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既然憂心 ◇

◎為何還要幫忙◎

褚昉敷衍地嗯了聲, “興許是撓的吧,沒留意。”

陸徽看了看褚昉,似對他的態度不甚滿意。

陸鳶從自家弟弟叫褚昉“姐夫”的時候已經猜到緣由, 想來陸徽真與人打架了, 想褚昉幫他遮掩,才嘴甜了一次。

褚昉在,不便訓誡小弟,小弟在,也不便與褚昉說事情, 陸鳶遂不再說話。

馬車廂內安靜地好似空無一人。

“長姐, 我去看元諾哥哥了。”陸徽鎮靜地看了褚昉一眼,忽然說道。

車廂內的安靜被驟然打破,像上凍的河麵突然被石頭砸了一個洞,水流湧動。

陸鳶是知道的,她今日差青棠去娘家取落下的東西, 聽說小弟被褚昉接走, 聯想褚昉說的進宮,猜想小弟一定因為周玘的事找了褚昉幫忙。

周玘這次入獄是和穎安郡主有關,且看聖上對周家的態度,應隻想逼周玘服軟認錯,沒有嚴懲的意思, 她也是想到這點,才沒施以援手。

說到底,周玘入獄就是一對兒夫婦鬧了別扭, 女方家中權勢滔天, 讓男方吃點苦頭罷了, 外人插手本就不妥, 何況她與周玘曾是那種關係,若幫不好,穎安郡主會找她麻煩,褚昉也會不自在,還不一定幫的上忙。

但她沒想到小弟會突然說出這句話,像是故意要引出周玘的話題。

褚昉眉目也添了肅色,警告地看著陸徽。

周玘入獄這些天,陸鳶沒有過問,但不代表她完全不在意,她應該也察覺聖上意圖,知道周玘無性命之憂,加之顧忌褚家和穎安郡主,才絕口不提此事。

依陸鳶的性子,便是普通朋友,隻要不是十惡不赦,也會救其於危難,更何況那人是周玘。

陸徽沒接褚昉的目光,繼續對陸鳶說:“元諾哥哥很不好,臉色煞白,還總是頭疼,我真怕他會熬不住。”

褚昉聽罷這話,臉色比外麵的天氣還冷,眼中似凝了一層冰看著陸徽。

陸鳶呆怔片刻後,淡淡“哦”了聲,沒有太多反應。

“姐姐,你知道元諾哥哥為何被關這麽久麽?”陸徽不懈地問。

“昭文,你姐姐幫不到周元諾,你想幫他,就跟我說。”褚昉沉沉說了句,盯著陸徽恨不能將他踢出馬車。

沒想到他竟是個恩將仇報的小東西!

陸徽沒有接褚昉的話,甚至未看他一眼,接著道:“元諾哥哥要和離,聖上不準,不隻把他關起來,還讓獄卒侮辱嘲弄他。”

“他們罵元諾哥哥是小白臉兒,還說他離了穎安郡主什麽都不是……”

“別說了!”陸鳶喝止了小弟,眼眶卻有些發酸。

陸徽沒有住口,“姐姐,元諾哥哥有什麽錯,天家要結親,就必須結,他想和離,就錯了是麽?”

“他沒錯”,陸鳶冷冰冰說,“但那是他自己的事,是他和妻子之間的事,是天家和周家的私事,你沒資格過問。”

“可他是元諾哥哥,教我讀書認字做文章的元諾哥哥,姐姐忘了麽,是你要他做我的榜樣,而今他落難,你說這是他的私事,我沒資格管?”

“陸昭文,你想管,就憑自己的本事管,不要求人幫忙。”陸鳶也不再顧忌褚昉還在車內,正色說道。

陸徽目光一沉,眼神中的愕然一閃而過,既意外長姐能說出這話,又痛恨長姐竟說出這話。

“姐姐,當年你出嫁,元諾哥哥病榻之上也不曾忘你的囑托,尤對我耳提麵命,而今他另娶,你就恨他至此麽?”

陸徽年少,未經情·事,哪裏明白愛之深恨之切的道理,他私以為姐姐是恨元諾哥哥才任由他在牢中待了這麽多天而置若罔聞,哪裏想到他這樣說隻會讓褚昉以為陸鳶對周玘念念不忘,甚至到了恨他另娶的地步。

陸鳶叫停馬車,高聲對陸徽道:“出去!”

她從未對小弟發過脾氣,因他向來溫和聽話,但他今日行事滿是尋釁意味,竟當著褚昉的麵訴說周玘慘狀,故意牽動她的情緒,讓褚昉情何以堪?

