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大肥章

廖四眼為啥被叫廖四眼大家都知道, 可沒戴眼鏡的廖四……哦不,那叫小廖知青。

“廖知青,你那眼鏡咋不戴了?”王麗芬是第一個發現不對勁的。

廖誌賢啥也看不清, 隻能扶著田埂, 摸索著做活,好在今兒是來收稻草,不是啥細致的手工活,摸索著多幹幾次就熟練了。

“我,我眼鏡壞了。”

“這可不是小事兒,要不你別幹了,趕緊上醫院重新配一個。”

“就是,這後生平時戴著眼鏡都不認人,這不戴, 可不就跟瞎子一樣嘛。”

大嬸子們說話都很直接,廖誌賢也沒生氣,隻是他還不能說實話。他不是不識好歹的, 知道來娣主動幫他治眼睛是熱心腸, 但他並不報多大希望, 自己現在把大話說出去,到時候要是治不好,大家都會說來娣沒幾分本事卻愛顯擺, 可不能讓她好心辦壞事。

“四眼哥,那你昨天咋跟來娣姐上山采藥了呢?”有小孩問。

自從崔老五家的能下地幹活後,最近的秦來娣可是再一次成了屯子裏的風雲人物,大家視線全都看過來。

廖誌賢更緊張, “我, 我就是……”

劉寡婦眼珠子一轉, “哎喲,我說四眼兒,來娣不會是正在幫你治眼睛吧?可別半瞎治成全瞎喲!”

有人“噗嗤”一聲笑出來,“我活這麽大歲數可是第一次聽說近視眼還能治好的。”

“誰說不是,這丫頭可真能顯擺,生怕大家不知道她那三腳貓功夫。”劉寡婦真是想想就來氣,崔老五家的病秧子能治好,不就是瞎貓碰到死耗子嘛,可不代表啥病都能治好,死丫頭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出風頭的機會,難怪自家寶珠說要留意著,這將來不是省油燈。

還真不省油,比她奶那老寡婦還費油呢!

話說本來劉寶珠嫁給趙青鬆後,劉寡婦在村裏的腰杆子應該是前所未有的硬才對,可偏偏出了三虎那檔子事兒,趙青鬆又不願幫忙,她這心裏實在是憋得慌。

三虎被抓,她總覺得是秦寡婦在搗鬼,這老寡婦就是見不得她好。

可明裏暗裏試探這麽多次,秦寡婦的表現都證明她沒說謊,真不是她搞的。

倒是寶珠說,這事要麽是來娣要麽是來娣男人,可來娣那毛手丫頭她能不知道?心裏憋不住話,她用了好幾次激將法,她都不承認是她幹的,那應該就不是……想到最後隻有賀連生一個懷疑對象,劉寡婦暗暗咬牙。

以前多好啊,有三虎這軍師出謀劃策,不僅跟秦寡婦幹架屢戰屢勝,就是家裏老老小小都得聽她號令,現在倒好,孫媳婦們都快翻天了,動不動就鬧離婚,就連素來最聽話的寶珠,也把她的話當耳旁風。

她早就跟寶珠說了,收服不收服趙青鬆那倆小崽子不重要,關鍵是她得趕緊懷上,到時候生個自己的骨肉,有了後娘就有後爹,那倆小崽子還能翻出天去?

寶珠滿口答應,但也提出一個要求作為交換,讓她在屯子裏多留意來娣的動向,要有啥事趕緊給她打電話,千萬千萬不能讓她太出風頭,更不能讓她搭上城裏人。

在劉寡婦的眼裏,雖然廖四眼兒不怎麽樣,但卻是實實在在的城裏人……她這根攪屎棍今兒就得攪和攪和。

“要我說啊,四眼兒你就是被她騙了,來娣有幾斤幾兩別人不知道,咱們可是清楚著呢。不就跟著何老大夫學過兩手嘛,真正的東西誰會傳給她一丫頭片子?能治好一個那是運氣,她要是能把你治好,我能倒立吃屎,你信不信?”

“來娣咋不能了,她連我這隻剩一口氣的都能治好,你們可別忘了現在是誰給你們免費看病。”崔五嬸立馬中氣十足地反駁,“來娣這丫頭心善,她救了我的命,可我家給她送倆雞蛋她都不要,愣說我需要補身體全給退回來,你們摸著自個兒良心想想,以前有個頭疼腦熱都往衛生室跑,現在是誰給你們看的?她要你們一分錢,要你們一把米沒?”

