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不可盡信 ◇

◎像個叛逆好強的稚子◎

陸鳶隻是喚著褚昉的字, 沒有道謝,把玩著他腰間垂下來的蹀躞帶。

忽然馬車一個顛簸,陸鳶重心不穩, 手下想找支撐, 下意識就順著褚昉的腰滑了下去,按在了不可言說的地方。

褚昉在她按過來時夾緊了腿,還是沒忍住“嘶”地吸了口氣。

他低頭看陸鳶。

她方才那樣喚他的字,竟是在暗示什麽?

她怎麽突然來了興致,且興致一來就片刻等不及了?

“疼不疼?”陸鳶忙撤回手, 看著褚昉神情越來越微妙, 不由往後縮了縮身子。

“你說呢?”褚昉微垂眼看著她,聲音很淡。

“很疼麽?”陸鳶聽他說話竟有些克製隱忍,像是忍著疼一般,想他生病受傷都不曾哼一聲,這次竟然疼得聲音都啞了, 必是她沒收住力道, 按重了。

“要,要看大夫麽?”陸鳶關心地問。

“不必。”褚昉的聲音依然低沉。

“真不要麽?”陸鳶再次詢問。

褚昉微微點頭,“揉揉便好。”

“揉……”

陸鳶默默藏起自己的手,細細看他神色,哪裏是疼得克製隱忍, 分明是動了歪心思。

馬車還是偶有顛簸,回到褚家,褚昉先躍下馬車, 回身抱著一件大氅, 腳步輕鬆地邁進了府門。

陸鳶通身裹在大氅裏, 不敢掙紮, 怕露出滿麵的潮紅。

“你,你越來越胡鬧了!”

進了屋,陸鳶才敢放聲說話,方才在馬車裏,他竟然把她按在車壁上……

褚昉看著她臉上尚未退卻的潮紅,眉目生溫,“我不過依夫人指示行事,何曾胡鬧?”

“我何曾指示你……”

“夫人仔細想想,果真沒有麽?”褚昉看看陸鳶的手。

“我那是不小心!”絕無逗他的心思。

“那,夫人之前喚我的字,玩我的腰帶,都是不小心?”

陸鳶語塞,抿著唇沉默了會兒,隻覺這事越描越黑,撇開褚昉不管,進內寢換衣裳。

他方才手下沒輕重,將她小衣扯裂了。

內寢的臥榻之前有一扇絹畫屏風,陸鳶在屏風後換衣裳,身姿落在屏風上,玲瓏嬌俏,雪色的肌膚若隱若現,似霧裏看花。

陸鳶聽到有腳步進了內寢,隔著屏風一看,褚昉已到了衣箱旁,低頭找衣裳。

陸鳶沒管他,抱著衣裳進了帳中去換。

出來時,見褚昉站在帳幔外、屏風裏換衣裳。

換下來的袍子搭在屏風上頭,蹀躞帶隨意掛在袍子外,恰巧露出係在外麵的平安符。

那平安符是個粽子形狀,雖是緞布縫製,但不是上等緞,緞麵繡著簡單的如意雲紋,繡工也是一般,上部以紅色抽繩係結封口,裏麵圓鼓鼓的,不知道填充的什麽。

陸鳶趁褚昉不備,拿過平安符放在鼻間聞了聞,是艾草的味道。

“別動。”褚昉一揚手,將平安符搶了過去,寶貝似的重新係在新的腰帶上。

陸鳶微微顰了眉,一言不發抱著自己換下來的衣裳出去了,沒管褚昉的衣裳。

“小氣鬼。”褚昉哼了句。

···

褚家和陸鳶鋪子裏的賬目很快都被送了回來,駐守府裏查封財貨的官差也撤走了,修葺工作恢複如舊。

左右已經被使了一次絆子,安然化解,陸鳶也不再顧慮,照舊請了多批工匠趕工期,勢必要在年前修葺完成,鋪子倒無所謂,府第關係族人生活,若到處都是破敗之象,過年的喜慶都要減退幾分。

天氣晴好時,陸鳶會到府內各處走走,察看各個院子修葺進展,到了丹華院,王嫮坐在院子裏曬太陽,一歲的團郎穿著花團錦簇的小紅袍子,在保母照看下顫顫巍巍地滿地跑,喜慶活潑,憨態可掬。

“嫂嫂,你怎麽有空到我這兒來了?”

