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臘月裏的確是賞水仙的好時候。
梁和灩走到容清長公主府, 看紮雙環髻的小侍女蹲在一盆水仙花前,神情專注地給那水仙花莖裹紅紙的時候,忽然意識到, 從眼下前推一年,她也在差不多的時候, 赴一場類似居心不良的宴。
她偏頭:“去歲這時候, 我第一次見侯爺,也是在這裏。”
裴行闕正低頭看花,他身上穿著方清槐給他做的衣裳, 養過幾個月, 身量豐盈回來, 總算撐得起原來的腰身。方清槐選的衣料顏色深, 花紋用金線, 正襯裴行闕眉眼鋒利、鼻梁高挑的長相, 叫他顯出幾分昳麗來, 臉上的病色也淡去三分。
晨起的時候梁和灩起得晚, 看他穿戴的樣子, 還有點稀罕,嘖嘖兩聲, 他轉過頭來看她,語氣有點不太確定:“是很不好看嗎?”
“怎麽會,很好看。”
梁和灩打量著, 手指摩挲下巴:“難得見侯爺這樣子, 很新奇。”
裴行闕笑了聲,接她話茬:“我隻擔心太難看, 到時長公主真要給縣主賜一門新婚事,縣主會答應。”
這是還記得那天她隨口說的那茬, 梁和灩隻覺得他在講玩笑,笑兩聲,不搭理,平平淡淡掠過,她心裏還是不高興,為那食肆的事情。
梁和灩隻覺得苦悶。
裴行闕聽見她適才說的話,抬頭看過來,笑了笑:“我們第一次見,不是這時候。”
的確是差上幾天但具體哪天,梁和灩一時半會兒算不太出來,想他算得還怪仔細,又覺得沒什麽意思,說兩句話,略開懷一點,又想起那個被砸得破破爛爛的招牌,遂再次開始苦悶。
這情緒沒持續多久,梁韶光府裏的人來招呼他們,態度是一反常態的熱絡,熱情到叫人有點發慌。梁和灩覺得不太妙,臉色還是淡淡的,隻眼神戒備,那內侍笑眯眯的,麵白無須,一副富態樣子:“殿下講了,這一遭因為請了許多未出嫁的姑娘們,因此是男女分席,縣主請隨我來。”
梁和灩偏了偏頭:“殿下這裏,什麽時候多得這個講究?”
她語氣閑淡,話卻講得不太好聽,那內侍臉上的笑有點兜不住,唇向下一垂,又狠狠抬起,扯出個皮笑肉不笑的古怪神情:“縣主玩笑了,請吧,別叫殿下等太急了——我們殿下今日請了戲班子來,到時候熱鬧得很呢。”
又笑盈盈說:“今日太子殿下也來呢,此刻已經在男賓那邊落座了,縣主與侯爺來得已經不夠早,可別再耽誤了。”
梁和灩更覺得奇怪,和裴行闕對視一眼,他也微微皺眉。
但此刻的境況,兩個人之間似乎是不得不低頭,梁和灩捏了捏手指:“既如此,侯爺別飲太多酒,原本身體就還未修養好,別飲酒過量,又病倒了。”
頓一頓,她笑:“我怕被灌太多酒,侯爺到時候記得來看一看我,別叫我出太大醜。”
裴行闕答應著,低頭,給她整了整/風吹亂的衣領。
然後兩個人被領著走向不同的方向,裴行闕回頭,看她背影高挑清瘦,一步步往席間走去。
他隻覺得心口突突一跳。
另一頭,梁韶光和梁行謹在講話。
透過輕薄的簾幕,幾聲戲腔纏綿悱惻地傳到人耳邊,梁行謹撐著頭,手指打著拍子,眼看著梁韶光,有點不太耐煩:“小姑姑請我來看戲,還真是為了看戲?”
梁韶光輕輕一笑。
“怎麽,這戲不好看嗎?這戲班子架子大,我花好大一番心力才把人湊齊——”
正說著,外頭人通傳,梁和灩來了。
梁行謹眼皮動了動,纏著佛珠的那隻手輕撚,語氣淡下來,帶著笑:“小姑姑還請了她來,那必然是真的有好戲可以看,對著侄兒,就不要賣關子了。”
梁韶光笑一聲,擺擺手,嫌他太心急,眼注視著外麵,慢條斯理的:“你前些時候不是還愁灩灩的肚子沒動靜麽?怎麽,這才幾天,就忘了這事情了?”
