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要不然算了吧。◎
程孟在回憶的時候, 沈鬱已經摁下了呼叫鈴。
林循的主治醫生是外科權威醫生,鄭教授,亦是沈鬱母親的高中同學。
鄭教授很快過來, 細細檢查了一下林循的狀態。
他問話, 林循很清晰地回答,隻是聲音很淡,沒什麽情緒。
等不痛不癢地回答完醫生的所有問題,便不再吭聲。
教授沒察覺出異樣,和善地點頭道:“人醒了就沒事了, 其他都是外傷,好好養就行。小沈,我還有個會,晚上再來看她。”
沈鬱有些欲言又止,但忍著沒說什麽,麵色沉沉地開門送他到病房外。
自己也跟了出去。
程孟見狀, 知道他大概率有問題要問,便也跟著走到外麵。
病房門口有幾個警察守著, 還有幾個穿黑衣服的人。
程孟打量了兩眼,像是保鏢, 不知道是不是警方雇的。
沈鬱邊跟著鄭教授往會議室走,邊沉聲問道:“鄭叔叔, 輕微腦震**會影響大腦麽?”
林循剛剛醒來的反應, 實在是詭異。
完全不正常。
鄭教授搖搖頭:“大概率不會, 她跳下來的時候是左側身體著地,左胳膊下意識護住了頭, 所以胳膊上的骨折是最嚴重的, 頭基本沒怎麽撞到。而且, 病人意識很清醒啊。”
沈鬱凝神片刻,還想再問,卻被一旁的程孟打斷。
“應該不是腦震**的問題——”
她咬了咬唇,臉上沒什麽血色,“循循她,以前有很嚴重的抑鬱症、自我封閉。我覺得她好像,複發了。”
她話音落下,身旁男人腳步停了下來。
“……什麽時候的事?”
程孟看著他臉上的表情,愣了一下。
說實話她跟沈少爺真的很不熟,從高中都現在都沒說過幾句話。
私心裏也覺得他不好接近。
但此時此刻,她突然覺得他們站在同一條線外。
因為掛念著同一個人,有著同樣的感受。
“應該是她被開除之後的那兩年。當初我跟她斷了聯係,所以她怎麽得的這個病我不清楚,不過——”
二十歲那年的八月,程孟和林循在晝山火車站重逢。
她從那時候便察覺到,林循好像跟之前不一樣了。
高中時候的林循,雖然性子有些淡漠,但骨子裏很生動,有種不像坎坷低頭、永不服輸的勁頭。
笑也坦然,痛也率直。
說到自己喜歡的聲音、愛聽的廣播劇時,會侃侃而談;在程孟被同班男生調侃欺負的時候,會挑著眉幫她毒舌回擊。
高二那年,她還幫著程孟,跟一個死纏爛打的騷擾者幹過架。
程孟喜歡陳諾之卻不敢表白,還是林循幫她遞的情書,在背後給她打氣。
所以盡管她們來自完全不一樣的環境,也有截然不同的成長背景與性格,依舊成了好朋友。
程孟總是覺得林循很可靠,像長在懸崖峭壁上的一株蔓,落拓又灑脫,肆意而張揚。
風刮不斷,雨打不趴,更沒人攀的上。
後來,林循因為寧琅的事被開除。
程孟給她發了好多好多的消息,卻統統都沒得到回複,高考後,她實在放心不下,還去她家裏找過她——那個她跟奶奶住了兩三年的地下室群租房。
可林循已經搬家了,鄰居也不知道她搬去了哪裏,隻告訴她,林循的奶奶去世了。
就這樣,她們斷了聯係。
直到兩年後,開學前的晝山火車站。
程孟戴著耳機坐在行李箱上打遊戲,忽然被人叫住問路。
程孟匆忙抬起頭,一眼就認出了林循,卻很難相信那是她。
彼時她拖著一個破破舊舊的二手行李箱,頭發剪得很短很碎,身上穿著件非常土氣不符合年齡的夾克衫,腳下踩著一雙洗到發白的旅遊鞋。
麵色幹枯,嘴唇發白沒血色。