王嫮已經又有了五個月的身孕,起身困難,便也沒同陸鳶行禮。

自此次陸鳶嫁進來,很少在各個院內走動,有事也都是差人來稟一聲,更多精力放在自己的生意上,所幸自褚昉上次整頓之後,褚家表麵和和氣氣,再沒什麽爭搶齟齬,陸鳶省了不少心力。

陸鳶笑著說:“我來看看,院子裏可有其他需要?”

陸鳶念王嫮之前逃難時辛勞,怕她傷了身子,回到府中後,不消她提,主動叫人送了許多補品過來,王嫮對她此舉十分滿意,見麵自然熱絡了些。

“一切都妥當。”王嫮手裏正在繡著一個福囊,藍色的緞麵上繡著一個可愛的虎頭,繡工極其精巧,她拍拍身旁的凳子,示意陸鳶坐會兒。

陸鳶坐下,看看她手中福囊,“給團郎繡的麽?”

王嫮搖頭,“給照英的。”

她從旁邊針線筐裏拿出一個小一號的福囊,還未開始繡,“這是團郎的,這不馬上要過年了麽,佩上福囊迎春納福。”

陸鳶有一瞬訝然,“這福囊如此可愛……”

還有些稚氣,褚暄竟也願意佩戴,不怕人笑話麽?

王嫮卻道:“嫂嫂,不怕你笑話,照英就喜歡這樣可愛的物件,當初我們還未成親時,有一次他生辰,我給他繡了個香囊,繡的是福鹿,送給他時,卻叫我調皮的侄子給調了包,變成了一個花裏胡哨的小老虎,一看就是給稚子戴的,他竟也二話不說,就那樣戴了一整年,別人笑他,他也不惱。”

“後來再逢他生辰,我想給他換一個,他還特意要我繡個可愛的圖樣,不要那些老氣橫秋的花樣。”

陸鳶聽了,笑著道句:“五弟性情真好。”

王嫮雖沒有說話,唇角卻勾起滿足的笑容。

陸鳶又看看那福囊,不禁想起褚昉不離身的平安符,也不知那平安符是誰送的,叫他稀罕成那樣。

王嫮湊近她耳邊,“嫂嫂,你身子還沒調好麽?”

陸鳶不防她會突然問起這事,麵色一訕,沒有說話,隻是幹笑了兩聲。

“嫂嫂,你們要不去拜拜送子娘娘?很靈驗的,我那年就是拜過之後,回來就懷上了。”

她又交待:“叫三哥跟你一起去,這事要夫妻一起才心誠。”

陸鳶說著好,抱著團郎逗了會兒,借口還要去其他院子看看便離開了。

陸鳶近來有感覺,褚昉不知為何好像不著急要孩子了,算來他已經二十有七,膝下卻連一兒半女都沒。

但這事,她怎好主動提?

離了丹華院,見五六個孩童在前院玩耍,他們都已是讀書的年紀,但府內學堂正在修葺,他們便得了幾日閑散。

褚六郎眼尖,先看見了陸鳶,叫著“嬸娘”跑了過來。

“嬸娘,我想吃橘子。”褚六郎與陸鳶向來親厚,饞嘴這事從不遮掩。

前幾天陸家長兄自南邊回京,給賀家和褚家各送了幾箱橘子,雖說名義上,褚昉小家是分了出去的,這橘子便是不分,旁人也挑不出理,但陸鳶不想因這些小事讓人背後說他們夫婦小氣,遂還是公平地各家分了些。

橘子在往年並不算稀罕物,褚家這樣的人家是不愁吃的,但今年橘子價格高的出奇,長安城又是一片破敗,北來販運的商賈也少了,橘子便稀罕起來。

各家分到的橘子也就小小一筐,褚六郎定然沒有吃盡興。

陸鳶不饞這些東西,房裏還剩了不少,叫褚六郎去她院裏拿。

褚六郎歡呼一聲“謝謝嬸娘”,一揚手,帶著幾個孩童往蘭頤院跑去。

李家兄妹落在最後,怯怯地看陸鳶一眼,沒有跟著往蘭頤院跑。

褚六郎跑出一段後,見李家兄妹沒有跟上來,折返問他們:“你們怎麽不來?”