劉寡婦想反駁,可事實就是如此。

“是啊,來娣免費給你們看病,還教你們上山挖藥,連藥錢都給你們省了,你們倒是好意思,連一個雞蛋都不給。”王麗芬雙手叉腰,大聲罵道:“要我說啊,這人得要點臉。”

最近來娣成了隊上免費的專職醫生,大多數人還是會客氣一下,給個雞蛋,或者給兩根黃瓜啥的,可耐不住有些人就是不自覺,嘴上感謝的話說得比誰都漂亮,實際的表示卻一分也沒有,這不,轉頭病好了還要背後奚落兩句。

“你說你們要臉嗎?”

婦女們全都低著頭,一是理虧,二是幹不過王麗芬這母老虎。

廖誌賢也忍不住說:“是我聽說小秦同誌會看病,是我厚著臉皮請她幫我治療的,她耐不住我苦求才說盡力試一試,不管是否能治好,我都隻有感激她的,大家以後也別說她的不好,她是一名好同誌。”

這是他第一次,敢於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一次性說這麽多,這麽完整的話。

劉寡婦還想再添油加醋,忽然背上一痛,居然是誰朝她背上扔了一塊牛屎幹,“哪個小王八羔子?!”

沒人理她。

“是不是王狗蛋?”

誰知還沒聽見回聲呢,背後又被人扔了一塊,轉頭噴火,小腿肚上也挨了一塊,疼得她哎喲直叫,一下子把全村人都給罵光了,頓時就有別的婦女上去跟她吵鬧,稻田裏一時熱鬧不已。

然而,她們吵她們的,廖誌賢的藥一頓也沒斷過。他這是典型的溫熱毒氣熏蒸,引動肝火,火性炎上蒙蔽清竅,而雙目恰好是肝經巡行之處,這才導致雙目視力下降,治療起來不難,關鍵是藥物。

秦來娣給他開的方子裏,桑葉**白薇山上都有,唯獨一味石斛不好找,她重生回來這麽久,幾乎天天泡在山裏,還一次都沒見過。

“沒事兒小秦,我去找,你畫個草圖給我。”崔老五聽說她正在找藥,自告奮勇。

“這不好麻煩您崔五叔,都怪我這眼睛不爭氣,要不然……”

“誒廖知青別這麽說,誰都有生病的時候,來娣免費幫咱們治療,我都不知道該怎麽感激她。”秦桂花別看平時半分錢的虧都不肯吃,可他們每次送去的東西她都不收,愣是要留給孩他娘補身子。

這份恩情,他們一家就是給她們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何況隻是找點藥材。

“來娣你們放心,我十二歲就上山支陷阱下兔子,咱們方圓六十裏的山頭,我都跟自家後院一樣熟。”

來娣一想也是,於是照著記憶,在紙上給他簡單的勾勒一幅草圖,又用語言描述了一遍,葉子啥樣,藤莖啥樣,要是開花又是啥樣,細細的說了一遍。

說著說著,崔老五忽然恍然大悟,“我應該是見過的,有點印象,等著,我下午就進山找找看。”

來娣和廖誌賢都怕他有危險,忙道:“老五叔也不用勉強,天黑了要實在找不著就趕緊家來,啊。”山裏不僅有豺狼豹子,還有毒蛇蚊蟻。

崔老五頭也不回的走了。

*

這一走,就是三天兩夜,就連秦桂花也開始擔憂,“你說你老五叔不會出事吧?”

“是啊,我聽說老五叔是帶著好幾天幹糧進山的,都怪我沒用……”廖誌賢愧疚道,“明明是我自己生病,卻麻煩別人幫我找藥。”

來娣要早知道他是帶了幹糧破釜沉舟的,壓根不可能讓他去,真出什麽事她都沒辦法原諒自個兒。

因為時間耽擱得有點久,怕廖誌賢的視力進展太快,她也不得不用別的藥代替,雖然藥效不如石斛,但也能將就。“廖大哥也別自責了,咱們隻有等……對了,前幾天的藥感覺怎麽樣?”

“剛開始吃下去會拉肚子,但第二天就不拉了,還會很想吃東西。”

“嗯,那是藥用對了,你體內的熱毒在慢慢清除,記得這段時間別吃上火的東西。”

來娣收回把脈的手,又用電筒給他做了個簡單的眼部檢查,正要說話,忽然門板被拍得砰砰響。

野人似的崔老五站在門外,懷裏兜著一堆東西:“喏,來娣快看看,找對沒。”胡子拉碴,一身泥漿,跟個土地公公似的。

甭管大家怎麽勸,他也不進屋,“不能弄髒你們屋子,我在外麵就成。”

來娣想到自家隻有一間小屋子,祖孫三個都不夠住,他不願進也就不強求,“老五叔沒受傷吧?”

