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野蠻生長的藤蔓。◎
這一瞬間, 幾乎停止運轉的大腦,並沒辦法把有限的感官信息組合起來。
視野依舊被沉沉的黑牢禁錮,耳旁是清晨嘈雜溫柔的風, 鼻端是脆弱的鐵鏽味。
直到周遭迅速地變擁擠, 無數陌生腳步聲踏破脆薄的枯葉。
驚呼聲、竊竊私語淩亂不堪。
“有人跳樓了嗎?”
“這麽年輕的小姑娘,怎麽看不開呢?”
“是啊,好多血,太嚇人了。”
“誰叫救護車了嗎?”
以及——
某個蒼老昏濁咽喉裏,聲嘶力竭又絕望的哭腔:“小林, 小林!”
下一秒,世界鮮活回溯。
倉惶停在陽台邊的男人如同慢鏡頭後的快放般,飛快拿出手機撥了120,說了幾句後,冷靜地把手機遞給薑老太。
男人的眉眼如同被蟲蠶食的枯葉。
“外婆,你描述一下她的傷勢, 我看不到。”
悲痛的哀嚎被打斷,白發蒼蒼的老人家淚眼模糊看他, 那瞬間被他麵孔上巨大的空洞與悲愴懾住。
老太太抖抖索索接過手機,卻因為極度驚恐, 在交接的刹那,險些將手機滑落。
好在男人及時接住。
他果斷地將手機交回她手裏, 握住她顫抖的手, 眉眼顫抖著低聲懇求:“外婆, 求你,別慌, 說仔細點。”
他交代完, 快步走過去。
血腥味的終點是薑老太的菜圃, 那裏的泥土潮濕又冰冷。
男人絲毫不在意地跪到地上,雙膝一寸寸爬行,指尖在一簇簇青蔥叢裏摸索。
直到觸到一個靜止的,溫熱的軀體。
一動不動。
手指搜索的動作突兀地停止,那一瞬間的觸覺,比往常接觸到任何未知東西都令人恐懼、悚然。
他深吸了一口氣,旋即繼續往她身上輕輕觸摸去,卻不敢多碰,也不敢動她分毫。
直到探到胸口淺淺的起伏,鎮定的指尖才開始劇烈抖動。
“……是,應該是從三樓摔下來的,好,我們絕對不挪動她。已經昏迷了,有呼吸……外傷的話,脖子上有處外傷……有血,還在往外冒。”
老人佯裝鎮定的話傳到耳邊。
男人呼吸窒住,不敢盲目去碰她脖頸,他下頜緊繃,抬起頭朝周圍的陌生人群沉聲問道:“你們哪位,能不能幫個忙,幫我摁住她傷口靠近心髒的一端。”
周圍的人目光落在這個雙目失明、狼狽跪在泥地裏的男人身上,聽著他沉沉聲色裏淡淡的哀求,卻都不敢上前。
這樣駭人的場麵,沒人敢負這個責任。
片刻後,一個二十多歲的男生咬咬牙,跨過矮樹叢擠進小院,硬著頭皮說道:“我來吧,我學過點急救。”
他說著,亦跟著蹲下來,努力去找傷者脖子上的傷口,視線落下的時候,忍不住“嘶”了一聲。
最深的那處傷口,鮮血直往外冒,殷紅染透女孩兒漂亮白皙的側臉與脖頸,灑在滿地青蔥上,應該是血管破裂了。
身旁男人聽到他下意識倒吸冷氣的聲音,呼吸幾乎都停了一瞬,卻還是鎮定地起身,快跑著到客廳裏翻出紗布和止血帶。
動作麻利得不像個盲人。
很快,男人重新回到他身邊,語速飛快卻平穩地教他怎麽用。
男生似乎被他情緒所感染,盡管沒什麽經驗,努力鎮定地照做著。
內心卻覺得怪異。
男人的聲音冷靜得不像話,雖然看不見,但思維清晰、急救知識也很豐富。
可明明,摁在地上的修長十指,已經不自覺深陷進泥地裏。
直到許久後,救護車的聲音愈來愈近,男生看了眼女孩兒不再淌血的傷口,終於鬆了口氣,興奮道:“……血止住了。”
“好,”男人用衣袖輕輕擦了擦女孩兒額頭上的灰塵,平靜卻感激,“多謝你。”
後續場麵混亂又有序,救護車後跟著附近巡邏的警察和小區保安。
看熱鬧的人絡繹不絕。
醫護人員將毫無聲息的姑娘小心翼翼抬上擔架,一邊讚許地看著她脖子上做的急救處理,邊對男生說道:“多虧你幫忙處理了,這是傷了動脈。看這出血量,如果不及時做止血處理,未必等得到我們來。”
男生赧然地擺手,想說自己也慌得不行,都是聽人指揮。
可轉過頭去看旁邊那個冷靜指揮自己的人,卻倏地愣住——
此時此刻。
那人終於撐著膝蓋,緩緩從泥地裏站起來,弓著的脊背顫抖得厲害。
他雙手沾滿汙泥與鮮血,忽然長長地,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如同劫後餘生般。
像是此前的一個世紀,都被扼製住呼吸。
