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接下來的日子平淡如水, 隻是裴行闕再進宮給魏漣月請安的時候,她的臉色很不好看。
她身邊的女官遞來冊子,叫裴行闕看魏漣月為她挑選的貴女:“娘娘勞累了幾天, 選出幾家年齡、家世都與殿下相配的,殿下看一看, 有無心儀的?”
“母後臉色不太好看, 是太勞累了嗎?”
魏漣月瞥他一眼,揉著太陽穴,語氣有點不耐煩:“沒什麽, 最近事情有點多, 沒睡太好罷了。”
裴行闕站起身:“既然如此, 那我把這冊子拿回去看, 母後休息吧, 我不打擾您了。”
皇後原本就不是很想見他, 聽見這話, 點點頭, 很痛快地把他打發出去, 臨出門的時候,裴行闕聽見她不曾壓低聲音的話:“當初還跟我講不要成親, 如今不還是要乖乖地聽他父皇的,在這裏挑選正妃?”
裴行闕垂下眼,看著手下壓根沒翻開的冊子, 唇微微抿起。
他不會娶旁人, 象征性的挑選都不必,這對灩灩與這些人都不夠公平。父皇逼他娶妻, 這不要緊。倘若父親重病,那麽純孝的兒子自然該先侍奉床前, 而把挑選妻子的事情放在一邊。
身邊的長隨已經打探完消息回來,這事情不難打聽:“這幾日賢妃被解了禁足,放了出來,此之外,陛下又添一新寵,雖然出身不好,位分不高,但得盛寵,比當年娘娘的…也不遑多讓。”
裴行闕點頭:“陛下年紀不輕了,母後大約也不免擔憂他身體,怪不得適才臉色那樣差。”
長隨欲言又止:“聽聞那新寵前幾日因為飲食不振,還召了太醫,隻疑心是有孕信了,萬幸不是呢,闔宮都鬆了口氣。”
“她不會有孕。”
裴行闕慢吞吞地開口,語氣平靜,講出的話卻篤定。
雖然不是明麵上的事情,但是裴行闕曉得,那是四皇子的人——出身上不太好查,仿佛是幹幹淨淨的商戶女,那就隻後往後推,裴行昳不得意已經許久,近來卻很受陛下重視,仿佛交了什麽好運,不僅攬著吏部的擔子,五城兵馬司裏也有他一份職務,職權甚大,一時之間追捧者無數。
隻是他既然送了個在宮裏與他做內應的人,就不會叫這個內應有孩子,一個人一旦有了孩子,就不可能全心全意再為他了。
父母對待自己的兩個孩子尚且不能完全不偏歪,更何況其中一個還是毫無關係的人?
誰不隻為自己?
裴行闕歪一歪頭,問長隨:“叫你找的廚子,怎麽樣了?”
“已經安插進膳房了,陛下很喜歡他做飯的口味,幾乎每日都在尋常膳食外,加一兩道他的菜,他擅長的菜排麵大多都大,味厚湯濃,很能壓席麵。”
長隨忙不迭答話,又問:“殿下是要在陛下飲食裏……”
話不好講出來,怕隔牆有耳,他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道示意。
“我瘋了麽?”
裴行闕微笑:“那可是我父親。”
我隻叫他不能講話不能動就好了,怎麽會直接殺了他呢?
頓一頓,他慢慢道:“快到夏日了,天氣一熱,油水太重的東西,就不怎麽好入口了,你告誡他,雖然有這一拿手絕活,但還是要有幾樣消暑的小食傍身,時時呈上才好。”
他合一合眼,想皇帝的臉色和講話時候的氣息,抿唇笑了笑。
月餘過去,不必長隨再刻意打聽,陛下那新寵的一些事情也已傳到裴行闕耳邊來。
據說她已是日日專寵的地步,位分也扶搖直上,無子無女,居然做到了婕妤的位子,離九嬪就差一步。原本眾人都要勸陛下節製身體,但帝王近日裏精神卻顯得好了許多,胃口也更大了,整日裏容光煥發的,仿佛年輕了許多,因此如今傳得,都是那位新晉婕妤有妖術。
裴行闕聽了,不過一笑置之。
最近皇帝安排他進中書,雖然不是什麽機要的職位,但到底離那些宰輔們頗近,能學到的東西也多。
裴行闕因此日日都忙到深夜,看公文翻卷軸,等眾人都走了,才騎著馬,慢吞吞回府裏去。
他拚了命地在追趕他和旁人的進度,仿佛靠這樣沒日沒夜,就能填平那十一年的溝壑。這一日,星子滿天,他照舊熬到深夜。時氣已經在夏,蟬聲聒噪,裴行闕叫人去牽馬,下頭的小吏畢恭畢敬:“天色很晚了,殿下要歇在這裏嗎?”
