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裴行闕受封王爵的這天曉風和煦, 是他人生中難得的好天氣。
草木葳蕤陰濃,他穿著祭天的衣服,捧著笏板, 頭上的九旒冕沉甸甸。禮官念著冊文,他在春風和煦裏微微眯起眼, 看向人群, 想象如果梁和灩在那裏,會是怎樣。
受封王爵之後他的確很需要思考這個問題,從前要他成親的是魏漣月, 在他平淡反抗一次後, 她看他的目光就充滿厭惡與戒備, 並且再也沒提及過此事。
但此刻要他成親的人變得更棘手, 皇帝微皺著眉頭:“你二弟已經有了孩子, 你遲遲不成親, 成何體統?”
他深吸一口氣:“你曉得朝野間風傳的那些話?”
裴行闕仰頭, 慢慢想起來那些流言蜚語, 無外乎是將他床笫之間的醃臢言語, 從周地傳到楚國而已。皇帝的臉色難看至極:“朕問過太醫你的那些脈案了,我是曉得你不過身子弱些, 朝野間那些人的嘴怎麽堵上?你膝下有個孩子,才能叫那些話消弭於無形。”
裴行闕眨一眨眼,露出青年人溫馴的笑。
“是, 叫父皇勞心了。”
他在皇帝麵前永遠溫和而無棱角, 是他好兒子,純孝周全, 兄友弟恭,挑不出錯來。雖然初涉朝政, 可這一段時間裏,經手的幾樣公務也都出挑,皇帝對他沒什麽太大的意見,也不好有什麽太大的意見。隻是看來看去,總覺得他垂首下拜的時候,有嶙峋棱角要掙紮著從那嚴密整潔的衣服裏透出來。
長歎一聲,皇帝擺一擺手:“行了,出去吧,叫你母後好好為你相看相看,不拘家世如何,性子一定要好。”
裴行闕不語,隻是恭恭敬敬行過禮,起身出去。
轉身的下一刻,他臉上溫馴的笑**然無存,手指輕撚,仰頭看了眼殿外那明亮得晃眼的日光。
馬上就要夏日裏了。
他的長隨仰頭見他走出大殿,快步過來:“周地那邊傳來消息,說皇帝有意把衛家女許配給周朝太子。”
“他瘋了?”
裴行闕咳一聲:“好好的君臣不做,要結仇?”
“正是這樣,這婚事若成了,一兩年大約還好,時日長了,依著梁行謹的性情,隻怕是要寒了衛將軍的心。”
長隨慢聲低語:“這事情…咱們要不要推一把?”
“不。”
裴行闕搖頭,語氣清淡:“若真這樣,衛家女以後該如何自處?灩灩與她交好,若衛家女真嫁梁行謹,哪怕我隻不過推手,她也會厭憎我半輩子。”
“可咱們圖謀大事……”
“她是我最大的事。”
裴行闕回頭,寡淡地瞥他一眼,話講得漠然:“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她,我這輩子,也就這點出息了。”
長隨愣住,想再勸幾句,被裴行闕抬手攔住,他在梁和灩的事情上從來不卻步,長隨想不明白——明明是那人惹出的流言蜚語,害得他落入眼下的困境裏,他怎麽還對她那麽念念不忘?而且謀奪天下,難道還比不得一個女人重要?明成縣主往日裏似乎對他也不是很好吧。
明成縣主此刻正在衛家女家裏喝茶,對麵坐著一臉菜色的梁韶光。
梁韶光都已經瀕臨放棄了,隔一段時間來一回,隻不過是應卯,日後好叫梁行謹看看,她是盡了心、費了力的,隻是都被梁和灩毀了——冤有頭債有主,到時候千萬被找來她頭上就好。
此刻,兩個人正談著關於裴行闕的事情。
“我聽聞前日裏,楚國議立太子之事,原本有人提及定北侯的,卻有人講,說他…這事情也就作廢了,嘖,真是可惜呢。”
梁韶光掩唇輕輕一笑,湊近了問她:“灩灩,你最清楚,這是不是真的?”
她說著,探身伸手,試探地要摸一摸梁和灩的肚子:“嘖,你確實也是一年都未有什麽消息,不會定北侯確實不行罷?”
梁和灩眼往上一翻,似笑非笑的:“小姑姑說什麽,我怎麽聽不太懂?”
“哎呦,你這都成親的人了,裝什麽傻?”
梁韶光聽見她這麽說,嘖嘖嘖了好幾聲,撐著下頜,露出她捉弄人時候的笑:“我曉得了,你也沒經過什麽旁的男人,隻怕也不好比較呢——哎,你和那個,那個打馬球的小郎君如何了?我還聽聞,講你與衛少卿…怎麽,就這些還不夠你比的呢?”