-
“從這麽高的地方摔下來,幸虧隻有輕微骨折和腦震**,五髒六腑都沒事。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林女士脖子上的傷口是刀傷,而且我們在她家裏發現了拖拽的痕跡。”
“初步判斷,她應該是在家裏和歹徒搏鬥後,被刺傷,然後被逼跳樓。”
四十多歲的周警官說到這,看著病房門口倚著門框站著的傷者的男朋友,唏噓道:“小夥子,根據你們的聊天記錄,凶手上樓的時候,你應該正好在樓下等她。想想實在是太恐怖了,凶手跟你擦肩而過兩次。”
他去勘察現場的時候,還看到了樓下掉落的一束鮮花。
周警官話音落下,不知為何,門口的男人忽然繃著下顎,掀起眼皮。
那表情,如同深宵裏的獨行者,無法感光的瞳孔像兩顆黑洞。
周警官以為他是在後怕,便安慰道:“好在他沒傷害你。”
男人聞言卻倏地斂下眉眼,掩飾著滿麵的戾氣。
周警官沒察覺,繼續說道:“好在林女士求生欲很強,果斷跳了樓。也多虧她這個拚死逃生的舉動,不然後果不堪設想。她墜樓的聲響很大,導致整個小區的人和保安都來圍觀,所以目前我們已經收集到很多目擊者。”
警官說到這,眼前的年輕男人終於開口,聲音十分平靜,仿佛隻是隨口問問:“是什麽樣的人?”
“據目擊者說,是個三十歲上下,個子很高的男性,長相普通,穿著身快遞員的衣服,頭上戴著帽子。”
“身高大概一米八到一米八二,比我矮四五公分,”沈鬱驀地打斷他,唇角抿得直。他回憶著跟那人在樓道裏擦肩而過時的細節,補充道,“並且身上煙味很重,聽腳步聲,應該穿著一雙橡膠底的跑鞋。”
周警官眼睛亮了亮,這些細節,倒是其他未失明的人沒注意到的。
“太好了,他肯定會換掉那身衣服,但鞋子和氣味大概率不會換。目前我們已經把附近的街道封鎖了,不過你們家周邊都是民居商街,七彎八繞的老街太多,估計不太好找。”
周警官說到這,摁了摁眉心,也覺得頭疼。
就在這時,腰間掛著的手機響起來。
他接起來,交談幾句後,掛了電話轉身對他說:“總之你剛剛提到的腳步信息,以及那個騷擾快遞,我們都會詳查的。我先回所裏了,抓到人前,我們隊小孫他們會守在病房門口,不用擔心。等林女士醒了我再過來。”
沈鬱跟他道謝,沒露出什麽異樣。等周警官的腳步聲消失,他才轉身,走到走廊拐角,給方忖打了個電話。
“讓你雇的人雇好了麽。”
“嗯,”電話那頭,方忖說道,“雇了五十個,都是全國最頂級的安保和私家偵探。”
他從來沒接觸過這些,聲音裏帶了點拍警匪片的興奮。
“行,先讓幾個人來醫院守著。其餘人一部分去查快遞信息,另一部分負責找跟快遞有關的人裏符合特征的。”
他聲音疏懶冷沉,眉間散過絲戾氣。
“找到人先別交給警方,把人給我。”
-
掛了電話,沈鬱拎著盲杖走進病房。
薑老太正坐在床邊給林循擦臉,忍不住紅了眼眶。
“什麽人啊,怎麽會這麽狠。”
“剛剛那個小孫警官說,小林脖子上的傷口很深,那凶手殺人意圖很明顯。幸好我們小林堅強又聰明,撿回來一條命。”
她說到這,看著林循被吊起來的手和腳,以及包得像木乃伊一樣的脖頸與身體,心疼道:“左小臂和左小腿都骨折了,得多疼啊。現在上著麻藥睡著還好,等麻藥過去了,可得遭多少罪啊。”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卻見一旁的外孫冷著臉沒說話,僵立在一旁。
像是沒什麽同情心的樣子。
但薑老太想到他之前的反應,又覺得矛盾。
下一秒,外孫忽然走過來,伸手接過她手裏的毛巾:“外婆,我來吧,司機在門外,我讓他送你回臨江閣休息。”
老太太今天也嚇得不輕,嗓子都啞了。
薑老太看著他熟稔地幫林循擦著臉頰和眉眼,心裏湧上一絲怪異,卻也沒多想。
她的確嚇得夠嗆,到現在精神都有點不好,需要休息一會兒才能回來照顧傷患。
“好,那你在這守著,她要是醒了給我打電話,我馬上回來。”
薑老太說著,收拾了東西往外走,又帶上了門。
病房裏終於沒有其他人。
沈鬱在病床邊坐下,先是俯身,很輕很輕地抱了抱她。懷中的軀體十分瘦弱,根本填不滿他圈起的手臂和胸口。