裴行闕正要搖頭,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
一個內侍急匆匆推開門:“不好了,陛下突發昏厥,暈過去了!”
蟬聲聒噪,裴行闕聽見自己心口擂跳如鼓,幾乎壓下那鼎沸蟬聲,他盡量讓語氣平靜,聽起來似乎還微微有些顫抖:“太醫們呢,都來了嗎?”
那內侍一邊請他往內宮走,一邊井井有條答著話:“太醫早已到了,正為陛下施針。陛下今夜歇在孫婕妤那裏,事發突然,婕妤和她的宮人已經被皇後娘娘扣下,今日膳房供上來的飲食也都去調來準備查驗了。其餘幾位在宮外的殿下還未叫人去請,娘娘講天黑路遠,殿下既然還在中書,挨著宮城,就先叫殿下來。”
萬一有什麽好歹,也好近水樓台先得月……
裴行闕頷首。
孫婕妤的內宮裏彌漫著甜膩的芳香,魏漣月裹著氅衣立在大殿,難得地以衣冠不整的形象出現,她神色惶然著急,時不時起身指著跪在地上的身影罵上兩句:“陛下若有什麽事情,我,我剝了你的皮!”
裴行闕抬眼,瞥過桌上喝了一半的茶水,和幾道殘羹冷炙。
他壓下唇彎若隱若現的笑,走過去,低聲寬慰魏漣月幾句:“父皇如何了?”
魏漣月眉頭緊皺著,語氣裏有壓不住的慌張與悲切:“太醫還沒出來,適才看著,白沫都吐出來了,叫也不答應,太醫講,說脈博沉細,也不曉得這…這……”
她指著孫婕妤,許多難聽的話到底沒講出來,隻咬牙切齒地拍上桌子:“你就期盼著陛下好好兒的吧!不然,你等著瞧!”
孫婕妤不講話,隻捂著臉,在地上切切哭著。
裴行闕緩聲道:“母後還是該請二弟與四弟來。”
魏漣月瞪他一眼,裴行闕輕輕道:“父皇若醒了,隻見到我與母後,見不到二弟與四弟,怕會多思,於休養無益。”
多思,思什麽?思他們母子早盼著他死,所以誰也沒通知,因此必須得把裴行琢與裴行昳傳來,隻是這傳的話麽,就要有講究了。
裴行闕招來兩個內侍,囑咐兩句,吩咐他們出宮去請。
魏漣月全程在一側聽著,到最後,忍不住深深凝視他一眼,眼裏無數戒備情緒。
而裴行闕隻是回以坦然的目光。
裴行琢的王府離得近些,在半個時辰後衣冠不整地趕到,他還沒走到正殿就嚎啕一聲要哭出來,被魏漣月回頭瞪了一眼止住:“你給我消聲!太醫在裏麵為你父皇診治,你要表孝心等你父皇醒了在拿喬作態,此刻敢大哭大鬧耽誤擾亂太醫,稍候我連你的皮一起扒!”
魏漣月對皇帝一片真心,此刻顯然是真的悲痛著急,裴行琢略一沉吟,也悄聲閉嘴,隻滿臉沉痛模樣。
裴行闕站在一邊,垂著頭,默默數著時間。
時間久到裴行琢都發覺了,忍不住低頭湊過來,問他:“兄長,沒有叫四弟來嗎?”
裴行闕偏頭看了他一眼,裴行琢隱隱意識到什麽,臉色一變。
又半個時辰過去,外頭忽而一陣喧鬧聲,裴行琢回頭看去,連魏漣月也被驚動,站起身來厲聲詢問:“怎麽回事,誰深夜在宮闈喧嘩吵鬧?”
裴行闕掩著唇,輕咳一聲。
宮城外,不知怎麽的,鬧起好大的動靜,映得一角通明,派出去探看的內侍很快回來:“不…不好了,娘娘,四殿下帶著五城兵馬司的人,把內城給圍了!”
滿殿一時慌亂起來,眾人短暫地失去了規矩,裴行琢臉色蒼白,唇微微動著,連魏漣月的神色都有一瞬間的空白,裴行闕適時伸手,扶住她手腕:“母後。”
他語調沉穩,冷清,夏日酷暑裏,一道冰棱子一樣往人骨肉裏刺,迫得人醒神。
魏漣月一拍桌子:“他大膽,叫各處禁軍都來,守著這處宮殿,萬不能把那大逆不道的東西給我放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