崔老五咧嘴一樂:“沒,好著呢。”還動了動胳膊腿,證明沒說謊。

“沒遇到什麽毒蛇毒螞蟻吧?”

“嗐,我打小就在山裏長大,遇見也不怕,咱們獵戶都知道,有些草藥能防蛇呢。”

來娣鬆了口氣——下一秒,她就看見了幾株熟悉的東西。

“這些都是您挖到的?!”

“嘿嘿,我看著跟你畫的圖紙有點像,你看是不是?”

何止是沒錯,壓根就是驚喜啊!

因為崔五叔不僅挖到了她要的石斛,還是純野生的鐵皮石斛!

鐵皮石斛要是在五十年後,隨著資訊的發達,那幾乎是人人皆知的名貴藥材,被稱為“藥中黃金”的,可在1973年的大山區,那也就是懸崖峭壁上的一株野草而已。

一想到它的藥效和價格,秦來娣聲音都顫抖:“老五叔在哪兒挖到的?”

“就咱們後麵翻三座山頭,北邊那個紅石頭崖上。”他以前為了找口吃的,自有一套記憶地理坐標的辦法。

“那麽遠?”秦桂花在這兒生活了五十年,“那裏可是沒人煙的。”

崔老五咧嘴一樂,“是,但我熟悉,你們放心……不確定是不是你要的藥,所以隻挖了三株,還剩不老少呢,怕浪費就沒挖。”

農人愛護山上的一草一木,就像愛護田裏莊稼一樣,非必須,絕不多挖。

秦來娣唏噓,上輩子自己一心忙著隨軍投奔趙青鬆,卻哪裏知道,一直想要逃離的貧窮落後的五裏屯,其實也有可愛的一麵,也有可愛的人。

*

新鮮石斛滋陰清熱和益胃生津的功效更強,效果也是立竿見影的。第二天中午,廖誌賢就感覺整個人通體舒泰,看見的景物不再模糊,好像有一條清晰的線條勾過邊似的,看東西不再重影和虛晃了。

當然,那麽名貴的野生石斛,來娣都不舍得一次性用完,省著點隻用了兩株,剩下的生命力最旺盛的一株,她給栽進牆角的泥土裏,看能不能活。

於是,就在劉寡婦眼巴巴等著看秦來娣笑話的時候,廖誌賢身上卻慢慢有了變化:從一開始啥也看不清,到景物模糊重影,再到逐漸勾邊立體,直到禮拜天的早上,一覺醒來的他,居然在沒戴眼鏡的前提下幫隔壁女知青穿上了一根針!

廖四眼兒能給人穿針啦!

這一消息火速傳遍整個五裏屯生產隊,以王麗芬為首的社員們活也不幹了,專門來知青點看稀奇。

等看到廖誌賢真的沒有戴眼鏡,沒有別人幫助的時候,居然能把五米外一本書上的字看清的時候,大家是真相信來娣這丫頭,手裏是真有兩把刷子了。

而此時的秦來娣,卻不在現場。

曬幹的天南星已經炮製成膽南星,又壓製成小小的長條,她按約定時間送到縣醫院,因為數量多,有八斤多,所以孫藥師給了她十五塊錢。

要知道,現在一名普通工人的工資也隻有三十幾塊,她這一口氣就掙到別人小半月的工資,你說她能不高興?

而且,以前習慣了向趙青鬆伸手要生活費,每逢家裏添置個啥,孩子要交學費啥的,他雖然不問,她也會下意識的主動向他“匯報”

………想想吧,自己掙錢自己花,不用向任何人交代的感覺,可太他媽香了!

這是重生以來的第一筆巨款,來娣一激動,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花了。

肉,那肯定是要買的。

奶奶和盼娣的鞋子已經露腳趾了,得做雙新的保暖的,尤其是盼娣,小姑娘至今還沒穿過內衣,總得給她做一件。

馬上入冬,祖孫三人的被褥和棉衣都要添置,炕也該重新盤一下。

就是廚房裏的鐵鍋也破了好幾個洞,要麽補,要麽買口新的。

今年的柴火不夠過冬,要是能買點煤就好了。

……

這一算,來娣這做了幾十年家庭主婦的人也得歎氣,用錢的地方真是比篩子眼兒還多!

