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無辜之人 ◇

◎最不該辜負的是淩兒◎

陸鳶明知這事說不好就會惹得一身膻, 果不出所料,褚昉根本不領情。

是她自己多管閑事,竟想替褚昉排憂解難, 他那般說一不二的性子, 什麽事處理不來,何須她多言?

陸鳶閉上眼睛,暗暗告誡自己守住邊界,人言至親至疏夫妻,姻緣易結, 也易破裂, 不該說的話,不該操心的事,再不要多嘴一句。

褚昉看著妻子背影,默了會兒,起身下榻, 往璋和院去了。

翌日晨起, 褚昉沒來蘭頤院用飯,陸鳶想他因鄭孟華的事煩心,說不定早就出門了,也未多想,用過飯便進宮了。

她今日進宮本為交付汝州新送來的一批瓷器, 因是作為國禮賜予外邦使者,須得小心驗看,這等要事她從來不會假手於人。

陸鳶手邊事將將忙罷, 剛與宮裏的主事作辭, 打算出宮, 聽聞聖上召見, 要她去麟趾殿見駕。

“不知聖上召我何事?”

陸鳶常打交道的多是位份頗高、掌管宮內大小事務的妃嬪,偶爾會在某個妃嬪處撞見聖上,也隻是行個禮,並無過多交集,聖上這次緣何特意召見她?

那傳召她的常侍倒也是和善之人,同她說了緣由:“褚夫人不必憂慮,原是來了幾位蕃使,譯語官都不通其語言,周相說可能是拂林國人,說不定您聽得懂他們所言。”

“原來如此。”陸鳶少時教過周玘一些蕃語,多是蕃國國名,他大約憑著拂林國名推斷出來的。

入麟趾殿,行過禮,簡單交談幾句後,陸鳶確定他們確是拂林國人,聖上遂命陸鳶為臨時譯語官,這幾日便隨其他朝官一起招待來使。

當晚,麟趾殿設宴款待蕃使,有幾位使者對陸鳶敬酒,陸鳶推辭不過,喝了幾杯,臉色很快漫上酡紅。

她酒量尚可,但就是上臉,輝煌如晝的燭火映著她紅撲撲的臉蛋,豔比桃李。

拂林國人好歌舞,酒酣之時,伴著宴上的曲子便離席踢踏著跳起來,毫無章法卻滑稽可愛,看上去歡快的很。

坐中以文臣居多,都是儒雅之輩,雖沒有交頭接耳議論禮節問題,卻也沒有相和者,唯陸鳶笑著觀看,偶爾還會隨著他們的節奏拊掌回應。

宴席之中本就隻有她一個女郎,她又是這般活潑性子,拂林國使遂邁著舞步靠近了她去,要去拉她手臂。

陸鳶雖明白這在拂林國不算什麽,但她是大周人,夫君在朝為官,這樣的舉動若傳了出去,於她於褚昉都不好,遂略施拂林國的禮節,婉拒了他的邀請。

那拂林國使被拒兩次之後,並不氣餒,始終圍繞在陸鳶身旁作舞,瞧著在醞釀第三次。

周玘見狀,揮手暫止了席間鼓樂,向聖上稟說該上茶點了。

拂林國使這才歇了歌舞,坐回席上。

麟趾殿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京兆衙門裏的褚昉卻仍在挑燈夜戰,治下一位商戶今日來報案,收到一筐成色極差的劣質錢,應是違律私鑄的通貨。

京兆衙門當即派人追查,但那運送私錢的船隻已經空空如也,大量私鑄通貨已然流入市肆城坊,恐怕很難收回。

褚昉與幾位下屬合計之後,定下兩個方向,一邊繼續追查運送私錢者,務必搗毀私鑄作坊,一邊想辦法從百姓手中追回私錢。

兩者都不容易。

從官衙出來,已是月明星稀,夜涼如水。

褚昉按了按額頭,問長銳:“那吳覽怎麽說?”

他交待長銳去與吳覽談判,隻要他放棄鄭孟華,他可予他一筆盤纏,助他平安離京。

“那書生嘴硬的很,說和表姑娘情投意合,定要生死相隨。”長銳道。

褚昉冷哼了聲,“倒不是個傻子。”

看來吳覽很清楚,他現在唯一的生機就是鄭孟華,隻要鄭孟華咬死保他,褚昉會有顧忌,褚昉有顧忌,就不會任由信陽侯殺他。

“表姑娘那裏怎麽樣了?”

長銳道:“不好,聽伺候的婆子說,表姑娘聽說吳覽被交了出去,哭鬧著非要去找他,婆子們攔下了,但表姑娘不肯吃飯,已經餓一天了,瞧著真是要……”

褚昉又捏捏眉心,很是頭疼,問:“果兒和五郎呢?他們如何?”

長銳歎口氣:“聽說也跟著表姑娘哭得死去活來,不肯吃飯……”

褚昉目色微暗,什麽話也沒說,朝褚家打馬而去。

回到蘭頤院,沒見陸鳶身影,褚昉有些意外,她這一段並不是很忙,也不會晚歸,怎麽今日現在未回?

