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隻有掛牆上才老實

廖誌賢見她神色古怪, 忙解釋道:“我有個同學就是學醫的,他說這是臨床醫學的基礎。”

秦艽當然知道,何老以前也教過她, 隻是沒有模型, 光靠死記硬背,什麽各種器官的形態結構、位置和相鄰關係,她背了就背了,很難在腦海中形成具體的形象。

書是好書,還是人民衛生出版社的正規教科書,可是——

“不管是誰給你送的,倒是挺體貼,知道你要去參加培訓考試,嘿嘿。”廖誌賢很是欣慰地說, 他是真心感謝來娣妹子,也真心希望她能多幾個外麵的朋友。

她這樣的小姑娘,在小山村裏待一輩子太浪費了。

秦艽內心:體貼, 體貼他大爺!

老賀頭這家夥, 果真不愧是能給她電視購物買保健品的老頭子!

“你這朋友還想讓你中西兼修, 不錯不錯。”

秦艽:“……”不錯他大爺!

本來她還想會不會是何老給自己寄的專業書籍,但一想此時的何老應該還沒完全起複,跟大領導隱居在山裏, 外頭多少人的眼睛盯著,一言一行都需謹慎,不會給她寄東西。

而繞好幾個圈,輾轉多次倒是很像老賀這通信連連長的行事風格。

上次分別之際, 她告訴他, 自己以後想當醫生, 他倒是上了心,直接送她書。

廖誌賢繼續安慰她:“你別看隻是一本教科書,這幾年各大醫學院校停止招生,無論中醫還是西醫,想要找教科書都很難……你這朋友應該是用了不少心,我想找本農學教材看看,兩年了還沒找到呢。”

這幾年來,很多專業書籍在破四舊和□□中被毀了。

秦艽想起自己為了複習考試,也去縣裏市裏的新華書店和廢品回收站找過,愣是沒找到,收廢品的大媽還告訴她,每天都有不少年輕人來問呢,她不是第一個。

在龍國,從來就不缺好學的年輕人,更不缺用心的人。

這麽一想,又覺著老賀頭還挺用心,上次自己故意暗示禮物的事,他嘴上啥也沒說,還把她慪了一晚,但卻把事情放心上,畢竟這樣的教科書不是一次就能找到的。

走到門口,廖誌賢掏出小本本,撕下寫了廠裏電話的那一頁,“來娣,哦不,應該叫你秦艽同誌,我剛才聽人說你改名了。這是廠辦電話,以後你要有事可以直接打過去找賀技術員。”

“沒事兒,來娣就當小名吧,你們習慣叫啥都行。”

廖誌賢走了兩步,忽然又回頭:“秦艽同誌,你會治療腸梗阻這個病嗎?”

腸梗阻是一個很寬泛的概念,急性炎症和慢性腫瘤都會出現,這種西醫病名,在中醫上有類似症狀的疾病有很多,譬如關格、腸痹、腸癰、腸結……秦艽想了想,“不知道生這個病的是什麽人,情況怎麽樣,我需要親自看到病人才能知道。”

廖誌賢苦笑一下,看來是不太可行。他妹妹遠在海城,天天住院,沒了那些維生設備連火車都上不去,總不可能把秦艽同誌請到海城去吧?這一來一回的路費差旅費,他也掏不出來,耽誤了人家掙工分,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補償。

“不過這是急性病,一旦發現就要趕緊治療,不然……”

廖誌賢點點頭,“已經住醫院裏了。”

秦艽這才放心,這種病隻要在醫院裏,一般不會出啥大問題,見他沒有再細說,也就沒有再問,轉而專心學習起來。雖然現在記性很好,何老教的知識都還曆曆在目,但她也不敢大意,畢竟不是正規科班出身,西醫基礎薄弱,老賀的解剖學倒是能幫上大忙。

書上除了有文字介紹,還有精細的各個截麵的解剖配圖,非常直觀。以前何老沒有教科書和充足的時間,教的也不夠係統化,但這本教科書卻將她以前掌握的那些零散的知識點串聯在一起,將人體分為運動、消化、呼吸、生殖等幾大係統,又從上到下詳細記錄頭顱、頸部、胸腹、上下肢和盆腔足底等多個部位的骨骼肌肉,十分細致又係統。