幸好她已經跟孫藥師約好,以後每個星期都能炮製一點別的藥材送來,數量和價格都不如前兩次,但每次也能得兩三塊,算是有了初步的穩定收入。

來太遲了,肉已經賣光不敢再猶豫,連忙向不遠處賣雞鴨的大娘走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了一隻肥肥的大公雞……三塊五毛錢,也不便宜。

這要是放五十年後,一個月工資隻夠買十隻雞的廠子,早就該倒閉了。可現在的收入跟物價就是這麽不成比例,秦來娣在心裏歎口氣,把大公雞放背簍裏,往賣布料的地方走去。

國營商店的東西都要票,她不打算去碰壁了,所以寧願價格高點,在黑市買了一米柔軟的白布和條絨,運氣好遇到賣棉花的,幾乎是百米衝刺的速度搶了兩斤,這身上的錢就隻剩五塊了。

剛回到村口,就有人說:“喲,咱們‘小秦大夫’回來了。”

“小神醫今兒買啥好東西?”

來娣還有點奇怪她們怎麽忽然打趣自己,結果剛走沒兩步,迎麵碰上滿臉笑容的廖誌賢,“廖大哥咋啦?”

上次說的是今天要回海城探親,但因為吃藥的緣故,來娣怕他火車上不方便攜帶而前功盡棄,就建議過一個禮拜再回去,正好喝滿半個月,能知道有沒有效果。

“我好了,我能看清了。”廖誌賢哆嗦著嘴唇說。

秦來娣一怔,“真能看清了?”

廖誌賢也不用她伸指頭猜數字,直接指著遠處羊腸小道上的一個黑點說:“那是王大娘,她頭上戴著一塊綠頭巾,左邊耳朵露著,右邊耳朵包在頭巾裏,對嗎?”

眾人看過去,太遠了,村口大娘們壓根看不清,隻有來娣能看出來是王大娘,那是根據她走路姿勢和穿著來判斷的,得益於熟悉程度。可卻看不見她的耳朵到底在不在外麵,哪隻在外麵,一直等了幾分鍾,王大娘的身影越走越近,她才發現跟廖誌賢說的一樣。

“嘿,恭喜你啊廖大哥。”

廖誌賢紅著臉,眼睛仿佛也比以前明亮有神多了,“謝,謝謝你。”

秦來娣忽然就覺得,渾身像是有了使不完的力氣,那種滿足感和成就感,比她賺了十五塊錢還讓她高興。而更讓她高興的是,王麗芬給她帶的口信——培訓班考試馬上就要開始了!

大公雞因為騸過,長得很壯實,足足有六七斤重,秦桂花雖然心疼錢,但也心疼倆孫女大半年沒沾過葷腥,孫女要是能通過這次考試以後說不定就能有個前程,這隻雞就當吃個好兆頭吧。

當晚燒水燙雞,分成兩半。半隻清燉,既能喝雞湯又能吃肉,剩下半隻擦點鹽巴,醃製一下掛在廚房能被煙熏到的地方,做成紅星縣的特色煙熏雞。

公雞養了快兩年,肉很緊實也很硬,來娣怕奶奶嚼不動,特意用小火慢慢燉著,再去自留地刨一個大蘿卜,摘一把小青菜,這時候要是有粉條就更好了。

不過,不用可惜,光這鍋雞湯,就夠香的!這不,秦家這邊雞湯味剛飄出去,院牆上就趴著一溜兒腦袋,都是劉寡婦家小那幾個孫子,沒三虎招人厭。

“哥,真香!”最小的吸溜著口水。

“奶,咱啥時候能吃肉啊?”

“吃吃吃,一天就知道吃,你奶身上是有肉還是有油?拿刀子來,剮兩斤去。”劉寡婦雖然罵罵咧咧,可嘴裏的口水都快溢出來了,他們家也挺長時間沒吃過肉了,最近一次還是寶珠結婚。

公社武裝部那些殺千刀的,搜東西就搜東西,偏偏要把她家的錢和票都順走,其中還包括寶珠的彩禮錢,她真是哭得眼淚都快幹了,上哪兒說理去啊這群王八羔子!

但下一秒,想到寶珠,她頓時挺直了腰杆,掐著嗓子說:“你們小子有口福咯,昨兒你小姑打電話來,過幾天他和你們小姑父要回來一趟,還陪著大領導呢,到時候少不了你們好吃的。咱們啊,不比那些絕戶頭,吃了這頓沒下頓的,咱們要細水長……哎喲,哪個短命的打我!”