褚六郎以前不喜歡李家兄妹,嫌他們驕縱跋扈,還愛告狀,但這次他們住進府裏,三叔特意把他們幾個叫過去說話,言李家兄妹無依無靠,隻能指望他們這幾個哥哥保護,讓他們好好相處。

小孩子向來是不記仇的,褚六郎尤其一身正氣,見李家兄妹確實不像以前驕縱,還總是小心翼翼的膽怯模樣,生了扶幼護弱的同情心,經常帶著他們玩耍,吃的玩的也不吝嗇與他們分享。

但李家兄妹有些怕陸鳶,教養嬤嬤也跟他們說,三舅母不喜他們,他們最好乖些,別惹她生氣,不然會被趕出府區。

他們從不敢往蘭頤院去。

褚六郎見他們害怕模樣,寬慰說:“你們別怕,嬸娘跟我一樣,不記仇,你們跟嬸娘道個歉,嬸娘會原諒你們的,然後咱們就去拿橘子吃。”

陸鳶撲哧一聲笑了,看向李家兄妹。

稚子無辜,他們之前所為,也是家長教養失當,而今他們無依無靠,本就惶恐,陸鳶怎會與兩個稚子計較?

“跟哥哥們去吃橘子吧。”陸鳶和善地看著他們,主動說。

李五郎怯怯地看了她一會兒,鼓起勇氣說:“舅母,對不起。”

陸鳶點頭,笑著說句:“沒事。”

李果兒躲在哥哥身後,拿眼偷偷瞄了陸鳶幾次後,也跟著說了句“對不起”,說完便縮回李五郎身後。

陸鳶笑著對他們說:“去吃橘子吧。”

有了這話,李家兄妹才跟著褚六郎跑走了。

這一幕被李家兄妹的教養嬤嬤瞧了去,晚上便學給了鄭氏。

“老夫人,三夫人是個能容人的。”

教養嬤嬤話隻說了半截,鄭氏明白她的意思。

李家和鄭家都已覆滅,這雙孩子隻能依靠褚家,鄭氏如今還能照護著他們一些,但她畢竟有了年紀,這雙孩子真正能依靠的就是褚昉夫婦。

隻要陸鳶能不計前嫌,將這雙孩子養在膝下,他們以後總還可以有個不錯的出路。

憑著褚昉這層身份,果兒長大以後可以尋門好親事,李五郎就算仕途受限,不能為官,還可以和陸鳶學做生意。

“去把三夫人叫過來。”

自鄭孟華出事後,鄭氏身體一直不好,她遷怒過陸鳶,但也明白,陸鳶確實沒有做錯什麽,她就是不甘心罷了。

此次逃難,陸鳶本可以和陸家、賀家帶上商隊護衛輕裝簡行,可她沒有拋棄褚家一百多口,不慌不亂地安置好家中財貨,帶上眾人一起南下。

她知道,兒子的眼光沒錯,陸鳶有能耐做好這個主母,她再不甘心也是徒勞。

她想,該與自己的私心與不甘和解了。

陸鳶很快來了鬆鶴院,以為婆母對院子裏的修葺工作有意見,詢問道:“母親,若有不滿隻管說,我來與工匠溝通。”

鄭氏擺手:“沒什麽不滿的。”

她增了些慈藹,說了想讓陸鳶撫養李家兄妹的想法。

“他們還小,隻要好好教養,必不會走上歧路。”鄭氏親和地握住陸鳶手臂,哀婉地歎了聲,“照卿那病也不知何時才能好,也不知他還能不能有自己的子嗣……”

陸鳶先是震驚,而後愕然,褚昉何時生了病?還是不能生孩子的病?

陸鳶沒有答應鄭氏所請,隻說要與褚昉商量,離了鬆鶴院。

回到蘭頤院,陸鳶思前想後,覺得褚昉在說謊。

約是婆母催的緊,褚昉不想讓她麵對子嗣壓力,遂將至今未育子嗣的因由攬在了自己身上。

他竟然為了擋下子嗣壓力,甘願讓婆母以為他有隱疾?

他是那樣好強的一個男人,這種話,他怎麽說得出口?怎麽能忍受婆母那異樣的惋惜和眼神?

褚昉這幾日忙著想聖上交待之事的應對之策,常常晚歸,這日回到家,聽陸鳶說了母親的提議,眉心不自覺擰了起來。

“我答應了。”陸鳶不想褚昉夾在其中左右為難,決定明日就去回婆母,把李家兄妹接進院子來。

“答應了?”褚昉意外。

就他對陸鳶的了解,她大概不會計較一雙稚子之前的不敬,但要李家兄妹養在她院裏,她定心有介懷。

可是她竟答應了?

