兒新衣服的添置,花在吃飯上的錢更是少之又少,兄妹倆已經很長時間沒吃過肉了。

趙海燕扁扁嘴巴,哭著跑到秦家門口,看著滋滋冒油的大鐵鍋,再也不動了。

“乖,海燕,咱們回家吧。”

“不,我要吃肉。”

趙海洋已經有羞恥心了,見這麽多圍觀的孩子就妹妹最寒磣,小臉一紅,“過幾天咱們家也能吃,比這還大的大大大公雞,快回家,別看了。”

“我就不!”海燕盯著那一塊塊金黃醬香的雞肉,使勁咽口水。

秦艽當然也看見他們了,畢竟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孩子,但她眼角都沒帶動的,她的肉憑啥給小白眼狼吃!

趙海燕眼巴巴看了會兒,又弱弱的叫了幾聲“阿姨”,她記得媽媽教過她,要是想吃冰棍兒想要頭花,就這麽可憐巴巴的看著爸爸,爸爸一定會給她買的呀,怎麽對這個阿姨不起作用呢?

“下班了,先進屋坐會兒,菜馬上就好。”賀連生穿著工裝走到家門口,幹脆也不進屋,直接去秦家,手裏還拎著四瓶汽水,橙黃色的**在透明的玻璃瓶裏一晃一晃的,仿佛能撞出細小的泡泡,別說孩子們咽口水,就是秦艽也快忍不住了。

很快,雞雜爆炒好,秦愛蘭也來了,手裏拎著幾個蘋果和紅彤彤的大棗,“我先把那邊的飯做好,看著陳老吃好,洗收幹淨才來的。”

“就該這樣,家裏的事我跟你倆妹妹操心,你回來吃現成的就行。”

“水果是陳老讓我拎的,你們在這邊不好買。”

一會兒,五個人上炕,盤腿坐好,菜就擺在二手炕桌上,就著玉米餅子開吃。

四瓶汽水,秦桂花被勸著嚐了一口就說辣舌頭,愛蘭也不要,“小賀你來一瓶,你們年輕人愛喝這個。”

“我平時經常喝的,就讓秦艽和秦盼喝吧。”

秦盼靦腆的看向奶奶,不知道能不能接受,她在紅星縣都沒喝過這麽好的東西,一輩子都沒有。

秦艽炒菜被熱得汗流浹背,也不跟他們客氣,一個人“咕嚕咕嚕”幹了一大口,“喝吧喝吧,反正是你姐夫花錢請客。”

賀連生不知道為啥,總感覺小秦同誌看他的眼神不對勁,但他顧不上多想,因為這黃燜雞實在是太香啦!

秦桂花牙口不好,就隻能慢條斯理的吃清湯雞,三個孫女都很孝順,夾到沒骨頭的淨肉都夾給她,她還想著隨便撿幾段雞脖子啃啃就行,誰知一頓下來卻是她吃的肉最多。

老太太的心裏,跟喝了蜜一樣甜。

隔了一戶人家的趙家卻沒這麽和諧,劉寶珠一麵咳嗽一麵辣子炒肉,肉是趙青鬆讓小戰士送回來的,難得吃一次,她肯定要專門做趙青鬆愛吃的口味,趙海洋和趙海燕剛進屋就被嗆得直打噴嚏,“寶珠姨你做啥呀?”

“辣子炒肉。”劉寶珠把菜盛到碗裏,回頭一看發現早上剛穿的幹淨衣服又髒得看不出鼻子眼睛,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你倆是去掏大糞了嗎,這一天天的就會給我找活幹。”

兄妹倆悄悄背著她做鬼臉。

“洗衣服不用水,洗臉不用水?你們一天天就知道造,家裏活一點不會幫我幹,盡給我添麻煩,晦氣!”

本來這邊就缺水,每天日常用水都得去二裏地外的冷河裏挑,洗臉她都舍不得多舀半瓢,洗衣服更是要端著滿滿一盆衣服走二裏路,她一個女同誌容易嗎她?要是平時,她肯定就不給他們換了,髒就髒吧,反正又不穿她身上,可今兒趙青鬆帶話要回來吃飯,她隻能一麵罵罵咧咧,一麵給他們換上幹淨衣服。

也算她運氣好,剛換好,趙青鬆就推門進來,“孩子又淘氣了?”

