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她的生辰

◎今日煙花比她十歲那年還美◎

褚昉與賀震才進雅廂沒多久,酒菜便上桌了,賀震滿意道:“別的不說,單上菜這一項就比其他酒樓好太多,將軍,你為何不願來這裏吃,難道和這酒樓結了梁子?”

褚昉目光冷沉,瞪賀震一眼,“你請我喝酒,就為了問這個?”

他不苟言笑的時候威嚴十足,如在戰場發號施令,賀震不敢再玩笑,一本正經開口:“我想跟將軍請教一本書,《竹書紀》,我跑了好些書肆,都說沒這本書,不知將軍可有聽過?”

褚昉麵色微變,似是意外賀震竟會知道這本書。

賀震看他反應,雙眸一亮:“將軍聽過?”

“你問這本書做什麽?”

《竹書紀》乃上古遺書,經有秦一朝焚書坑儒,早就失傳,後來一位大儒後人家宅年久失修,牆壁坍塌,竟從中掉出許多竹簡編綴的古書,《竹書紀》便是其中之一,但這書後來不知所蹤,隻有幾本手抄本留存於世,且因書文用上古文字所記,晦澀難懂,漸漸無人問津,至今連手抄本也幾乎絕跡,但褚昉祖父對此書極為推崇,書房裏恰好留有一本手抄本,褚昉才得以知曉來龍去脈。

賀震讀書不多,據他自己說也就識得幾個字,看得懂軍令而已,緣何問起這本書?

賀震頗為愁苦地笑了下,歎聲道:“陸家二姑娘嫌我讀書少,叫我把這本書背下來,當她麵默寫,然後才願意嫁我。”

褚昉沒忍住,幸災樂禍笑哼一聲,“你答應了?”

賀震道:“答應了啊,不就背書嘛,我腦子還是夠用的。”

褚昉拍拍他肩膀,語重心長勸:“大丈夫何患無妻,陸家二姑娘如此刁難你,你何苦糾纏?”

賀震輕鬆道:“這算什麽刁難,又不是叫我殺人放火,背個書而已,不難,再說了,世上哪有輕而易舉不勞而獲的事,娶媳婦一樣的道理。”

頓了頓,賀震似有些不好意思,卻滿麵欣然,微微壓低聲音說道:“不瞞將軍,我也不知為何,就是想見陸二姑娘,見到她就開心,哪怕她瞪我我也開心,我就想把人娶回來,叫她天天瞪我。”

褚昉嗤道:“你可真出息!”

賀震見褚昉不似之前嚴肅,玩笑道:“還說我,難道將軍沒這感覺?”

褚昉肅然道:“沒有。”

賀震哈哈一笑,並不與他打嘴仗,繞回正題:“將軍,你就幫幫我,幫我找到那本書,我得抓緊背啊。”

褚昉便把《竹書紀》的情況原原本本說了,最後悵然道:“不是我不幫你,那書上的字我都認不全,書義更是晦澀,默寫下來,談何容易。”

賀震皺眉,愁容滿麵,自言自語道:“真是一個刁鑽的小姑娘,這就想讓我放棄?連將軍都認不全字的書,她能認全嗎?我若是胡亂默寫,她不定能識破吧?”

褚昉陷入沉思。

陸鷺既提出讓賀震默寫《竹書紀》,顯然對這書了如指掌,並非隨口一說,難道陸家也留有《竹書紀》的手抄本?祖父是個書癡,且褚家自前朝綿延至今,世代累積,才能有幸尋得古書手抄本,陸父雖是進士出身,但也就是娶了商戶女才驟然發家,骨子裏終究是個寒門庶族,緣何會有這種書?

陸鷺知曉這書,陸鳶也會知曉麽?為何從未聽她提過?

···

陸鳶一回到府中就同婆母說了與尚繡坊的商談結果,最後定下的價錢雖比往年高了些,但比之市價仍是劃算的,鄭氏心有不滿,總覺得陸鳶不如以前盡心,卻也沒再說什麽,敷衍著道幾聲辛苦便叫人退下了。

回到蘭頤院,青棠實在氣不過,不由低聲抱怨道:“狗還有喂熟的時候呢,夫人您如此盡心盡力,卻是費力不討好,老夫人真有本事,怎麽不叫她那侄女兒去處理這事?”

陸鳶製止青棠道:“慎言。”

青棠便不再說話了。當年陸鳶帶了兩個陪嫁丫鬟,其中一個沒幾日便因替陸鳶抱不平說了褚家人壞話,被鄭氏責罰,差點丟了性命,陸鳶央求婆母無果,在璋和院外跪了兩天兩夜才求得褚昉出麵,保下了那丫鬟。

陸鳶把那丫鬟送回娘家,身邊隻留青棠一個,且隻讓她在自己房中伺候,不摻雜府中任何事情,才保她安然至今。

青棠自是明白自家姑娘的苦心,一直謹小慎微不敢出錯,可泥人還有三分氣性呢,褚家所為實在過分,一邊告誡自家姑娘不得借附褚家權勢牟利,一邊又安然享受自家姑娘行商便利帶來的好處,真真是隻準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

陸鳶對這事早已習以為常,也早就看開了。

世上諸事皆有定法,春種秋收功不唐捐,唯人心一端,愛恨喜憎毫無道理,便是鞠躬盡瘁也強求不來。

好在,這樣的日子快到頭了。

想至此處,陸鳶豁然開朗,眼神中也冒出光來。

青棠又問:“夫人,明日就是您生辰,您如何打算?”