這對於從來沒正經學過西醫的人來說,是很有必要的。

秦艽也不拘泥於自己是中醫就不能學西醫的想法,其實上輩子老賀頭也曾想讓她出去坐診,她平時有空都會看相關書籍和節目,專業基礎還在。但後世的中醫都是中西醫結合,她因為沒有西醫基礎,一直沒能邁出那一步。

後來老賀頭倒是上衛健局幫她問過,可惜她多年沒從事臨床工作,也沒按時參加醫師定期考核,當年的執業醫師證已經被吊銷了,要行醫必須重新考,而大部分都是西醫科目,正是她的弱項。

最後,頂多就是給一個樓裏的老頭老太們看看,配幾個驗方,真要賺錢還是得做手工。

*

事實證明,沒有一本書是白看的。

一個月後,縣衛生局組織的培訓班入學考試如期舉行,一共考兩門,上午醫學基礎,其實就是西醫為主的名詞解釋和簡答題,一個選擇題也沒有,想靠蒙是過不了關的,剛走出考場,很多人就叫苦不迭,因為大家都以為選拔的是基層衛生人才,那肯定是以中醫為主的,畢竟基層沒有實驗室和影像檢查的條件,結果誰知考題百分之八十都是西醫,還都是些聽都沒聽過的名詞!

幸好秦艽本來就有點基礎,又把一整本係統解剖學都背下來,倒是不覺著難。

下午才是考的中醫,除了基本的中醫理論、經典條文、診斷和中藥知識之外,還考了一些臨床實用技術,譬如人體某個部位骨折應該怎麽包紮,哪個部位痛疼應該怎麽針灸……對於秦艽來說,那都是閉著眼睛都會的。

剛考完,她也不耽擱,連忙就準備回家,畢竟馬上過年了,天黑得早雪又大,走山路不安全。

從衛生局到班車站,走路需要十來分鍾,她裹緊衣服往前走,要說不擔心成績那是假的,上輩子趙海洋趙海燕每次期末考她都會跟著失眠,畢竟投入那麽多時間精力輔導的,她自己也跟著重新學了一遍,考試考查的不僅是他們,也是她這又當媽又當老師的。

正想著,忽然被人叫了一聲。

她回頭,就見國營食堂的玻璃門裏,出來一個戴著藍袖套的年輕女人,“大姐?”

秦愛蘭拍了她兩下,“我還以為看錯了呢,嘿你這丫頭,進城咋不去找我?”

以前來娣每次進城都喜歡去鋼廠家屬院找她,但那時候她沒工資,做不了主,也沒啥能關照她的。“走,還沒吃飯吧。”

不由分說就將來娣拽進飯店。

一段時間沒見,秦愛蘭麵色紅潤,眼神有光,居然還長了點點肉,比以前漂亮,也比以前有生機。

秦艽覺得,自己這個決定真沒錯。

今天是星期六,國營飯店隻賣中午那一頓就下班了,大師傅早走了,剩下打掃衛生的活,愛蘭因為是新來的,所以每次都任勞任怨留到最後。

“姐你啥時候開始來上班的?”

“剛上滿兩個月,也脫不開身,上個月我讓隔壁的劉嬸幫忙給你們帶個口信來著,我說你們咋都不來找我。”

原來是隔壁的劉寡婦啊,秦艽恍然,那老太婆肯定是很不巧的“忘了”。

飯店裏隻有她倆,愛蘭重新把還沒熄滅的爐子刨開,放了兩塊圓溜溜的糍粑上去烤著,“來這邊烤烤火。”

火升起來,溫度很快上去,整個後廚房暖洋洋的,秦艽嫌棉衣熱,都想把領子敞開。

“不行,會感冒的。”愛蘭攔住,看著很快脹鼓鼓變成一個小圓球的糍粑,掰開來是一股甜糯糯的香味,還能拉絲。“來,別嫌棄,這是中午咱們自個兒吃剩的,沒人碰過。”工作人員的夥食是自己做的,想吃啥吃啥,反正工作餐免費。

正直如秦愛蘭,也不好偷偷去櫥櫃裏拿蜂蜜,畢竟這屬於公物,有數的,“怎麽樣,不蘸蜂蜜甜嗎?”

