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她絕對不諒解。◎

“……”

聽他一字一句念出那個文件夾的名字, 林循隻覺得大腦幾乎宕機,腳趾頭都尷尬地蜷縮起來。

她當時命名的時候覺得再貼切不過,但此刻被人當麵念出來, 簡直不要太窒息。

好半天後, 林循扶了扶身後的桌麵,回過神來,警惕地問:“你們大家?你的意思是,你們,都看到了?所有人?”

“那倒不是, ”周洲表情抱歉,“是我、湯歡姐還有張成玉。我們當時一起在找一個demo,所以……他倆本來是想不告訴你,但我覺得在背後發現了又不說,不太好。而且,老大, 我很理解你的,我可以幫你。”

“……”

林循簡直要維持不住臉上的表情, 三個人……他們工作室攏共也沒幾個人。

這工作室還能待麽?她可以多請幾天病假麽?

半晌後,她木著臉問:“……幫我什麽?”

周洲完全沒猶豫, 理所當然道:“當然是幫忙撮合你和鬱哥啊,我最近總跟他發微信, 前兩天還帶他進了棚子, 我倆現在可熟了。”

一起進棚子?

林循回憶了一下, 好像確實有這事。

她生病期間,湯歡發現宣傳片花裏沈鬱的台詞還少錄了一段, 所以找他重新進了一趟棚子。

原來是周洲陪著。

說到這, 周洲滿臉都是回味和感歎:“因為鬱哥眼睛不方便, 湯歡姐就喊我幫忙帶他過去,然後我還有幾個一起來的cv就在旁邊聽他錄音了。剛好那幾句台詞比較肉麻,大家當場都快被迷暈了好吧,當晚有個cv把錄下來的片段發網上了,點擊量破萬了。現在鬱哥的微博有一千多個粉絲了,還有人給他創了超話,真的好優秀啊,也難怪老大你那麽喜歡他。”

林循一路聽下來,等聽到他著重的那句“難怪你那麽喜歡他”,眉尾不禁抽了抽。

她伸手按了按太陽穴,下意識為自己辯解:“也沒有‘那-麽’喜歡吧?”

“……”

周洲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一臉“你終於坦白了”的了然表情。

“沒有‘那麽’喜歡?也就是說,確實喜歡咯?”

“……”

林循懷疑自己可能確實是病傻了。

她想反駁,但又覺得這反駁很虧心。

以前也就罷了,她雖然沉迷於沈鬱的聲音,時不時監守自盜點配音作業,但從來都沒想過要跟他談戀愛。

但現在,這念頭在腦海裏愈演愈烈、肆意生長。

她這幾天躺在**,閑來無事權衡了一下跟沈鬱提這件事後可能的後果。

百分之十的可能,他直接答應,那當然是最合她心意。

百分之八十的可能,他念在兩人交情不淺的份上,拒絕的話不會說得太難聽。

另外百分之十的可能,他不想跟一個打他主意的上司共事,直接撂挑子不幹。

林循左思右想了幾天,不太敢賭那百分之十的概率,決定還是把凡塵錄完再考慮表白的事。

想到這,她含糊其辭地說:“算是有點吧,但我暫時還沒那方麵意思。”

說罷,雙眼眯了眯,手掌攏起在脖子上利落虛劃過:“不許瞎說啊,要是把工作室氛圍搞壞了,影響錄製進度,我唯你是問。”

周洲被她銳利眼風掃過,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顫,笑嘻嘻道:“放心好了,我知道我知道。”

隻是眼底的興奮卻藏不住,那目光來回在林循臉上纏繞。

林老板摸了摸被他看得發毛的臉,壓著不耐問他:“幹嘛?”

“我以前就好奇,”周洲說道,“老大你喜歡一個人會是什麽樣子?沒想到——”

他說到這,飛快跑回自己工位坐下,扔下一句,

“——還是這麽凶。”

-

下午,大家陸陸續續吃完飯回來。

湯歡也剛從錄音棚回來,一臉精神清爽,仿佛這幾天一個人幹兩個人活、晝夜顛倒的人不是她一樣。

果然是精力充沛、事業心和戰鬥力強到爆炸的ENTJ。

她把手頭幾個策劃案甩給林循:“《凡塵》之後的幾個項目。林老板,您給審審?早做打算,我好去買版權。”

“嗯好,”林循瞥了眼那一疊厚厚地策劃案,心想這幾天湯歡著實忙碌,由衷道,“阿歡,這幾天辛苦你了,接下來一周我幫你頂班,你可以休息休息。”

“不辛苦,哪裏辛苦了,”湯歡眉梢微揚,抬起胳膊搭在她肩膀,湊到她耳邊,意有所指,“為了我們終於開竅的林老板未來的幸福著想,我再辛苦點也願意。”

說完,不待林循翻譯,“噠噠噠”蹬著高跟鞋進了會議室,給投資商打電話去了。

“……”