許久許久後,他鬆開手直起腰,手指輕輕觸上她發梢,又慢慢滑落到額頭,再到立體精致的鼻梁、鼻尖和嘴唇。
他摸得很慢,像是想把女人的輪廓全然描摹進心裏。
那手指在她臉上摸過幾圈,最後停在她鼻端淺淺的呼吸上,感受著平穩有力的生機,心裏閃過一絲慶幸。
慶幸他的女孩兒這麽堅強勇敢。
像藤蔓一樣,無論在什麽艱難的環境裏,永遠野蠻求生。
然而下一刻。
某些話如同恐怖的詛咒,讓他沒辦法不去在意。
“凶手殺人意圖很明顯。”
“好在林女士求生欲很強,果斷跳了樓。”
“幸好我們小林堅強又聰明,撿了條命。”
——“凶手跟你擦肩而過兩次。”
冰冷的手指驀地收回,他彎下腰,眉眼間都是濃釅的哀慟,雙手死死支著床沿,忍耐著。
就像回到了九年前那場沉沉的晚風裏,聽著她一聲聲嘔吐,卻無能為力。
隻是這次,更加嚴重萬倍。
-
半小時後,程孟從現場直接來了病房。
她剛推開門,見到林循昏迷的樣子,便止不住地哭。
事情發生後,她被電視台派去犯案現場采訪,本以為隻是一個社會案件,可等進了小區就開始恐慌。
——被大家圍住的,是林循住的那棟樓。
等程孟看到菜圃裏那片紮眼的鮮血,又被告知出事業主的單元號時,簡直要拎不住相機,匆匆跟上司請了個假就來了醫院。
沈鬱和她也有很多年沒見了,此刻兩個人卻顧不上寒暄,十分默契地守在床邊。
片刻後,病**的人像是感應到有人來看她般,忽地動了動手指。
程孟“啊”了一聲,下一秒就看到她緩慢地睜開了眼睛。
程孟眼睛一亮,飛快站起身,彎下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唇邊扯開一個笑:“循循,你醒了?怎麽樣,疼嗎?”
沈鬱聽到動靜,眉頭亦是一跳,跟著站起身,麵上沉厲散開些許。
他幫她掖了掖被角,而後也不管旁人在,指尖探進被窩裏,輕輕握住她沒受傷的那隻手,在她手心安撫地捏了捏。
可片刻後,他的手卻被掙脫開。
林循眨了眨幹澀的眼睛,盯著天花板好一會兒,沒說話。
她臉上沒什麽表情,更沒叫痛。
程孟以為她還沒反應過來,哽咽著安慰道:“循循,沒事了,你現在在醫院,你安全了。”
可**的人仍然沒有任何回應。
又過了很久。
女人眸眼輕眨,視線終於從白晃晃的天花板上挪開。
她極其冷淡地瞥了他們一眼,又掃了眼自己包成粽子一樣的軀體,眼神平靜到像是在看一具模型。
半晌後,她喃喃地說了句:“我怎麽,還活著呢。”
那聲音拉成一條線,喑啞不成調,沒有絲毫感情和慶幸,甚至連一點點劫後餘生的驚懼起伏都沒有。
反而有點不耐煩。
床邊的兩人心裏皆是一凜。
林循說完那句話,沒再看他們任何人,好像既不關心他們的心情,也不在乎自己的心情。
她拒人千裏地閉上眼,臉頰蹭著消毒水味的被子縮進被窩裏,極輕極輕地“嘖”了一聲。
“真煩,好累。”
病房裏靜悄悄的。
午後的風刮起窗簾一角。
這場景很有些詭異。
包成木乃伊般的女孩兒靜靜地躺著,呼吸平靜,意識清醒,完全不像是剛剛經曆過九死一生的人。
她好像沒有任何求生欲。
更不是什麽野蠻生長的藤蔓,追逐陽光的向日葵。
明明拚盡全力為自己爭取了一線生機,可醒來後,說的每個字卻都在放棄。
沈鬱僵著空落落的手,眉頭緩緩皺起來,胸腔一角漸漸往下沉。
程孟的心髒卻止不住地狂跳,眼皮也跟著跳。
她見過一次的,這種樣子的循循。
——把所有人都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喪失了任何求生的信念。
像一具。
活著的屍體。
作者有話說:
鍋蓋x2。
誰懂啊真的不敢吱聲。
感謝在2023-10-27 11:59:36~2023-10-28 11:27:5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拉布拉多、我要肥家、小小洋、Koreyoshi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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