聽說她去了宮裏,褚昉一刻未停,打馬朝皇城去了。

···

此時,陸鳶已經離宮,和諸位官員將拂林國使安頓在四方館後才算忙罷,互相作辭後便各回各家。

四方館門口,人已很稀疏,周玘這才看向陸鳶,她麵上酡紅未褪,瞧著有些醉意。

“可有其他不適?”周玘問。

陸鳶笑著搖搖頭,正要翻身上馬,又聽他說:“一道走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陸鳶麵色微微一變,幹脆地拒絕了,仍要踩著馬鐙跨上去,卻見周玘勒住了她的馬韁。

“淩……褚夫人,喝酒了,還是別騎馬。”

周玘握著她的馬韁,好像就算她上馬,他也不會把馬韁給她的樣子,陸鳶不想你來我往糾纏個沒完,沒再堅持騎馬,同他說句“告辭”,兀自先行一步。

周玘牽著馬跟了上去。

他沒有說話,隻是不緊不慢追隨著陸鳶的腳步,好似別無心思,單純就是送她回家。

“周相”,陸鳶忽然止步,轉過身來看著他,“請留步。”

周玘任官政事堂,極受聖上倚重,朝臣見他多不稱“侍郎”,而尊稱一句“周相”。

周玘身形微微顫了下,終是情難自禁喚出口來:“淩兒,對不起……”

他一直都欠她一個堂堂正正的交待,從接下賜婚聖旨,到答應悔婚卻又失約,從始至終,他沒有見過她一麵,沒有對她解釋過一句。

他不知道她為何會再次答應嫁給褚昉,他也知自己沒有資格詢問,但無論如何,他想跟她道歉,該跟她道歉。

概因喝了酒,夜風一吹,陸鳶臉頰上的酡紅蔓延至眼尾,熏得她眼睛有些發酸。

“周相,你是郡馬爺,我是褚夫人,今日話,以後再別說。”

陸鳶複轉過身,兩人仍是一前一後的走著,月色灑在二人身上,萬物寂寂。

陸鳶加快腳步,身後的腳步也隨之加快,陸鳶止步回頭看他,他便也停下來,牽著馬韁,垂眼盯著地麵。

“你果真要送我回家麽?”陸鳶止了腳步,擋在他身前問。

周玘不說話,隻是點點頭。

“你可想過,你送我回家,讓安國公怎麽想?再傳到郡主耳朵裏,甚或傳到聖上耳朵裏,你讓我怎麽交待?”

陸鳶已盡力忍著情緒,可不知是不是酒勁兒上來了,她看著周玘,心頭如潮水起伏,洶湧難平。

“隻送到巷口,看著你進去我就折返。”周玘道:“聖上和郡主那裏,我自有說法,你放心,我不會讓任何人再傷害你。”

陸鳶心頭洶湧的潮水終是壓製不住,叫囂著翻滾過咽喉,直衝上了那雙明亮的眼睛。

她偏過頭,微微仰起下巴,不肯讓那潮水落下。

待平複了情緒,她才說:“周相,憐取眼前人吧。”

“她不是。”周玘幾乎脫口而出,還想再說什麽,張了張嘴,卻又什麽也沒說,隻是堅定地看著陸鳶。

陸鳶從未在周玘眼中見過如此沉重而複雜的目光。

他們曾經那樣相知,那樣熟識,無須言語,眉目便可成書,可今日,陸鳶看不透他的欲言又止,看不透他眼中的光。

“周元諾,別忘了你的話,仰不愧天,俯不愧於民。”陸鳶看著他,這樣提醒。

他曾是個溫暖、正直的少年,她希望他至死都可以做個溫暖、正直的人。

周玘垂下眼皮笑了笑,看著她說:“淩兒,別讓自己那麽辛苦。”

陸鳶悟不透他的話,也悟不透他此刻臉上的笑容。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陸鳶忽意識到,他現在是周相,不再是那個犯顏直諫的諫議大夫了,更不隻是周元諾。

“淩兒,以後不想忍的事,無須再忍。”

周玘的聲音還是那樣溫和,陸鳶卻隱隱約約從這溫和中聽出了別的東西,有些沉重,還有些別的捉摸不透的東西。

“我見過穎安郡主,是個很好的姑娘。”陸鳶審視著他,終於說出她一直在逃避、不肯承認的事實。

周玘沒有回應,隻是看著陸鳶。穎安郡主是個好姑娘,他的淩兒不是麽?

聖上在為他鋪一條更好的路,提攜他,重用他,他不能辜負。

父母撫他養他,兄長護他伴他,含辛茹苦,他不能辜負。

他們都說穎安郡主無辜,她隻是一個心思純粹、想要與自己心悅之人白頭偕老的小姑娘而已,他不該辜負。

他的淩兒不無辜麽,他不曾是一個心思純粹、想與心上人白頭偕老的人麽?為什麽所有人都可以罔顧他的心思,或以威壓、或以道德,逼他迫他,束他縛他?

事至今日地步,是他顧忌太重,想護的東西太多,怕天子之怒、怕牽連父兄,可他怎麽能忘,這場姻緣本就是聖上和父兄蓄謀已久,存的就是以懷柔之策、逼他迫他的心思!

淩兒希望他純粹良善、溫暖正直,可這樣的品格該被拿來利用麽?

他的淩兒守護了這麽多年的品格,卻被人利用,逼迫著他辜負了最不該辜負的人。

這件事情從頭到尾,沒有人無辜,隻有淩兒,她才是那個無辜之人。

既然人生在世,無可避免要辜負誰,那個人最不該是淩兒。

周玘心中百轉,麵上仍是一派溫和,看著陸鳶的眼睛澄澈如溪水。

但陸鳶還是看不透他所思所想,他的眼睛如至清至澈的溪水,映著明月朗星,讓人辨不清這明月是在水底還是在天上,這溪水幾分深淺。

寂寂月色中忽闖進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噠噠馬蹄由遠而近,由急促而緩和,在勒馬聲中漸漸融進寂寂月色。

陸鳶和周玘的目光不約而同投過去。

數丈之外,挺俊的身影騎著高頭大馬,披著流瀉的月光,朝他們這邊望著。

作者有話說:

全身酸,頭暈,咳嗽,沒有抗原,不知道是不是羊人,如果明天不能更,我就掛請假條。

還有,大家一定要注意防護!!!祝大家銅牆鐵壁、百毒不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