陸徽頭也不回跳下馬車,隨著車帷撩開,一陣冷風灌進來,陸鳶身子顫了下,想起外頭的寒冷,但聽馬蹄聲,小弟已然縱馬遠去。

陸鳶和褚昉本來相對而坐,不想讓他總是盯著自己臉色看,遂移到了麵對車帷的方向。

褚昉拍拍身旁位置,“坐過來。”

陸鳶沒有回應,她想安靜一會兒。

褚昉身形一閃,坐在了她旁邊,怕她躲,直接掐著她腰往上一提,將人按坐在自己腿上。

陸鳶現在沒心情與他卿卿我我,要起身坐回去,被他按緊了。

“我這雙腿,不比坐墊舒服麽?”

有骨有肉,軟硬適中,暖和還減震。

陸鳶雖不再掙紮,臉色仍是冷冰冰的,麵朝著車帷方向,不看褚昉,顯然還在為陸徽的事慪氣。

概因她是家中長女,又管著商隊事務,行事理智為先,褚昉極少見她因為什麽事氣成這樣。

迄今為止,她失了理智的兩次,都是因為周玘,這次慪氣,是因為陸家小弟和周玘。

陸家小弟與周玘感情深厚,待他勝似親兄長,他想當然以為,長姐和周玘雖做不成夫妻,但好歹還有故友的情分在,就憑周玘在陸鳶第一次出嫁後不計前嫌的付出,甚至等待和堅持,他就不該被如此不管不顧。

可陸家小弟終究想的太簡單了。

周玘對於陸鳶而言,就像一棵盤根錯節的藤蔓,地麵之上,這藤蔓已被割斷,甚至一些根係也被挖了出來,但這些根係生長過的地方,坑坑窪窪,尚未填平。

何況,還有一些隱秘的根係,看不見摸不著,無從拔除。

那畢竟是她一整個少時,偏少時的周玘還是那樣溫靜的一個郎君。

褚昉突然之間生出些挫敗。

他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過去會如此難以對付,已經消逝的時光會如此難纏。

既然陰魂不散,那就坦然以對。

周玘是陸鳶心中隱秘的根係,也是褚昉喉間梗,心頭刺,不好拔,但必須拔。

“我可以幫周元諾早日出獄。”褚昉忽然平靜地說,不似往日,提到周玘就牙癢癢的感覺。

若他都放不下,如何還能指望陸鳶放下?

陸鳶本就無波無瀾的目光呆呆滯了一息,反應過來褚昉竟然主動提議救周玘出獄,轉過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他是中邪了麽?

還是因為小弟之前跟他說過什麽,改變了他的主意?

“昭文他不懂這些人情,你別聽他的。”陸鳶柔聲說。

褚昉唇角微微勾了下,陸家小弟不懂人情世故麽?

他並沒有多說陸徽的事,隻是抬手撫上陸鳶眼角,“方才,昭文說周元諾被辱罵的時候,這裏紅了。”

陸鳶撥開他手,沒想到這細微的情緒竟還是被他窺探了去。

但她還是否認,“沒有。”

褚昉歎了一息,唇角噙上言不由衷的笑意,“怕我難堪,才不承認?”

陸鳶不耐煩地抿緊唇,不再說話,顯然抗拒與他討論這事。

“我沒有怪你,一個兒郎的尊嚴被踐踏,連我都看不過去,何況那是你陪伴著、守護著長大的兒郎,你難過,在情在理。”

陸鳶本來已經忍下的情緒被褚昉三言兩語翻出來,她也分不清是為周玘被罵難過,還是為褚昉要忍受這樣的她而難過。

她把眼睛裏濕濕的東西逼回去,轉頭對上褚昉眼神,“是我做你妻子,做的不夠好麽?”

“不夠盡責,不夠用心,所以才要你揪著周元諾不放?”

“我說過很多次了,你無須同他計較,我記得我是你的妻子,也明白陪我走到最後的會是你,我在努力啊,你看不到麽,為什麽還要提這些?”

“我知道今天昭文做得不對,我代他向你道歉,我以後會管教他,不叫他給你找麻煩,不叫他如此無禮,但別再揪著這事了,行麽?”

她的尾音帶著些疲憊,好似渴盼著早點結束這話題。

褚昉扣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覺收緊了,五個指頭像是要穿透層層厚實的衣物,深深按進她的血肉裏去,陸鳶卻沒有呼痛,倔強地與他對峙著。

半晌,車廂內令人窒息的沉寂終於緩和了些,褚昉手上的力道也放輕了。

好似一頭被惹怒的狼,伸直了前腿抓緊了地,本想咆哮幾聲,但不知何故,最後選擇了隱忍不發,在沉靜片刻後,收斂了怒氣。

“阿鳶”,他聲音溫和,像消融了堅冰的春水,“作為一個妻子,你很盡責,也在努力。”

“可我貪心,不滿足於你待我隻是責任。我想你有一日提到周玘,可以心平氣和地跟我說,他隻是一個故友,哪怕是請我幫忙救他出囹圄,你不會多有顧慮,難以啟齒。”

“你會怕昭文給你惹麻煩麽,為什麽怕他給我惹麻煩?當初昭文受教於周元諾,你為何不怕麻煩周元諾?”