兩番打擊下,林老板痛定思痛,決定破罐破摔,戴上耳機,開始審核積壓已久的錄音。

頗有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架勢。

-

等到了傍晚,她手頭的工作終於告一段落。

林循摘下耳機,伸了個懶腰,看了眼牆上掛著的時鍾,已經五點了。

她摸了摸身旁大蛋糕上的絲帶,揚聲說道:“大家今晚有空嗎?我請客,想去哪兒吃,你們定。”

她話音落下,連續工作了好幾天的眾人不由得歡呼起來,工作室裏猶如炸了鍋,七嘴八舌地討論著去哪兒吃。

林老板勾著唇角,慷慨地補了句:“不用給我省錢。”

最終,大家定了去城東的一家新開的網紅港式餐吧,據說裏頭的燒臘和點心做得一絕。

周洲倒是多了一嘴:“就我們嗎,老大,你不叫鬱哥嗎?他也是我們工作室的一份子。”

那眼裏的某種隱晦含量簡直不要太超標。

林循遞給他一個威脅的眼風,卻也沒反對。

她給沈鬱發了個消息,又對周洲說:“你不是跟他很熟麽,那你一會兒去接他?我們在餐吧匯合。”

“好嘞,”周洲一口答應,臨走前又湊過來暗搓搓地保證了一遍,“老大放心,我絕對不瞎說。”

林循瞥了他一眼,放他離開。

一群人於是拎蛋糕的拎蛋糕、打車的打車,歡歡樂樂、吵吵鬧鬧地往樓下去。

剛走到樓下,便迎麵碰上來送快遞的小哥。

小哥一直負責這一塊的快件派送,時間長了跟大家都挺熟。

他把四五個包裹塞給張成玉,坐上小麵包車揚長而去。

張成玉按照快遞包裹上的收件人姓名分發,把其中一個快遞遞給林循。

林循接過快遞,有點意外。

她這幾天生病了,沒買過什麽東西,而且還是寄到工作室的。

她隨意掃了眼寄件人,眼神驀地僵住。

——“晝山市龍湖監獄,趙一舟。”

良久,她抿著唇走到湯歡身邊,鎮定地說了句:“阿歡,你帶他們先過去排隊點餐,我有點事,一會兒再來。”

說完,也不待湯歡細問她有什麽事,拿著包裹匆匆地往樓上走。

-

林循刷開工作室的門,沒顧上開燈,邊往裏走,邊伸手去撕快遞開口處的膠帶。

奈何這包裝包得極其結實,膠帶纏了好幾圈,她撕扯得手指發紅都沒撕開半個口子。

她停下動作,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走到工位上拿了把美工刀。

這些年來她不止一次收到過來自趙一舟或者他家人的包裹,都在他屢次獲得減刑前後。

他家人寄來的是各種昂貴卻華而不實的禮物,都被她一一退回了。

而趙一舟自己寄來的,則都是信,七八頁的長信。

裏麵寫滿了懺悔和對她的歉疚,言辭懇切,句句肺腑。

林循很清楚他的動機。

他這些年在獄中遵守獄規、積極接受教育和勞改,被認定有悔改之意,也沒有再次犯案的動機,所以一再得到減刑。

可減刑程序與量刑審判會綜合很多因素,減刑的限度也是有講究的。

如果在這期間,能得到受害者家屬的諒解書,那麽減刑力度將會大大提高。

她眼神沉了沉,抿著唇拆開包裹。

纏了好幾圈的膠帶被割斷,紙箱口彈開,裏麵果然又是一封厚厚的信。

林循摸著那遝沉甸甸的“懺悔書”,不禁伸手扶著辦公桌,彎著腰輕輕扯了扯嘴角。

還真是每隔幾年。

就要問候她一遍呢。

肩頭散落的幾根發梢落在桌沿。

良久,她忍不住罵了一句髒話,把那封不用看都知道說什麽的信揉皺了,扔進一旁的垃圾桶。

等過了許久,理智才慢慢恢複。

她麵無表情地拾起來,重新拆開,匆匆地掃了一眼。

信裏的說辭與前幾次並無二致,先是洋洋灑灑寫了這幾年他在獄中的生活——信了教,每天做禱告潛心懺悔,向主祈禱她能過得順風順水平安喜樂,這樣他才能安心悔過。

還說自己多年來誠心勞改,終於再次得到了減刑的機會,希望能早日出獄彌補她,並且希望獲得她的諒解。

她的目光靜靜掠過信中的那段。

“如果不是我當年一念之差,我和你父親也算得上是朋友。小林,你是他唯一的女兒,如果你能諒解我的罪過,我一定好好替他照顧你。”

林循逐字逐句讀著,某一瞬間突然覺得雙眼刺痛、腸胃裏翻江倒海,喘不過氣。

她忍不住蹲下-身,強迫自己大口大口呼吸。

怎麽才算是“一念之差”呢?