打馬球的小郎君是李臻緋,這個梁和灩還曉得來龍去脈,隻是聽到她提及衛期,梁和灩一時有點不曉得說什麽。
這又是哪年哪月傳出來的話,她怎麽什麽都不曉得,看著梁韶光那探究的眼神,她也終於曉得梁韶光這是要做什麽。她因為她父親的關係,被皇帝忌憚得久了,也是因為這個,才和衛期漸行漸遠。原本兩個人就這麽散開了,也無所謂,隻是中間有了裴行闕這麽個變數,衛期不曉得發什麽瘋,猛地又要和她套關係。
隻是扔下的,又怎麽再撿回來?人都已經走遠了,你又不能再回頭。
梁和灩對這事情不抱期待,也對衛期沒什麽少年悸動,當時就已經把話說得夠清楚夠明白,沒料到因為衛窈窈的事情,兩個人又被迫每日一打招呼,大約也因此,外頭才又傳起她和衛期的事情。而梁韶光今日沒來由地提起裴行闕,大約也是在這裏等著她,就等著旁敲側擊問她這事情呢。
她偏頭,就看見滿臉曖昧笑意的梁韶光。
這些事情/事涉清譽,她滿臉緋紅或者暴跳如雷,都是合理的反應,梁和灩皺著眉,心裏卻沒有什麽別的波動。唯一想的,是不想自己的名字和他們之間的聯係在一起,以這樣的關係。
“我日日在這裏陪小姑姑,旁的倒不是很上心。”
梁和灩挑眉:“小姑姑怎麽這麽關心?那小姑姑覺得崔諶如何,比起小姑姑從前、現在的那些,怎麽樣?”
提及這個送到她身邊的麵首,梁韶光就惱火。好好的一個郎君,長得俊俏,才學也好,雖然性子是矯情了一點,她因此膩歪了幾個月,隨手送到梁和灩身邊去,想著惡心惡心她。結果在她身邊磨墨斟茶的人,梁和灩居然叫送去搬磚!搬磚!
她前兩日一時興起,拐到梁和灩食肆那邊去看,她從前那個文弱可憐的崔郎君,已經膀粗腰圓,手臂上肌肉鼓起的時候,快趕上她腰粗了。
隻是他說話的時候還是原本的神態,帶著點嗔怪的笑,要跟她撒嬌。
梁韶光當時就起了半身雞皮疙瘩,轉身就走,從此好幾日,對她府上那些個健碩高大的都提不起興趣來,此刻聽到梁和灩似笑非笑地講,又起了半身雞皮疙瘩:“崔諶麽?他自然是好的,不然,我也不會給了你。”
“小姑姑若覺得他比起來很好,那我把他還給小姑姑好不好?”
梁和灩微笑著:“我思來想去的,覺得奪人所愛,實在不是什麽好事情——小姑姑放心,我倒還沒碰過崔郎君,他幹幹淨淨來,也是會幹幹淨淨回去的——我看他心裏也還掛念著小姑姑,日日念叨著呢。”
她的食肆已經修繕好,重新開業了,那些做工的都結了工錢,唯獨一個崔諶,不好了解,一日日吃她的喝她的,所費還不少。
梁和灩如此想著,很是想把這個包袱甩給梁韶光。
梁韶光沒想到想打聽的事情沒探聽到,反而被她把話題轉到這裏來了,眼瞪得大大的,卻又不好在衛家翻臉,且又當著一堆貴女呢,她們適才講的話說出去,她也不是很占理,世家裏外這幫子人,那張嘴最是會磋磨瑣碎人的,梁韶光雖然不是很在乎,但聽見他們講自己,還是心煩意亂。
一來一回的,她也就隻好吃下這個啞巴虧。
她們所談及的裴行闕依舊忙於公務。
這天裴行闕忙完已經很晚,攬著幾本卷宗出門的時候,抬頭就看見裴行昳,他四弟。
楚帝有七個兒子,六子、七子尚還年幼,第五子即裴行琛,早逝,三子早夭,隻有裴行闕、裴行琢,和眼前這人長到弱冠,因而隨著楚帝這兩年來身子漸弱,朝臣們談論立太子一事的時候,常言及的也就隻他們三個人。
裴行闕抬一抬眼,瞥過他。
裴行昳人如其名,生得很穠麗一張麵孔,時人說他貌若好女,所讚不假。此刻那臉在燈籠光裏笑成一團暖融融的色彩,很親切地喚他:“兄長。”
夜風吹過,掠過裴行闕肩上的傷口,那被猛虎爪牙劃出的傷痕尚還隱隱作痛,他換一隻手攬卷宗:“四弟還沒回去。”
裴行昳的生母早逝,比起裴行琢來,他也算不得得寵,隻是要比裴行闕好得多,如今朝中,他人在吏部,任著要職,很看得出皇帝對他的器重。
“兄長的傷還沒有好全?”
裴行昳說著,伸手接過裴行闕懷裏的卷軸,兩個人一起往外走,不期然地,遇見裴行琢。
他看見裴行闕就轉頭就走,招呼也不打,隻留下一個匆忙又倉皇的背影。
裴行闕眯了眯眼,注視著那身影。他消瘦了許多,整個人也不如從前意氣風發了,魏漣月禁足了他母親,他這段時間見不著賢妃,整個人無頭蒼蠅一樣,很無措。
裴行昳自然也看見了那身影,他笑一笑:“二哥這段時間很怕人呢。”
他微微側臉:“兄長這傷,拖這麽久還沒好,二哥倒是什麽事情沒有,好好兒的在那裏,哎……”
這話裏的挑撥意思不能再淺薄了,裴行闕曉得當初查這事情的時候都隱秘,因此他知道的怕也不多,略一斟酌,微微笑了:“賢妃娘娘在,父皇到底是心疼二弟的。”
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