原來,是外頭路過的調皮娃娃往院裏扔了塊泥巴,好巧不巧正扔在她臉上,氣得喲,肺都快炸了。

秦家這邊,秦桂花早在她說“絕戶頭”的時候就忍不住了,硬是被來娣拉住,沒了三虎,劉家就是一群廢物,她還不希求收拾他們呢。

“奶,我有個事想跟你商量。”

“有屁就放。”秦桂花惡狠狠地啃著一段雞脖子,仿佛那就是劉寡婦的脖子,先吃滿是雞皮疙瘩的皮,再把少得可憐的肉一點點撕下來,最後還要將骨頭咬碎,嘎嘣嘎嘣嚼十幾下,仿佛是人間美味。

想起自己長大這麽多年裏,甭管家裏有沒有客人,奶奶都從來不碰雞腿雞胸脯這些,永遠隻吃雞腳杆和雞脖子,好像它們特別香似的。

小時候不懂,總覺得奶奶吃這些東西是不是特好吃,還吵著嚷著要跟奶奶換,可吃過一次就再也不吃了,嫌雞皮疙瘩惡心,嫌肉少還有腥味,嫌嚼骨頭費牙……這世上,沒有人能比奶奶更愛她們。

“奶,我想改名。”

“改啥?”

來娣知道她奶壓根沒把她的話聽進去,於是提高了聲音:“我不想叫來娣。”

上輩子,她沒少因為這個名字被人笑話,但凡是一聽見她名字的人,都會下意識問她排行老幾,家裏幾個孩子,有弟弟沒,然後投來同情的目光。就是海洋海燕上學,需要填父母名字的時候,都隻填她的姓,仿佛來娣兩個字有毒一樣。

搬到京市後,街道上有一期宣揚男女平等的專題講座,在未經她本人同意的前提下還專門讓她站起來,以她的姓名作為反麵教材抨擊了一番。

她知道那不是她的錯,可莫名其妙被人否定的感覺,真的很不爽。

“被人看不起也就算了,最主要的是,來娣兩個字其實就是我生來就被強加上的枷鎖,我隻想做我自己,哪怕叫梅花**狗蛋驢蛋,也是我自己,而不是一個希望生出弟弟的姐姐。”這樣的枷鎖,連帶著她自己也差點被PUA,覺得女人沒兒子就是失敗。

雖然後來在老賀的開導下,她及時醒悟了,但那幾年自我PUA,各種精神內耗,她本來可以不用承受的。

秦桂花扔掉抹布,靜靜地看著她,神色莫辨。

秦來娣也不示弱,她承認奶奶是愛她們,可是,她的執念太沉重了,沉重到這家裏的每一個女孩,都要被迫的跟著她一起負重:四個孫女三個名字都承載她的執念,哪怕愛蘭名字不帶“弟”,可也總被她念叨要生兒子,吃飯喝水都是生兒子,最後因為生不出孩子都走火入魔了。

她有沒有想過,長大的她們,真喜歡這樣的名字嗎?愛蘭這輩子是不生兒子就真的在婆家抬不起頭嗎?

“奶你放心,我會給你養老,咱們家沒兒子我也要讓你過得比有兒子的老太太還好。”上輩子她一開始也不願嫁出去,本想招贅一個女婿上門來的,可奶奶覺著錯過趙青鬆就是錯過幾個億,愣是要逼著她嫁,後來也愣是不找嫁出去的孫女們要吃要喝。

是的,在這方麵她是個講道理明是非的老太太,她永遠把孫女們的利益放在首位,可……

秦桂花冷哼一聲,“我不拖累你們。”

來娣見她又要開始胡攪蠻纏,直接放狠話:“奶,我們家也不可能有男娃了,我們叫這個名字已經沒意義了,不是嗎?”

兒子死了,兒媳死了,孫子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嗎!

秦桂花胸口氣得呼呼直喘,幾乎是拂袖而去。

來娣知道這是往奶奶傷口上撒鹽,但她必須徹底讓奶奶歇了心思,以絕後患。

上輩子的奶奶一直沒放棄要給秦家“留個根”的事兒,還讓人專門打聽有沒有誰家男娃不要的,她願意花錢領養,計劃生育很嚴那幾年,聽說有的人家引產下來的是男娃,已經八.九個月了還活著,她還想花高價買來著,結果被騙得血本無歸。

她自個兒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病了連幾分錢的藥都舍不得吃,結果就為了要個男娃被騙走幾百塊,來娣是又氣又無奈。氣的是她不僅重男輕女,搭進去她的身家,更氣她不為盼娣考慮。

當年的盼娣已經到了說親年齡,本來就因為眼睛不好個子矮小而找不到好對象,奶奶要是再給領養個弟弟來,那盼娣真的一輩子都沒機會尋找自己的幸福了。

奶奶隻想著讓老秦家有個根,卻不想想她以後走了,這個“根”由誰來養育,衣食住行教育都需要錢和精力,而這些現實問題把一個本該談戀愛的姑娘拴在自己身邊,一輩子走不出大山,這對盼娣公平嗎?

奶奶在這件事上的執拗,何嚐不是一種自私。

“老四,你改不改?”