“可甜可甜啦!”一口吃進去,肚子裏都是暖的。

姐倆借著即將熄滅的火堆烤了一會兒,眼看天色不早,愛蘭見她真的不願跟自己去劉家住,隻得趕緊催她回去,省得路上不安全。

“這是這倆月我攢的東西,本來說哪天抽空給你們送去,正好你來了就順路帶回去,都是曬幹的,煮一下就能吃。”

原來,她在這裏當服務員,確實能撈到不少油水,但那也隻是別人吃剩的,遇到家庭條件好的人家下館子,有些肉類是吃不完的,譬如炸幹的魚塊酥肉之類,回收的時候就誰收到歸誰。

“你別嫌棄,雖然是別人筷子碰過的,但我用開水煮過,消過毒,又曬幹重新下過一次油鍋的……那些連湯帶水的我都沒要。”

就秦家幾個月吃不上一次肉的條件,秦艽哪裏會嫌棄,大姐真是用心良苦。她老實,不像別人會偷偷把沒動過的食材藏起來,從不占公家便宜,就隻能撿別人吃剩的。

“還有啊,這一包是上次大師傅給咱們分的紅燒肉,剛出鍋的,大家都有,我沒舍得吃,就請他老人家幫忙炸得幹幹的,不容易壞。”愛蘭邀功似的指著一個油紙包,這些東西她都沒帶回婆家,而是悄悄藏著的。

秦艽眼眶濕潤,“好,大姐你也別省,該吃就吃。”

“姐,我走啦,你快回去吧,省得大姐夫擔心你。”

“沒事兒,他今天加班,明天一早才會回來呢。”

帶著滿滿一包東西,在大姐的催促聲中離開飯店,秦艽感覺腳下更有勁兒了,她多麽幸運能夠有這麽一個姐姐喲!

*

幸好雪停了,她知道有條小路,直接從縣一小後門的胡同穿過,再走兩百米就能到班車站,那裏停著幾輛拖拉機和中巴車,要是運氣好遇到回大隊的拖拉機,她能直接一口氣坐到村口。

正想著,忽然前麵的兩個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寒冷的冬天,不太寬的小巷子裏,一男一女依偎在一起,男的手摟在女人腰間,還趁機捏了對方一把屁股,十分輕佻和熟稔。

就在這一瞬間,下意識的,男人迅速回頭張望,秦艽看見他老實巴交的臉,心裏一愣——這不是大姐夫劉加偉嗎?

大姐說他今晚加班,咋在這兒?要知道,鋼廠和縣一小一個在城南,一個在城北,再怎麽加班也加不到這邊來。

秦艽裹著頭巾,又帶著東西,為了躲避北風彎著腰,男人的目光隻是在她身上一晃而過,轉而跟女人調笑起來。

“快進屋吧加偉,外麵冷得很。”女人撒嬌。

這一聲“加偉”,秦艽更加確定,這就是她的大姐夫劉加偉!

電光火石之間,秦艽明白自己撞見的是什麽事,頓時一口惡氣直衝天靈蓋。

但一想到這個節骨眼兒,大姐好不容易好起來的狀態,又深吸一口氣,壓製住心內的震驚和憤怒,貓著身子,一直等到他們進了某個院子,這才悄悄記下地址。

*

這種震驚和憤怒一直持續到家也沒消散,甚至還愈演愈烈,一直到第三天,秦桂花和秦盼都覺得她不對勁。

氣鼓鼓的,肯定是沒考好。

“沒考好就沒考好唄,反正不去那啥狗屁培訓班,你就在村裏也能給人看病。”最近名聲傳到別的大隊,已經有人“慕名”來看病了。

倒不是秦艽的醫術當真得到這麽多人信任,而是她不收診費,隻要給倆雞蛋,給半斤粗糧就行,藥材還是山上找的,相當於看病不用花一分錢,社員們誰能拒絕呢?

秦桂花正想好好勸勸,忽然王麗芬的大嗓門就在大廣播裏喊起來:“通知,通知,老秦家來娣,哦不對,是秦艽,縣裏培訓班的成績下來啦,快來接電話!”

“通知,通知,衛生局的電話,秦艽……”

“嘿,落榜了還專門打電話通知一聲,人還怪好哩!”秦桂花雖然可惜孫女沒考上,但也覺得這啥喂牲口的局還挺好的。

秦艽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到大隊部,王麗芬正仔細的擦拭著包紅綢布的話筒,“你這丫頭可來了,人說十分鍾後再打過來,你先等著,哈。”

“別緊張,我聽這人態度不錯,應該不是壞事兒。”

“甭聽那些黑心爛肺的瞎說,要是連你都考不上,那誰還能考得上?”