是他的緣故?

她心疼他朝務繁忙,不想他再因家事煩惱為難?

她是想替他分憂的,甚至願意委屈自己,順從母親的意思!

褚昉眼中冒起了光,看的陸鳶不自覺生了熱意。

“你的事想到解決辦法了麽?”陸鳶忙轉移話題。

他不想為了進政事堂,讓她放棄生意,那就隻有解決了聖上交待的難事。軍防無小事,褚昉便是再熟悉軍務,也無法輕而易舉想到對策。

何況聖上隻給了七日之期,現在已經過去了五日。

褚昉現在不想說朝中事,隻想確定心中所想,他的妻子竟然為了他甘受委屈,他不敢信。

“阿鳶,你不介意曾經的事麽?”褚昉看著她問。

陸鳶沒有否認,隻是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何必揪著不放。”

她沒有直說,但褚昉知道她是介懷的。

“你生意那麽忙,還是別攬這事了。”

褚昉對一雙稚子早有安排,他心知表妹在府中名聲不好,憑誰也不可能真正放下舊事,真心對待她一雙兒女,陸鳶既攬下,必會盡職盡責,但他不能讓她受這個委屈。

一雙稚子養在教養嬤嬤那裏就可,雖沒有在他膝下,但也相當於在他膝下,有他照護,府裏人不敢太過分,以後果兒出嫁,他會給她找個踏實可靠的婆家,至於李五郎,讓他先讀幾年書,等他再年長一些,他已經跟康表哥說好,帶著李五郎學做生意,也算個正經營生。

陸鳶微微抿唇,知道褚昉這樣說是在照顧她的情緒。

“我去跟母親說,你別管了。”

褚昉眼中的光沒有暗下去,神采奕奕換下官服,去了鬆鶴院。

他去的急,沒來得及係上一直隨身佩戴的平安符,陸鳶早就好奇這平安符緣何讓他如此緊要,趁著他不在,拿過來好生研究了一番。

之前看了個大概,沒留意平安符的右下角繡著三個小字,仔細看竟是“香積寺”。

揚州的香積寺很有名,據說姻緣、子嗣、官祿,凡求者無有不靈,甚至有人千裏下揚州,隻為去香積寺求上一求。

陸鳶實沒想到褚昉也會信這個。

他求的是子嗣,還是官祿?

約是官祿吧?畢竟他當時去揚州辦差,前途未卜,他想求個順利,無可厚非。

陸鳶正要將平安符放回原處,看到封口的係繩有些鬆動,遂解開來打算重新係一下,卻見有團紙白色的東西冒出了頭。

原來裏麵填充的竟不是艾草麽?

疑惑間,陸鳶取出了那團東西,果真是個紙團子。

展開來看,竟是她回信的最後兩句可心話。

那一行被裁了下來,下麵還有褚昉的答複。

陸鳶索性打開封口,見裏麵還有四個紙團子。

從褚昉下揚州,到長安城破,不足四個月的時間,他給她寫了十二封信,有時候信來得太密集,她都是兩封一起回,回了五封信。

陸鳶一一展開五個紙團子。

紙團是被整齊地卷疊著放進去的,均勻的折痕看上去有些滄桑,卻並不破舊。

她寫:思君朝暮,盼君早歸。

褚昉答複:花言巧語,不可盡信。

她寫:月中三十日,無日不相思。

褚昉答複:果真相思,緣何不隨我前來?

她寫:再拜卿安。

褚昉好似對這句尤為不滿,答曰:敷衍日甚一日,待我回去,大刑伺候。

最後一封信,她隻寫了“順頌時祺”,褚昉的答複讓她不自覺勾了唇角。

無爾,秋不綏,冬不禧,爾心甚於鐵石也。

後麵還補了一句與前言並不搭的話語:恨不相逢少年時。

應是後來添補上去的。

陸鳶似是透過時光,看到褚昉在結束了一天的公務之後,回到住所,翻出她的回信,坐在燈下,邊看邊執筆圈圈點點,好像在與她對話。

他一邊抱怨著她的虛情假意,一邊將這些話裁下來裝在平安符裏,隨身佩戴著。

還防著她知曉。

他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福囊,隻能借寺廟裏求得的平安符,去掉一些填充的艾草,把自己的東西放進去。

他有時行事,真是……像個叛逆好強的稚子。

作者有話說:

日中三十日,無日不相思,化用自唐代銅官窯瓷器上的題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