盼娣猛點頭,“我跟你一樣,三姐。”她以前不懂,可現在也知道了這個名字對她來說有多諷刺。

“三姐你想改成啥?”

“秦艽(jiāo)。”每個年齡段喜歡的名字不一樣,每個年代流行的名字也不一樣,她上輩子其實想過很多個,但趙青鬆嫌開證明麻煩,每次她一提,他就皺眉說她事兒多,幾次被拒之後,她也漸漸歇了心思。

“女字旁的\'嬌\'嗎?”

秦來娣拿起一根燒火棍在地上,一筆一劃寫下這兩個字。

盼娣在嘴裏念了幾遍,確保自己記下,“是什麽意思呢三姐?”

“秦艽是一味普通中藥,具有祛風除濕,清熱止痛的功效。”

盼娣想不通,既然要改名,那怎麽也得改一個有意義的名字啊。

“秦艽雖然跟辣椒一樣味辛而發散,卻多了一種平和質樸的韌勁,希望我以後也能成為這樣的人。”她上輩子太過潑辣,有勇無謀吃了很多虧,白白被“小辣椒”名聲所累。

盼娣點點頭,“哦,那我……我隻要把娣字去掉就行。”

無論秦盼還是秦艽,都好聽。

*

晚上,姐倆嬉皮笑臉上炕,一左一右將秦桂花夾在中間,“奶別生氣了成不,咱們也沒大改,就是比以前少個字,秦盼秦艽您聽聽,其實也沒多大差別不是?”

秦桂花不為所動。

“奶,以後咱老四肯定是要上大學的,你說她盼娣這名字出去多土啊,別人一看她名字土,還不得可著勁的欺負她?”

“就是,奶,以後我三姐也要當大夫,本來多威風一工作啊,結果一看名字叫來娣,那不是讓人笑話嗎?”

秦桂花冷哼,“這村裏名字比你們土的人多了去。”

肯說話,那就是鬆動了,於是姐倆又東一句西一句的哄著她說話,說的都是以後怎麽孝順她,怎麽讓她在屯子裏風光的大餅。

“奶你不知道,咱們這個‘娣’字多難寫,筆畫又多,老四每次考試名字還沒寫完,人家別的同學已經做好幾道題了,你說她虧不虧?”

“還有啊,我以後當大夫,每次開處方都得簽名知道吧,可這字兒太難寫,寫一個字的工夫都夠我再看一個病人了,這要是有重病的人等著,搞不好就因為多寫一個字,就要耽誤性命。”

秦桂花頓時睜開眼,“果真?”

姐倆對天發誓。反正,奶奶不識字,她就是出去問別人,這村裏會寫字的也不多。

“誤人性命,那可不是鬧著玩的。”秦桂花悠悠歎氣,早知道孫女以後要當大夫,當初她就應該把名字取簡單一點。

一夜嘰裏咕嚕,第二天早上,來娣,哦不,秦艽就當奶奶是答應了,趕緊去大隊部詢問改名需要準備啥材料。

本來,改名最方便是未婚無工作的時候,現在已婚還挺麻煩的,但她也不過分責備自己,畢竟剛重生就去扯證,她哪有時間想這麽多。

幸好賀連生的工作單位聯係方式她有,發封電報過去說明情況,那邊痛快同意,還給出具了介紹信和情況說明,大隊部又都是知根知底的,隻需要跟隊長和書記開具證明,蓋上公章,拿上戶口簿到公社裏更改就成。

現在石蘭省的戶口簿還沒開始用褐色的塑料皮,還是硬硬的牛皮紙一樣的封麵,裏麵的成分和屬相是必填項,如果家裏有暫住人或者寄宿人,都要記錄在上麵,並且拿去公社蓋章的。

隻花了一個禮拜,姐倆的名字就徹底改過來了。

“秦九,你說你這丫頭叫啥不好非要叫老.九。”隊長看著更改過來的戶口簿,惋惜不已。

“呸,啥老.九,那個字念椒,跟辣椒的椒一個音。”王麗芬笑著捶他,心說還不如就叫秦小辣椒呢。

李本分念了兩聲,確保下次不會再出錯,這才把戶口簿還給秦來娣,哦不,秦艽,“別弄丟了,上次你嬸子跟你說的事可得放心上。”

“好嘞,叔您放心,我記著呢,最近也在複習何老大夫教我的知識。”

“那就好,也正好明兒才正式報名單上去,你這名字倒是改得及時。”但凡是晚一天改,到時候都麻煩,萬一上麵真要追究實際參加培訓的人員跟事先報的名單不一樣,都夠他們跑幾天的。

王麗芬卻眼珠子一轉,“你這妮子,不會是就趕著報名單前改的吧?”