是她。
卻完全不像她。
沒有不羈的高馬尾,也沒有明媚張揚的笑。
焦灼又茫然的雙眼裏。
全是疲倦與麻木。
那次之後,她們逐漸恢複了聯係。
起初程孟隻是以為在火車站偶遇的那次,林循隻是太累太著急了,所以狀態不對。
可在南漓約著見了幾次麵後,她越來越發現,林循像變了個人。
她每分每秒都在忙碌,生活裏被學習和兼職填滿,不再跟她聊愛好、興趣,吃飯的時候要麽在走神,要麽就是在回兼職消息。
跟她說話,她會禮貌回複,但沒有什麽能往心裏去。
連笑容都像是模式化,浮在那張空洞慘白的臉上。
程孟雖然覺得這樣的她有點陌生,但也沒太往心裏去。
畢竟每個人都會長大,都會變。
比起學校裏其他朋友,她還是更喜歡跟林循在一起,覺得安心。
就這樣過了一個學期。
某天晚上,程孟跟陳諾之一起去南漓劇院看一個電影的首映式。
兩個人看完電影出來,走過一個狹窄路口的時候,程孟正興奮地談論電影裏有血有肉的場麵,說到興處,陳諾之忽然打斷了她。
他語氣很遲疑,像是有些不確定:“那是不是……林循啊?”
程孟停下聲音,往馬路旁看過去。
昏暗的路燈下,萬物的倒影都被拉得長而蠟黃。
人行道邊倒著一輛藍色的很笨重的電瓶車,車燈碎在地上。
那車邊上,蹲著一個女孩子。
女孩身上穿著外賣員寬寬大大的套裝,戴著同樣很大的頭盔,遠遠看去,整個人瘦得隻剩一條細細的影子。
像被裝在一個很不合適的套子裏。
她狼狽蹲在馬路邊,脊背折著,伸手去撿下水道旁邊兩個外賣。
撿起來之後,她焦急地來回檢查了一下,看著裏頭摔爛的飯菜,跨著肩膀蹲了很久,旋即站起身走到旁邊,把那兩個外賣扔進了垃圾桶。
之後,她摘了頭盔扔在一旁,站了幾秒鍾,被頭盔壓得亂七八糟的頭發迎著風。
下一秒。
女孩子突然抬起頭,直愣愣看著馬路對麵的方向。
然後,像是失了魂魄般,徑直往車流裏走。
程孟的心髒猛地一跳,身子僵冷在原地,眼睜睜看著一輛車要刹不住,撞上她。
那一瞬間還是陳諾之反應快,迅速上前將她拉回人行道。
車主狠狠罵了一句,揚長而去,女孩兒被扯得一個踉蹌,卻依舊沒動靜。
程孟心髒怦怦跳,連忙跟過去,才發現她視線直勾勾地看著他們,卻沒有任何神采。
仿佛透過這虛空,在看別的什麽東西。
直到程孟走到她身邊,她都沒反應。
程孟當下便覺得心裏咯噔一下,不知道為什麽,很慌。
她伸手去摸摸她肩膀,低聲喚她,卻不敢問出那個令人頭皮發麻的揣測,隻聞聲道:“循循?你是摔懵了嗎?這裏不能過馬路的。”
林循這才回過頭,仿佛對剛剛的危險一無所知。
她十分平靜地看了程孟一眼,眼中並沒有對這次偶遇的驚訝與起伏:“孟孟,是你啊。”
程孟邊聽她說,邊借著路燈微弱的光打量她,驀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她身上薄薄的棉襖刮破了一大片,露在外麵的手蹭破了皮,再往下看,米色的襪子和褲腳亦全被鮮血浸沒。
明明就摔得很重。
程孟趕緊掃了一眼那電瓶車,車頭已經撞得稀爛——這兩天一直有雨,路上很滑,天又黑……
她心裏一緊,又看到車旁邊的地上,鋪著一灘紮眼的血跡。
可林循卻像是感覺不到疼。
細細一條影子在路燈下晃,臉色蒼白無生氣。
孤零零的。
像個鬼。
程孟當即便繃不住了,紅著眼睛問出了最初的揣測:“……你剛剛想幹嘛?為什麽要往馬路裏走?你怎麽了?”