王麗芬估計也覺著自己這安慰有點脫離實際,畢竟來娣這丫頭以前成績啥樣她也清楚,考試又不是考現場給人看病,而是考文化知識,於是隻能看著她笑。

一開始,社員們聽說她賴上小賀,都說她們祖孫倆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以後肯定有腸子悔青的時候。就說現在吧,新姑爺腳底抹油溜了,剩下仨孤兒寡母,年底分的糧食還不夠吃半年,一個個瘦得麻杆兒似的,尤其是秦老太,那褲腰帶都快係不住了,誰看見都得說聲可憐,可她就是覺著,來娣這丫頭不簡單。

以後啊,指不定誰後悔呢!

“對了,你家隔壁的寶珠,你跟她有聯係沒?”要她說,以前的來娣就是有點缺心眼兒,兩個寡婦奶奶水火不容,寶珠真會把她當好朋友?

秦艽搖頭,王麗芬也搖頭。

“我聽說啊,她去了省城那邊,趙青鬆給她在食堂安置了份工作。”

秦艽想起來了,412廠食堂的工作她上輩子也幹過,但那確實累,而且保密單位嘛,管理十分嚴格,一天下來都講不了三句話,十八.九歲的年輕人誰受得了?沒幹半個月她就辭職了。

這不,王麗芬又說,“哎呀,聽說那工作太累了,寶珠也不幹了,這段時間就要回來一趟,趙青鬆也來,這也是他倆結婚後第一次回娘家。”

正說著,電話終於響起,秦艽一把抓起來,待聽見對方問秦艽來了沒,她連忙說:“同誌你好,我就是秦艽。”

對方沒想到她的聲音這麽年輕,再三核實她的基本信息,“恭喜你秦艽同誌,你在我縣舉辦的基層衛生人才培訓班選拔考試中取得了第一名的成績。”

對於一個從小到大永遠倒數的學渣來說,全縣第一著實驚到她了。紅星縣縣域遼闊,生產大隊足足有148個之多,外加縣城所在地的城市街道社區12個,這次參加考試的人數一共160人,都要麽是初高中學曆,要麽是有點醫學基礎的!

秦艽恍了兩秒鍾,迅速問道:“我考了多少分?”

“西醫基礎96分,中醫滿分,合計是196分,是我縣唯一一名接近滿分的考生。”分數高到大家都誤以為是誰提前泄露題目了,但後來排查一番,題目是省裏衛生廳統一出的,由局書記和老院長一起親自帶到考場,這兩位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同誌,他們家裏都沒有親朋參加這次考試,壓根沒有泄題的動機。

於是,大家都以為這名叫秦艽的同誌應該是有多年臨床經驗的老大夫,不然不可能同時對中西醫如此精通,畢竟題目不簡單,就是找臨床大夫來做也做不到滿分……誰知,她真的隻有十八歲!

辦事員說了幾句勉勵的話,又繼續詢問她基本情況,知道她以前跟著師傅在村裏給人看病,現在已經能獨立從事臨床診療活動了,連忙在這幾句話上打著重號,“行,最早開學也要年後,到時候會將通知貼在衛生局門口,你記得來看。”

掛斷電話,秦艽也拿不準他們這個電話的用意是啥,這年頭電話費這麽貴,要是每個人都打電話通知,那財政局都得搬到衛生局去辦公了。

想不通也就不想了,她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處理——大姐夫劉加偉和那個女人。

不,她現在都不想叫他大姐夫,她嫌惡心,他和那女人啥關係有眼睛的都知道。可恨秦愛蘭在家尋醫問藥把自己吃成藥罐子,他倒好,早就在外頭有了人!

秦艽這幾天一直沒吱聲,是覺著那女人自己似乎見過,想了幾天終於想起來,不就是上輩子大姐瘋了之後,劉加偉後娶的女人嗎?但因為二姐帶人上門鬧,不同意他跟住在精神病院的大姐離婚,所以他倆就算生了倆孩子,也一直沒領證。

可笑,上輩子的她還把這當成是他深情的表現,以為他深愛著大姐,跟後來的女人隻是搭夥過日子傳宗接代。

呸!秦艽狠狠緊了緊後槽牙,自己上輩子真是夠天真的,居然相信這種“老實男人”的真心。

某些男人,隻有掛在牆上的時候才是真老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