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梁和灩並沒那次喝下補藥後的燥熱難安, 她神智甚至是相當清醒的,隻是手腳酸軟,困倦發暈。
她抬手, 隨手從發間拔下一支發簪,狠狠刺向自己掌心。鮮血流出來, 十指連心, 劇烈的疼痛叫她一瞬清明,她晃晃頭,曉得此刻誰都指望不上, 於是深吸一口氣, 猛地發力, 滾落到地上。
手臂受擊, 被撞得一陣子發麻, 然後就是劇烈的疼痛。她深吸著氣, 胸口隱隱作痛, 喉嚨仿佛被人扼住, 叫她有點喘不過氣, 梁和灩低低罵了一聲市井髒話,把那簪子更深地刺入掌心。
她試探著要站起來, 但實在沒有力氣,聽著外麵腳步聲,梁和灩又發狠刺了自己一次, 手臂有了一點感覺, 她複原一點力氣,手撐著地, 滾進床底。
她藏在那裏,盡力壓抑著呼吸, 不叫自己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來人步子很急,雜著幾聲詢問:“殿下確定這樣萬無一失?我想著,還是留幾個人,在門邊看著,不然到時候……”
“留人在門口,未免也顯得太刻意,也會把殿下拉到這事情裏來,到時候萬一東窗事發,反而不好伸手袒護你,她嗅了那藥,渾身都軟綿綿,你還製不住他?怎麽,周公子不願意為殿下做這事情嗎?”
“怎會…怎會,姑姑放心……”
話落,梁和灩聽見砰的一聲,門陡然鎖死。
那腳步聲繞過屏風,一下一下,慢慢向床榻走過來,然後,一雙鞋子出現在她眼前。
精致,富貴,金線鎖邊,鞋底厚軟,鞋尖鞋尾卻發硬,踩在地上踏踏有聲,是那些紈絝子弟常穿的樣式。
梁和灩緊繃著,手裏的簪子握得越來越緊。那雙鞋子不安地在地上敲著鞋尖,委在地上的帷幔被撩起,梁和灩聽見一聲低罵和翻檢東西的聲音,她牙關緊咬,眼盯著那雙鞋,看他在屋裏走來走去,在找她。
片刻後,那雙鞋在床邊再次停下。
“去哪裏了?”
來人試探地跪下,撐在地上,手伸進床底,摸索著,梁和灩往裏側了側身子,不叫他碰到自己,但那人還不甘心,整個人幾乎跪趴在地上,一張熟悉且陌生的臉出現在床榻與地麵的縫隙間,兩雙眼對視,周賀看著梁和灩,露出個笑,叫人惡心:“縣主今日怎麽狼狽成這樣子?”
下一刻,他發出一聲尖叫。
梁和灩手裏的簪子準確無誤地刺在他伸來抓她的手上,她用的力氣很大,大到不可思議,抬起的手臂猛地撞上床板,砰的一聲,若非這裏麵太狹窄,她一定會把周賀的手掌釘穿。
“你敢動我。”
梁和灩咬牙切齒地出聲,緊握著手裏的簪子,鮮血從她指縫間斷續流出,染紅了大半個掌麵,周賀的臉因為疼痛而猙獰,他趴在地上,身子往床下探,一邊低低罵著難聽至極的髒話,一邊伸出手去扯梁和灩,要把她從床底拽出來。
梁和灩手裏的簪子毫不留情,簪尾的花紋硌著掌心的傷口,叫她能夠保持清醒,而她手指緊握簪子,在周賀探進大半個身子要來抓她的時候一下一下狠狠刺出去,把他手臂劃出許多傷口,直到他手臂伸進來,抓住她手腕。
他攥在梁和灩適才從**滾落時候摔傷的地方,梁和灩疼到脫力,緊握的簪子從手裏落下,她咬著牙:“周賀,你今晚敢碰我,我就叫你曉得什麽是生不如死。”
“我當然曉得縣主的厲害,隻是今天已經到了這樣,我還不如先將錯就錯,不然我到時候既沒吃著肉,又要挨揍,豈不是很虧?”
周匝環境嘈雜,梁和灩什麽也聽不清,隻聽見周賀低低笑。
他用力地拖拽著她,把她從床下拽出來,梁和灩抬著沒被攥住的手去砸他,但那藥熏得她四肢發軟,手抬起,落下卻沒力氣。
周賀躲開,又一隻手抓住她,兩個人幾乎是撕打在一起,床邊掛著的床幔被扯落,大紅輕紗的質地,搭在梁和灩頭上,她被纏繞著,眼前一片紅,看不清,被輕易地扼住長發。
她被製住,不能輕動。
周賀的笑低沉,膩人,叫她惡心。
“楚地婚儀,新嫁娘披紅蓋頭,由新郎挑開,才算禮成。”
隔著那層輕紗,梁和灩看見他湊近:“我當初沒為縣主卻扇,此刻為縣主挑開蓋頭,也算我們兩個大婚一場了,嗯?”
梁和灩不語,空著的那手在暗地裏摸索到發間的另一支簪子,緊握在手裏,掩在袖裏,在周賀即將把她身上披著的輕紗掀起的時候,她猛地抬手,準確無誤地往他眼上插去。
“啊!”