“阿鳶”,褚昉舉起腰間的福囊,“這個東西我很喜歡,雖然不是你親手繡的,卻也是你用了心的,我要的就是這份心。”

陸鳶忍不住連眨了幾下眼睛,原來他看得明白,隻是裝糊塗罷了,她還以為他昏了頭,果真相信她繡活突飛猛進,繡得出這樣一個精致福囊。

“阿鳶,你若願意把自己親手繡的福囊送給我,哪怕慘不忍睹,我也會隨身帶著,片刻不離。”

就像她為了周玘,願意親手在布偶上繡字,她何曾怕見不得人,何曾怕被他笑話?

見陸鳶臉色緩和下來,不似方才抗拒,褚昉適時說:“我不是要與周元諾計較,我是要解決這事,昭文有句話說的不錯,周元諾待他恩重,他該施以援手。”

“可……”昭文不該找褚昉幫忙。

“阿鳶,夫妻不是隻關係你我二人,還是兩姓之好,我是昭文的姐夫,他遇到難事,想找我幫忙,有什麽錯?你該慶幸,昭文能屈能伸,不止有周元諾溫潤單純的外表,骨子裏還有嶽丈的精明世故,善加引導,將來入仕,大有作為。”

陸徽在獄中打人,雖是衝動之舉,但顯然他很清楚打人的後果在他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才沒有抑製自己的衝動。至於後來馬車上惹怒陸鳶,應該是想借陸鳶的態度試探他的反應,經此一事,陸徽應是明白他有能耐幫周元諾,但摸不清他願不願意出手,那些話與其說是給陸鳶聽的,不如說是給他聽的。

陸徽想叫他這個姐夫幫忙,但又不想低頭,竟想出惹怒陸鳶,讓陸鳶趕他走,明日,他是不是就該裝病染了風寒,讓陸鳶心疼愧疚,遂他心願救周玘出獄?

“在你心裏,我爹爹就是精明世故的一個人?連小弟骨子裏都染上了這風氣?”陸鳶看著褚昉發問。

褚昉愣了下,他無意貶低嶽丈和陸家小弟,精明世故沒什麽不好,尤其官場上要生存,是該精明世故些,但陸鳶好像誤會他在貶損嶽丈。

“我……”

褚昉想要解釋,聽陸鳶歎聲說:“我知道,爹爹所為非君子,但昭文不一樣,他不會走上爹爹的路,我希望你以後別再這樣說他,還有,你以後別再縱著昭文,他的事讓他自己想辦法,我不想他小小年紀就想著倚靠別人。”

褚昉笑了下,溫溫地說:“夫人教誨,為夫記下了。”

陸鳶一怔,不習慣他突然的轉變,神色有些別扭。

“但為夫有幾句話要辯解。”

陸鳶點頭,“你說。”

“第一,我無心貶損嶽丈,也沒有說昭文壞話的意思,他將來要入仕,精明世故沒甚不好。”

“第二,讓昭文凡事自己想辦法,恕我不能苟同。”

陸鳶看他,“為何不能苟同?”

“聖上治國還要靠滿朝文武襄助,夫人為何要昭文孤軍奮戰?”

陸鳶顰眉,“你別狡辯,我隻是不想他依賴別人。”

“依賴和借力,夫人難道沒有混為一談?”

“昭文對我成見頗深,夫人怎會以為他會依賴我?人有所長,己有所短,能以人之長補己之短固然可喜,但人怎可能事事精通,為何不能借人之長?”

“昭文請我幫忙,明明是在借力,夫人何須如此嚴苛?”

他說的頭頭是道,聽上去好像有些道理,陸鳶盯著他看了會兒,暫無辯駁之辭,別過頭不說話了。

但心裏認定,他多少有些詭辯嫌疑。

“阿鳶”,褚昉喚了聲,想讓她回頭看自己,等她轉過臉來,才認真說:“周元諾這次出獄,就是真正的自由人了。”

聖上最後拗不過周玘,不舍得殺他,便隻能答允他和離之請。他或許會被降職,但以他的才學,聖上遲早會複用他,且經此一事,從今以後再沒有人能輕易拿捏他,不管是聖上還是周家父母,他這次入獄,也是抱著決心抗爭到底,要麽死,要麽自由。

他成長的雖然晚了些,但羽翼正在漸漸豐滿。

“真正的自由人?”陸鳶明白了褚昉在憂心何事。

“照卿,既然憂心,為何還要幫忙?”陸鳶柔聲問。

褚昉不語,他不幫忙,周玘就出不來麽?說到底,周玘出獄是早晚的事,他幫忙,周玘隻是早獲自由而已,但陸家小弟會記他這個人情,陸鳶也會感念他用心。

他想要這份感念,她一點一滴的、微不足道的情愫,他都想要。

“我有什麽好憂心的,你都答應要給我生個女兒了,還能跑了不成?”褚昉漫不經心哼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