陸鳶搖頭:“沒什麽打算,母親生病了,我總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出去吃喝玩樂。”

青棠悶悶低下頭去。

卻在這時,有人來傳話,說是明日周夫人長孫百日之喜,親自送了請帖來,老夫人抱恙,就不去了,讓兩位嫡支少夫人過去,也就是陸鳶和王嫮。

傳話的人走後,青棠歡喜地握著陸鳶手臂,興奮道:“夫人,明日,明日啊,去周家啊!”

陸鳶怔怔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新生兒百日宴其實並不怎麽重要,有的人家過,有的人家不過,刑部尚書周仲南為人簡樸,從未辦過什麽名目繁多的宴席,連長孫的彌月宴都未辦,怎麽會辦百日宴?還恰巧趕在了明日?

怔忪少頃,陸鳶向外走:“我去看看備些什麽禮物。”

出了蘭頤院,她才反應過來,如今是鄭孟華掌家,禮物一事她說了不算,得由鄭孟華定奪。

按照慣例,參加這種百日宴一般就是一個長命鎖,一匣平安果和一小罐蔗糖,外加幾尺軟絹,關係近的再封個紅包,像周家和褚家這種並無私交隻是浮於表麵人情往來的,依著慣例來便不會失禮。

果如陸鳶所料,鄭孟華按慣例備了禮,在陸鳶和王嫮臨出發前交到了他們手裏。

等上了馬車,隻剩陸鳶和王嫮的時候,王嫮才抱怨道:“那周家到底是刑部尚書家,周夫人親自來遞的帖子,給了咱們多大麵子呀,咱們就帶這點兒薄禮去,我反正是沒這個臉。”

說罷,她掏出一個精致的小匣子,“我自己出心,另備了一份小禮物,嫂嫂你備了嗎?”

陸鳶搖頭,說道:“聽說周尚書為人清正,想必不會計較這些。”

王嫮道:“計不計較是人家的修養,備不備禮卻是咱們的心意,嫂嫂,你不如臨時去買個?”

陸鳶想了想,仍是搖頭,說道:“弟妹隻管放心,你也是怕失了國公府的禮數才這般做的,我不會與母親說什麽。”

王嫮有意結交周夫人,特意私自備了小禮,但又怕陸鳶回頭在鄭氏那裏說三道四,本打算拉她下水,雙方互有把柄,互相牽製,不成想她竟是個有主意的,愣是沒答應。

不過有陸鳶這句話,王嫮還是放心不少,沒再勸她私買禮物。

周家百日宴請的人並不多,宴席也隻是尋常菜品,並不如國公府鋪張,陸鳶卻吃得極為舒心。

她能吃出來,其中有幾道菜應是周夫人親自做的。陸鳶八歲喪母,總喜歡往周家跑的緣由之一便是周夫人做飯好吃,彼時周家清貧,周夫人經常親自庖廚,每次飯一做好,陸鳶聞著味兒就去了,久而久之,基本上就是陸鳶帶著雞鴨魚肉去周家蹭飯,而周夫人但凡做了好吃的,也會叫陸家兄弟姊妹同吃。

賓客的位子都是提前安排好的,而陸鳶麵前恰是她最愛吃的幾道菜,用心之深,令人動容。陸鳶眉目之間皆是掩不住的歡喜,她感激地朝周夫人看去,周夫人恰迎上她的目光,心照不宣地點點頭。

宴席在一碗類似長壽麵的湯餅中收尾,旁人不明其中深意,陸鳶卻神思悵惘,百感交集。出嫁前,每逢她生辰,周夫人都會做這樣一碗湯餅,她每次都能吃兩大碗,還被周家兄弟笑話胃大如牛,隻有一個人對她說:能吃是福,看她吃飯很開心。

賓客們單吃菜便已有七八分飽,湯餅並沒吃多少,隻有陸鳶吃了一整碗,她在旁人驚愕的眼神中放下筷子,麵色坦然地對周夫人道謝。

宴畢已是夜色清寂,賓客們寒暄少頃便紛紛告辭,周夫人拉住陸鳶手臂,話卻是對王嫮和陸鳶兩個人說的,“還有煙花,你們無論如何得看過再走。”

王嫮隻當周夫人盛情挽留,大方應承,陸鳶卻什麽也沒說,陪著周夫人一道上了觀看煙花的閣樓。

冬夜清寒,寂寂夜色中突然爆出一陣響亮的劈啪聲,潑墨般暗沉的夜空忽而繽紛炫彩,伴隨著熱鬧的拊掌喝彩,清寂冬夜驟然生動和暖,如春風忽至,山花爛漫。

陸鳶朝旁側的閣樓望去,那裏是周家男丁們賞煙花的場所。

一個玉色身影長身而立,似清雋修竹,隱約可辨也在朝這邊看著,但是離得遠,夜色深,看不清神色和麵容。

但陸鳶知道那就是他。

十歲那年,他生辰,陸鳶用自己賺到的人生第一桶金買了煙花為他慶生,他們並肩坐在空曠的原野上,陸鳶說:“周元諾,等你長大了,要還我一場煙火盛會!”

今日的煙花,比她十歲那年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