秦艽露出一口白牙,狡黠的眨眨眼。

誰說不是呢,她可不幹沒準備的事。上輩子她也是這個時候在軍區參加培訓的,所以現在紅星縣當然也有。

她記得,這期培訓班是省級性質的,全省範圍內都舉行過,選拔考試是各縣區自己組織,時間地點自定,但試卷卻是由省裏衛生廳統一出題,同一時間開考的。

晚上,秦盼看見戶口簿上自己的名字那一欄,激動得都快跳起來了,“三姐你真狡猾。”

“是聰明。”

“嘿嘿,就是狡猾。”秦盼心裏說,這家裏最狡猾的就是三姐啦。

秦桂花本來還拉著一張臉,可看見她們這麽高興,也不好再甩臉子,隻是心裏終究有點意難平,故意道:“來娣,盼娣,這兩斤棉花給你們一人做件夾襖吧。”

“來娣盼娣,給奶打洗腳水來。”

“來娣盼娣,先把炕鋪一鋪。”

“來娣盼娣……”就叫,她就叫!

姐倆對視一眼,知道奶奶在“負隅頑抗”,也不糾正,反正小名嘛,她愛叫啥叫啥,一下子把步子邁得太大,奶奶會傷心的。

不過說到棉衣,這是剛需,“奶暫時不用做我們的,先做你的吧,我們抗凍。”

秦桂花哪裏舍得真冷到她們,還是先緊著她們的做。剩下的白布,摸著還挺柔軟,秦艽就給自己和妹妹各做一件小背心。老秦家真是祖傳的窮,奶奶沒穿過啥背心,大姐二姐也隻各有一件,結婚的時候穿身上走了,她跟老四至今還沒穿過啥內衣。

這年代其實也有帶鋼圈的胸罩,可那得上友誼商店,憑外匯券才能買到。國內主要還是以棉背心為主,要是發育得太好的女性,就會裹胸,悶得喘不過氣來,秦盼營養不良,也隻有九歲,穿不穿無所謂,可秦艽已經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

她前幾天發現自己居然用裹胸將胸前勒得五花大綁的,當即就想扔掉那玩意兒。被勒得心慌氣短不說,關鍵還影響發育,與男人無關,其實女人也喜歡恰到好處的曲線不是?

秦艽上輩子針線活做得很好,此時也不用奶奶幫忙,縫製出小背心的樣子後,往胸前的位置加厚,塞了點薄薄的棉花進去,“先將就著穿穿,以後得買幾件好的。”要是能有海綿就好了。

正忙活著,忽然聽見秦盼“哎呀”一聲,秦桂花以為她是摔倒了,“讓你不好好走路,眼睛好了就開始瞎跳。”

“奶,三姐,快來!”

秦艽出去,發現原本隻有一堆幹草的兔子窩裏,居然多了幾隻粉丟丟的無毛“小老鼠”。

“咱們的兔子生啦,還是十二隻呢!”秦盼可是高興壞了,她每天放學路上都要掐一把最肥最嫩的青草回來喂兔子,一天不知要看幾回。

秦艽很是驚詫,畢竟據她所知,兔子的懷孕周期也就一個月左右,可這隻兔子都懷了快兩個月了愣是一直沒動靜,就是個兔子哪吒也應該生了啊。

更詫異的,是這隻兔子的“存貨”,買的時候不顯山不露水的,結果一口氣能生十二隻!

一隻肥兔子就是麻辣兔丁紅燒兔肉老媽兔頭,那十二隻就是……

“三姐,小兔子咱們不吃,那天我看見奶偷偷捶腰了,養大了咱給她換點藥回來。”鼓著腮幫子。

秦艽的口水霎時間刹住,“成。”

因為天氣逐漸冷了,怕小兔子受凍,秦盼又用稻草把兔子窩凡是漏風的地方都給堵起來,還把裏麵弄髒的稻草也換掉,秦桂花甚至還破天荒的抓一把苞米麵給熬了個糊糊。

“快吃吧,吃點兒好的才有奶。”現在大隊部隻說每戶養雞鴨鵝不能超過三隻,可沒說不許養兔子,更沒規定兔子數量,這空子她鑽定了。

接下來幾天,秦家忽然忙碌起來,這些小兔崽子實在是太能吃了,以前半斤鮮草夠大兔子吃一天的,結果現在倒好,加一次料草就得半斤,它們嘴刁得很,吃草隻吃最嫩的尖尖,啃完不及時加它們就吱吱吱的撓牆,甚至還有幾隻調皮的學會了越獄。

秦盼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滿院子的找小兔子。

秦艽可沒時間抓兔子,隊上另一頭母豬也生崽了,天冷容易把小豬崽凍死,她得專門攏個火堆在圈裏,守著翻身和喂奶,飯都是奶奶送到圈裏去給她的。

“都是同一頭公豬配的種,你說咋就不一樣呢,前頭那兩窩二十隻,這兩窩卻攏共隻有八隻。”中午剛吃完飯沒啥活計,大家就在豬圈牆外欣賞肥嘟嘟的豬崽子,那叫一個賞心悅目。

“那你家還是同一個爹呢,咋五個兒子高的高矮的矮啊?”