林循扯了扯嘴角,眼睛也跟著彎起來。
那笑容裏,再也沒有十幾歲她剛認識她的時候那股野蠻生長的勁和蓬勃生氣。
“程孟,我不想再繼續了……好累,喘不過氣……我想歇一歇,就歇一會兒……”
那一瞬間,程孟幾乎不能呼吸,她張著嘴,喉嚨幹啞不能言語。
她卻還在笑,神色恍惚,像是回過神後終於有點慶幸。
“……還好你們拉我一把,多謝——”
程孟以為她在後怕,卻聽到她繼續喃喃道:“——不然撞我的人真是倒了大黴。”
她的還好。
不是因為慶幸自己還活著。
程孟的心髒瞬間被刺痛,湧上股難消解的火氣。
她衝上去抖著手扯她的領子,聲音也很凶。
“不就是因為兩個破外賣嗎?多少錢?我他媽幫你賠還不行麽?你不開心的話你倒是哭啊,幹嘛這樣?你的命還不如兩個外賣值錢嗎?”
二十歲的林循任她撕扯著。
像個沒骨頭的玩偶。
很久很久之後,她在她耳邊,淺淺歎了一口氣。
“是不如。”
“我的命,哪有外賣值錢啊。”
……
那次之後,林循有一個月沒去上學,也沒繼續兼職。
程孟去找她,她也不見。
同宿舍的室友說,她整天就是躺在**發呆,點外賣,玩手機,連洗澡都要三四天才洗一次。
曠課曠了一個月,被教授點名批評了好幾次也不在乎。
程孟把情況告訴了她的班主任和輔導員,讓他們盯著她。
但好在她並沒有再做出任何危險的行為。
後來,大概過了很久很久,程孟也不知道林循是怎麽走出來的。
總之大一下學期之後,林循開始看學校裏免費的心理醫生,定期地吃抗抑鬱的藥。
程孟也隔三岔五跑南電跟她一起吃飯。
學校拉下的功課被她一點點補上,生活也終於,慢慢步入正軌。
最重要的是,那年林循拿到了貧困生助學金,還做成了一個小買賣,從市場批發當年很流行的光腿襪褲在網上賣,運氣使然,一下子成了爆款,她賺了一些錢。
生活脫離了長期的窘迫,兼職也不再那麽忙碌。
或許是生活不那麽難,又或者是藥物和心理治療起了作用,那個鮮活的女孩慢慢回來了。
她順利地把自己供到畢業,還用多年積攢的存款開啟了自己的一份小事業,招兵買馬,手底下多了幾個友善的員工,也在晝山有了家。
所以程孟幾乎已經把那段日子忘記了。
直到今天。
……
程孟一口氣說完,連鄭教授都歎了口氣。
又覺得奇怪。
“我聽警方說,她能活下來,是憑借著足夠強的求生欲跟歹徒搏鬥,後來還不惜跳樓逃生……這樣的人,怎麽會……”
如果喪失了生存的欲望,又怎麽能爆發出這樣的勇氣,從三樓往下跳呢?
程孟也茫然地搖了搖頭。
心裏覺得很矛盾。
她亂亂地想著,難道她不是因為想求生才跳樓的?