簪子還沒觸及到他眼球,一聲慘叫聲猝然響起。
梁和灩鬢發散亂,衣服也被掙得亂七八糟,她狼狽地抬頭,就見周賀的頸上掐著一隻手,骨節分明,用力到發白,手背上青筋凸起,用力的時候,哢哢作響,不曉得是他手指響,還是周賀的頸骨在響。
梁和灩動作略一滯,下一刻,她毫不手軟地抬手刺下,更淒厲的慘叫聲響起,那簪子深深刺進去,鮮血順著周賀臉頰流下來,他手抬起,捂著臉拚命掙紮,扼著他頸子的手指卻分毫未動,順著那手臂,梁和灩抬頭看去,裴行闕手指一點點收緊。
然後猝然一鬆,把周賀狠狠踹到一邊,三兩步走到她身前。
他不看在一邊哭嚎的周賀,隻定定望向她,語氣擔憂至極,盡可能放得柔和地輕問:“還好嗎?哪裏受了傷,給我看看,他傷到了你哪裏?疼不疼,流血了嗎?”
一連串問題問著,他語氣逐漸繃不住,帶出一點惶然無措的慌亂。
梁和灩搖頭,緊繃的氣息鬆下來,手抬起,握住他衣袖,隔著這一層紅紗,在一片混亂和慘叫聲裏看向他。
“我沒事,就是沒力氣。”
她輕輕講著,身子微晃。
而裴行闕抬手,要為她掀開那輕紗。
他沒為她卻扇,是她自己拿下的,若非必要,他們連那杯敷衍至極的交杯酒也不會同飲。
若說有哪一刻,他們之間最接近履行婚儀的樣子,便就是眼下,這極盡荒唐、落拓的一幕。
紅紗被掀起,甩在一邊,裴行闕指尖搭在她臉上,微涼,他擦去那上麵的一點灰塵,小心翼翼:“我在這裏,沒有事。”
楚地婚儀,新嫁娘披紅蓋頭,由新郎挑開,才算禮成。
不曉得怎麽的,梁和灩心裏極突兀、極不合時宜地一動。
轉瞬即逝的慌亂一息,亂到她抓不住、想不透。
周賀還在嚎,叫她心煩,她皺起眉頭,隨手抓住一方枕巾,團起來,跌跌撞撞地要站起來,去堵他嘴。
裴行闕已經把人掐著脖子拎了過來:“別叫他碰到你,太髒。”
他說著,手裏寒光一閃。
梁和灩垂眸,是把匕首,正要出鞘。
“別殺他!”
別在這裏殺他。
梁和灩身子微微有點晃,神色卻清明,她滿臉戾氣地抬頭,靠近被堵住嘴的周賀,扯下還插在他眼眶裏的發簪,鮮血潑出來,她抬手,抹去,手指因為脫力而微顫,神色卻堅毅至極,不見半點懼色。因為還站不起來,隻勉強坐著,仰頭,她目光冷寒地盯著周賀。
裴行闕低頭,空著的那隻手搭在她肩上,扶住她,語氣溫和:“放心,我不在這裏殺他——為他髒了我的衣服,不值得。”
他原本就不準備在這裏殺周賀。
他怕弄髒了自己的衣服——他有些後悔,怎麽今日偏偏穿了方清槐給他做的這件。上麵有梁和灩繡的一葉竹子,他不想叫血弄髒一分一毫。
梁和灩不語,她死死盯著周賀,看他恨得要撲過來撕咬自己的樣子。
她臉上沒一絲懼色,冷得像結凍的冰雪。
下一刻,她拔出裴行闕袖中的匕首。
新仇舊恨疊在一起,一樁樁一件件,都叫梁和灩想要了他的命。但不能是在這裏,梁韶光的公主府不是篩子,在她這裏殺人,到時候屍體不好處理,而倘若出了人命,那事情就鬧得太大,他們不能輕易走脫,反而沾上一身腥。
她不能在這裏殺了他。
隻是遲早有一日,她要周賀的命。
她恨得咬牙,緊緊抓著裴行闕手臂,手裏的匕首狠狠插下去,鑿在周賀的兩腿間,被塞得滿嘴的周賀發出一聲悶悶的叫,臉上盡是痛不欲生的神色,他掙紮兩下,頭一歪,暈了過去。
梁和灩拔出那匕首。
沾一點淡淡的血色。
她渾身脫了力,再握不住什麽,手一鬆,整個人也軟軟地滑脫。
裴行闕攬住她,語氣低沉:“沒事了,沒事了,我帶縣主回家。”
梁和灩仰著頭,哼一聲,一整個右臂都疼得難受,她從沒像這一刻這麽想方清槐和父親,想念那個會柔聲哄她的阿娘,還有總擋在她前麵的父親。
日子怎麽會變成這幅模樣?
她有點絕望地仰仰頭,第一次恨得眼裏發酸,但哭不出來,她從來缺眼淚,少得近乎絕情。
裴行闕把她抱起,聽見她低低囈語:“不回家,阿娘看見會擔心,我們回侯府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