當年趙一舟作為經理,貪汙了項目款,被林華撞見。

趙一舟在多日後的深夜,把林華騙到工地,將他從未完工的大樓上推下去,後又把他的屍體連夜拉到城外,草草掩埋。

他在地下屍骨不全地埋了七年,遭盡蟲蟻啃噬。

她和奶奶七年裏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體、拋棄一切來到晝山,滿懷希望卻最終絕望。

七年,趙一舟有無數機會可以自首,讓爸爸的屍體落葉歸根。

可他沒有。

他的一念,能有七年這般長嗎?

林循幹澀的雙眼盯著工作室冰冷的地麵,瓷磚縫隙裏堆滿了打掃不及的塵埃。

這世界上不缺受害者家屬出具諒解書的。

但她做不到。

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她感受不到,一丁點的善意。

一模一樣的信來了一封又一封,時機恰到好處,如夢魘般糾纏她,不肯放過她。

字裏行間隱藏著的,全是為了減刑做出的勤懇卻冰冷的努力。

甚至,林循懷疑這些信亦是律師代筆,不然以他初中肄業的文化程度,如何寫出這些“感人肺腑”的言辭?

神經的緊繃不安因著無法控製的頻繁換氣愈發嚴重,感冒後還未好全的偏頭痛再一次侵襲而來。

許久,林循勉力把注意力拉回信上。

信末,他寫道。

“小林,前陣子我家翻修,我家人無意間找到了當初你父親離世前的舊物,是個還沒寄出的包裹,裏頭有個未拆封的mp3和他給你的生日祝福。我特地讓他們帶來給我,和這封信一起寄出,希望能趕上你今年的生日。

不勝禱企。

趙一舟。”

林循眉心一跳,舌尖頂著上顎,伸手翻了翻包裹。

果然,在紙箱子底下壓著個小小的盒子,包裝都沒拆。

上麵簡陋的產品宣傳印刷很不清晰,廣告詞老土得像上個世紀的東西。

她心裏懷疑,可翻過盒子看了眼,卻發現背麵確實夾著一張簡陋不能稱之為信的字條。

那上麵的字跡很醜,筆劃和連筆都是錯誤,卻令她整顆心都狠狠地揪起來。

是爸爸的筆跡,也是他的口吻,是她十一歲之前,年年都會收到的,來自晝山的祝賀。

——“乖女兒,十一歲生日快樂。這東西叫mp3,是聽歌用的。爸爸不敢拆,怕給弄壞了。乖女兒最聰明,你記得仔細看說明書研究研究。”

爸爸失蹤,是她十一歲那年的秋天,她生日之前。

林循突然記起,她最後一封寄給他的信裏似乎提到過,某次她跟著奶奶去鎮上買做鞋的材料,聽到一家音像店裏在放歌。

她很喜歡聽,在人家店門口坐了一下午,險些和奶奶走失。

不過是一樁趣事,他卻當了真,給自己的寶貝女兒買來了昂貴的禮物。

卻戰戰兢兢,連拆包裝都不敢,生怕弄壞。

十六年前的mp3應該很貴吧?

他工資不高,報酬是多勞多得,所以,他為此多熬了幾個夜、多省了幾頓飯菜呢?

林循恍惚地撕開外頭的塑封,拆開盒子拿出那個小巧的白色mp3,手指哆嗦著摁下開機鍵。

可狹窄的屏幕卻怎麽都沒反應。

她咬著唇,急切地插上盒子裏附帶的電源,焦灼地等了許久,卻依舊是一片黑屏。

——壞掉了。

他不舍得拆開、她也未收到的,昂貴的禮物。

塵封十六年來到她身邊。

卻已經壞掉了。

林循木訥地把那沒有絲毫反應的mp3裝回盒子裏。

雙手支著椅背,死死咬著牙逼著自己不要落淚。

窗外天色漸漸暗沉,室內一片寧靜,隻餘萬般壓抑的喘息與悲哀極了的心跳。

怎麽能這樣呢?

如果真的誠心悔過,真的為她好。

為什麽隔了這麽多年,等到它都已經報廢了,才無意間“找到”?

為什麽當時不給她,偏偏想要減刑了,才寄過來?

他不會覺得,時隔這麽多年收到禮物,她就會感激涕零吧?

她絕對不諒解。

絕不。

壓抑的呼吸聲裏,手機忽然發出聲響。

林循咬著唇接起來,電話那頭,周洲的聲音清晰愉快:“老大,我接到鬱哥啦,我們現在打車過去。湯歡姐說你有點事?你這個壽星可千萬不能遲到啊,大家都等著給你過生日呢。”

林循咽下滿口澀意,緩聲道。

“好,我馬上來。”

她掛了電話,站直身子,把mp3盒子放進自己的帆布包裏。

頓了一會兒後,把那封信撕得粉碎。

作者有話說:

抱抱我們循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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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寶們在等什麽,啥也不說了,明天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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