“哎喲,這可不好說,說不得的喲。”

“呸,趙**你放啥屁呢?”

眼看著倆婦女就要掐起來,有老大娘就說起別的:“七裏屯的聽說咱們豬崽好,已經跟隊長預定好了,到時候五十斤稻穀換一隻。”

“五十斤,那可不行,咱們前幾天出欄那兩窩,哪一隻不是養到十五六斤?他們倒是會撿便宜。”大隊之間以物易物的事曆來都有,其它的也就罷了,但換小豬崽,那是一百斤糧食他們都會覺著吃虧的。

“嗐,麗芬嫂子可不會讓咱們隊吃這虧,我聽說她還給咱們春耕的時候借來兩匹騾子呢,到時候能省不少人力,咱不虧。”

眾人這才喜笑顏開,牲口都是各隊管各隊的,有了牲口就是有了勞動力和生產工具,哪個隊也不願往外借的。

正說著,“喲,廖知青探親回來啦?”

“眼睛沒問題吧?”中間又是買票又是轉車都不用戴眼鏡,那應該就是徹底好了。

廖誌賢拎著個網兜走過來,一改往日的頹喪自卑,大大方方跟人打招呼,將網兜遞給秦艽:“來娣快拿著,一點小特產,我爸媽說一定要好好感謝你。”

有婦女踮著腳,看見是麥乳精、奶糖和一小罐子看不出是啥的東西,頓時口水都快出來了,這年頭啥樣的人家才買得起這些東西啊?一瞬間看廖誌賢的眼光都不一樣了。

果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啊。

秦艽也沒啥好清高的,奶奶活這麽大歲數還沒嚐過這些東西呢,隻是——“這太多了廖大哥,我各拿一半就行,剩下的你也留著自個兒補充營養。”都是拿著票也難買的好東西。

廖誌賢見她不收,直接拎著東西就上秦家,秦艽看時間也到飯點了,隻能跟上。“廖大哥你也是,太見外了。”

結果剛轉過一個路口,來到人少的地方,廖誌賢忽然從懷裏掏出一個牛皮紙包,“你的東西我給你送到了,可惜賀技術員出差了,他沒能第一時間收到。”為此還在廠裏引發一場不小的轟動。

一直不乏追求者的賀技術員,居然英年早婚!

關鍵對象要是大城市的也就罷了,畢竟人家賀技術員地地道道京城人,工作也在海城,誰知道早婚對象居然還是內陸偏遠山區一個普通的農村姑娘!

廖誌賢雖然不會碎嘴子說他結婚的緣由,可耐不住廣大群眾的智慧啊,雖然猜的理由五花八門,但本質上也都八.九不離十……那半天時間,整個海城無線二廠的未婚女同誌們,芳心碎了一地。

秦艽知道他欲言又止想說啥,她才無所謂呢,反正老賀被自己打上記號就成,其它的慢慢再說。

“對了,我今兒回到公社,剛好遇到郵遞員,他是我們海城老鄉,知道我在五裏屯,就讓我把你的包裹帶回來。”

秦艽一頭霧水,誰會給她寄包裹。

“我看著是省城寄來的。”

秦艽看了看郵票,確實是,但她仔細,發現郵票被人撕過,現在這張是重新粘貼上去的,省城應該不是真正的寄出地址,這東西是經過幾層偽裝的。

於是連忙檢查封口,卻沒動過……這就更奇怪了。

她的人際關係很簡單,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劉寶珠和賀連生,但劉寶珠人就在省城,沒必要大費周章,莫非是老賀?想到這個,秦艽腦海裏立馬冒出無數個猜想,他是不是任務中途遇到什麽困難需要她協助?又或者是有什麽保密資料不方便傳送,需要她幫忙上交?諜戰片裏就是這麽演的。

又或者是感動於他們這段純潔的革命友誼,想給她送點雪花膏手帕圍巾之類的?年代劇裏的男主角也是這麽俘獲女主芳心的。

那她就……勉為其難接受吧。

然而,等她打開牛皮紙包的時候,整個人都傻眼了——《人體解剖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