“沒有沒有,海洋海燕可懂事啦。”

趙青鬆看了看地上的髒衣服,也沒說啥,更沒撿,繞過去,上炕把鞋一蹬,躺下。

劉寶珠委屈的咬了咬嘴唇,隻能自己彎腰把衣服撿起來,放門口的盆裏,今天沒時間去洗,隻能放著明天了,關鍵孩子的衣服,尿漬口水鼻涕,隔一夜不僅幹了不好洗,還特別臭,她一想到自己又要走那麽大老遠去洗,心裏更不得勁。

她不知道哪裏出問題,但日子就是過成了她不喜歡的模樣。

而趙青鬆的觀察力,自然是發現她的不開心了,隻是他工作一天累了,也沒時間幫忙,笑話,這整個家屬區,哪家男人給娃洗衣服啊?家屬來隨軍,不就是帶娃的嘛!

*

且說賀連生,下班後剛準備走,小張師傅就湊過來,神秘兮兮遞來一個小紙盒子。

“拿著吧,我知道你需要。”

賀連生一頭霧水,等看清上麵的字時,臉一下就紅了。

“可千萬別像我,早早生孩子,多過兩年二人世界再說。”他壓著嗓音,跟地下工作者接頭似的,“這可是外國貨,蘇國來的,外麵買不到,聽說薄如蟬翼。”

最後四個字要不是賀連生耳朵好,都聽不見。

兩個大男人,被這四個字鬧個大紅臉,如鳥獸散。

小賀最近還真是在找這玩意兒,既然沒想好到底要不要孩子,那避孕就要做好,哪怕有時候他也挺著急的,在沒工具之前還是得忍住。

晚上,小兩口躺炕上,看見秦艽正趴著翻那本《人體解剖學》,他來了興致,歪過腦袋去看。

一看又整個人都熱起來,她居然在看生殖係統!

秦艽早就看見他今晚的躁動了,故意問:“可惜啊,這隻是文字和圖片,要是能實體感受一下就好了,我肯定學得很……”

“我給你做模特吧。”他忽然啞著嗓子說。

……

夏天的風很涼,但唯獨吹進他們屋裏的卻是熱的,熱得倆人都穿不住一件衣服。

人就這麽直接睡在大紅色的土炕上,從這頭到了那頭,又從那頭到了這頭,仿佛兩片瑩白的雪,在春天的土地上無所遁形,愉快撒歡……直到她感覺到一痛之前,感覺都是十分美好的。

這個純情老boy啊,上輩子她無聊就愛看小說,但老花眼又不能長時間看手機,就喜歡一邊做手工一邊聽小說,其中有一次聽到男女主做那事的時候,對了,那個時代的年輕人們都把這事叫“開車”。

她聽到男女主第一次開車居然開了足足四五個小時,中途幾乎沒熄火的時候都顧不上害臊,而是罵作者亂寫,說作者肯定是沒真正開過車,不然哪有這麽反人類的。

她現實生活中聽過最誇張的也就是四十五分鍾不停歇而已,就那,雙方都累得氣喘如牛,最後倒頭就睡的,哪有小說裏寫得那麽溫情,還幫忙洗幫忙擦的,女主稍微一個不經意的動作又勾得男主這樣那樣的……

當時他正好拿鑰匙開門進來,也不知道在門口聽了多久,順口就說四十五分鍾會不會太短?

她當時差點笑出來,能說出這種話的老頭子,肯定還是個【少年】。

“笑什麽?”男人有點不滿意地問。

秦艽哪能說他上輩子一直是個純情老boy啊,“就不告訴你。”

賀連生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他真是喜歡極了她不好好說話的樣子,像一朵嬌豔辣口的小辣椒,隻需要看著,大腦就會自動分泌唾液,要是咬上一口,能辣得他心尖都是疼的……嗯,他也確實這麽做了。

於是,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裏,秦艽真真切切的體會了一把啥叫四十五分鍾太少,老賀頭真沒瞎說啊喂!這家夥是實實在在的像上足了馬力的拖拉機,實實在在的驗證他說過的話!