那又是為什麽?沒理由啊。
她想不出來,下意識看了眼沈鬱,那一瞬間卻被他麵上稍縱即逝的冷凜嚇到。
片刻後,他麵上又恢複了尋常神色,跟教授道別,又給周警官打了個電話。
兩個人返回病房。
程孟給林循喂了水,又問她想吃什麽。
她也不吭聲。
程孟歎了口氣,說道:“那我給你買你愛吃的小籠包,你等我。”
說完也不等她反應,拿上外套和包包就往外走。
林循終於開口,因為脖子手上,喉嚨不敢用力,聲音很嘶啞。
“不用忙了,孟孟,你回去休息吧。”
程孟脊背一僵,心裏又冒上來一股火,拉開門往外走,語氣也硬:“我忙我的,你管不著。”
病房裏再一次靜下來。
林循轉過頭看了眼窗外白蒙蒙的天。
脖頸、胳膊、小腿都傳來麻木的疼痛。
又很麻木,不像是她自己在疼。
就像是玩4D遊戲,主角受傷的時候,遊戲機也會輕微紮玩家一下。
隔著一層什麽。
她又抬頭,看了眼在床邊靠站著的男人。
她張了張嘴,有點不知道說什麽,又懶得開口。
直到他俯身下來,伸手,摸了摸她額頭。
那動作很輕很慢,就好像再用力一點,她就會碎掉一樣。
林循覺得好笑,又覺得沒勁。
“沈鬱,你也回去吧,如果可以的話,幫我請個護工。謝謝。”
男人沒說話,低了頭,斂著眉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從沒見過他這樣的表情,就好像忍耐不住,就要爆發一樣。
她歎了一口氣。
覺得沈鬱也蠻可憐的。
怎麽就被她這樣的人追上了呢。
才談了幾天,就平白無故惹得一身騷。
在毫無察覺、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跟殺人犯遭遇了兩次,差點遭遇危險。
而且,如果她沒跳樓的話,真的會隻留他一個目擊者。
那就像趙帆說的那樣,他餘生都會背負著不必要的愧疚和心理陰影。
林循不想死了還害人,背上一身債。
所以明明在刀子落下來之前,她已經想通了,也沒任何繼續活下去的念頭了,卻還是跳了。
……但是她跳進了他們家的院子裏,應該搞得到處都是血吧。
不知道老太太是不是嚇壞了。
房東會因為覺得晦氣,把他們趕出去麽?
……
林循在這一瞬間想到很多很多事。
又覺得好累,真的不想處理了。
以至於,連抱歉的話都懶得說了。
“沒必要,”林循直勾勾地看著他,啞著嗓子開口,“沈鬱,你沒必要繼續心軟了。”
不值得。
反正又沒那麽喜歡,他一開始也想拒絕的。
隻是玩玩而已。
“要不——”
她話音未落,男人繃得很緊的下顎忽然鬆了,眼皮掀起來,整個人都帶著收不住的戾氣。
又像是怕嚇著她似的,他驀地伸手蓋住了她眼睛。
下一秒,呼吸被拉近。
嘴邊的話也被某個柔軟濕潤的東西用力堵住。
跟之前每一個她主導的吻都不一樣。
他幾乎發著抖地,用力地,惡狠狠地,糾纏她,舔咬她。
仿佛想用嘴唇上的那一點痛覺,喚回她的情緒。
林循難受地嘶了一聲,那狂亂的吻才停下。
可捂著她眼睛的手卻沒挪開。
灼熱的**滴落到她麵頰。
他還是沒說話。
林循有點不敢相信,但也懶得去想那是什麽。
她的心髒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所有溝壑都被熨燙平整。
包括歡喜與心動。
她活到現在真的好不容易啊,好艱難好累。
裝出來的勇氣不是無窮無盡的,這麽多年,早就耗光了。
上天公不公平什麽的,她也懶得計較了。
甚至連恨都懶得恨了。
很久之後,林老板牽著唇角,伸手撫上男人的眉眼,喃喃開口。
“喂,這是不是你第一次主動親我。”
“我原來好像總想親你來著,每次看到你都想偷親。”
她說到這,蓋在她眼皮上的手忽然鬆開。
男人的臉上似乎恢複了點神采。
林循看著他猩紅的眼眶,收回手,麵色平靜地說出了下一句。
“但現在,怎麽感覺,一點都不甜了呢。”
“我喜歡你什麽來著。”
“感覺不到了。”
“好累,好沒勁,沈鬱,”她認真地看著他,把之前沒說完的話說完,“要不然算了吧。”
作者有話說:
唉想抱抱女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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鍋蓋+狗頭。
(老寶兒們都知道的,我是甜文作者,麻煩宣傳一下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