同時,心裏隻有一個感慨——這土炕是真好啊,真結實,除了偶爾實在憋不住的聲音,哪怕激烈到都看見殘影了,她也沒聽見一聲“吱吱呀呀”。

晚上,她也不記得是幾點鍾睡著的,等再醒來的時候,天光大亮,身上也有種被拖拉機碾過的感覺,更別說一身本不該屬於她的東西。

賀連生倒是乖覺,早早地把洗澡水燒好,端進屋裏,毛巾香皂放在她夠得著的地方,反手出門就將門關上。

洗刷幹淨,秦艽帶著介紹信和工作函出門,直奔衛生所而去。

412廠的衛生所離家屬區有點遠,走路得七八分鍾,但幸好道路兩旁栽種著不少胡楊,專挑陰涼處走,也倒是不熱。

衛生室跟廠辦後勤保衛這些科室在同一棟樓裏,而且是最便利的一樓,她先找到所長辦公室,敲門。

“進。”

所長名叫錢福生,是一個五十出頭的中年男同誌,頭上已經成了地中海,一副黑邊框眼鏡顯得人很穩重。“歡迎歡迎,小秦同誌是省裏衛生廳給咱們派來的高級人才,咱們廠職工和家屬以後的健康都有保障咯。”

秦艽知道這肯定是客氣話,錢所長的為人她知道,挺好的,上輩子自己跟他共事多年,他對自己幫助良多,“錢主任您客氣了,我剛出校門,沒啥臨床經驗,您可是我的老師,以後還要向您多請教。”

錢福生哈哈大笑:“好說好說。”

這小秦同誌真不錯,一點也不恃才傲物,原本還以為她會仗著是省裏衛生廳指派而趾高氣揚,沒想到倒是很謙虛嘛。

當領導的,無論大領導小領導,都喜歡領導謙虛的下屬。

“既然理論考核已經過了,那應該是能獨立出診了,不知道小秦同誌專長是哪一科?到時候我好做調整。”

加上小秦,現在所裏一共有三名醫生三名護士,再加錢福生這所長,一共是七個人,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固定崗位,一個外科醫生,一個內科醫生,兩名護士也分配給他們,剩下一人則是做財務、拿藥等雜活。

秦艽秉著剛來不能得罪人的原則,可千萬不能一來就打亂科室平衡,“我主要是中醫,如果所裏沒有這方麵醫生的話,我就坐診中醫怎麽樣?”

錢福生眉頭一擰,這……中醫來幹啥?

他是正統西醫出身,學的用的信奉的都是西醫,在他意識裏中醫不就是正骨接骨那一套?可那是力氣活,她一小姑娘也幹不了啊。

“我跟著師父學過幾年中醫,咱們這兒條件有限,西藥和設備有限,要是中醫能彌補一下不足,也不枉費我師父多年教導。”

“啊也對,小秦同誌想得真周到。”廠周圍是荒地,但不遠處有軍墾戰士開辟出來的莊稼地,還有山坡牛羊,確實能就地取材。

“這中醫有個方便的地方,就是很多藥材能就地取材,不像西藥,都得提煉,咱們這兒離藥廠也挺遠的,每兩個月去進一次藥,確實很多藥都是緊缺的。”錢福生摸了摸下巴,很是發愁,最近一批抗生素也沒了啊。

先鋒黴素青黴素,都是緊俏貨,他得請藥廠的李廠長吃頓飯,看看能不能優先保供他們。

秦艽大概知道他在發愁什麽,但目前自己確實幫不上忙,石蘭省的製藥水平趕不上沿海地區,藥品緊缺她也沒辦法,隻能寄希望於全社會科學技術水平的發展吧。

因為來得最晚,她的辦公室在最裏麵一間,屋子隻有五六平,一張舊木桌,一把椅子一個板凳,就是全部配置。

幸好她走之前,崔五嬸送了一個親手縫製的脈診枕頭給她,白色紗布裏頭裝著蕎麥,塞成一個軟軟的飽滿的長方體,放辦公桌上是有兩分樣子。

上午打掃一下衛生,中午沿著胡楊小道走回家,發現奶奶已經做好了飯,窩頭配昨晚吃剩的黃燜雞就是一頓。

新工作第一天,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