梁行謹眉頭一挑,臉上露出了然的笑:“小姑姑選中誰來成這好事?”
梁韶光不語,似笑非笑的,眼看著外麵,豔紅的唇微抿:“且等著吧,今天咱們看看好戲。”
另一頭,梁和灩正飲茶,她麵前桌上擺著盆水仙花,裝在白瓷缸子裏,水仙花梗上已經匝好了紅紙①,紅白相襯,潔白花瓣簇擁著一捧嫩黃金盞,香得嗆人。
梁韶光還沒現身,梁和灩的性子不太好,又與幾位大人物相與得不太好,這事兒人盡皆知,因此她雖然在那裏坐著,但也沒什麽人敢去跟她搭茬講話。
梁和灩垂著眼,撥弄那一盞水仙花。
她自己一個人坐在那裏,也很能自得其樂,半點不覺尷尬無措,尤其還有戲可聽,腔調婉轉,更加有趣。
不多時,梁韶光也出來,坐在上首,笑眯眯地支著手臂,跟她講話:“聽聞灩灩你那食肆被砸了?怎麽樣,修繕好了沒?”
“還沒。”
梁和灩聽見這話,手臂撐起,寡淡至極地笑了一聲,梁韶光不太容易覺得尷尬,手指搭在唇上,托著下頜,眼眉彎彎的:“哎呦,又不是缺你吃喝了,你嫁給定北侯,每月百十千的俸祿發著,你這孩子,還總想著拋頭露麵地出去做生意,圖什麽?”
“要我說,這次不妨就把那門麵拋開算了,不必去管顧了。”
梁和灩垂著眼,不講話,眉目鋒利、五官穠麗的麵容掩在素淡的水仙花影裏,像裹著那花梗的一頁紅紙,素淡裏脫胎出一張明豔臉頰。
若她生得再柔弱些,線條溫和些,那低眉做這樣神態的時候,就會像乖乖聽訓的小孩子,可她偏偏滿臉不馴之色,哪怕眼眉低下去,也叫人覺得她一身反骨,長滿尖刺。梁韶光看著她久久不答話的樣子,笑意漸冷,手裏的茶杯輕輕一撥,抬了抬手,叫人上酒菜。
梁和灩有上次那補湯的教訓,這一次謹慎許多,茶杯碗筷隻是略略碰一碰唇,隻是做做樣子,並沒吃進去。
“既然是賞水仙,那總不能單吃喝,本宮得了個新鮮玩法,很有意趣,也叫大家看一看。”
她話落,屋裏落下厚重簾幕,除卻戲台上依舊供著燈火,依舊還不受幹擾地唱著,其餘地方都黑下去。有幾個人沒來得及放下手裏杯子,找不清地方,杯盞落放,潑在裙子上,哎呦聲一片,鬧出好大的動靜,梁和灩的裙子也被波及,不知誰的杯子打翻了,潑了水在她身上。
這場景太熟悉,她一下子想起一年前,裴行闕被弄髒了衣裳,叫人逼著換作女子裝束的樣子。
她眉頭蹙起,低頭伸手握住濕漉漉的裙擺,瀝瀝絞幹的時候,聽見此起彼伏的低呼聲,抬頭,就見幾個侍女捧著幾個銀碗來,內裏盛水,幾朵金盞水仙花浮在水麵,花蕊星星點點地燃著燈火,仿佛中元時節放的小花燈②。
那燈火映在打磨光滑的碗壁上,光輝燦燦,亮得晃眼,一人桌上擱一碗,暗夜裏燒灼著一點光彩,映得各人麵頰都朦朦朧朧的,意境十足。
梁和灩抓著裙擺,低頭嗅了嗅,隻覺得這水仙點著了,香得更嗆。
“呀,和這小燈比起來,尋常燈具,倒都俗套了呢,還是殿下有想頭。”
梁韶光似笑非笑的:“道聽途說來的法子,賣弄來給你們看看罷了,倒誇得我怪臉紅的。”
說著,又看向梁和灩:“灩灩怎麽不講話了?”
梁和灩要開口,卻覺得頭腦暈乎乎的,她撐著額頭,臉色有點發白,眼掠過滿桌飯菜,最後落到那一盆水仙花上,她心裏咯噔一下,恍然明白過來。
再抬頭,梁韶光的臉映在那漸次暗下去的光裏,眉眼逐漸匿於火光照不見的地方,隻剩下豔紅的唇映著火光,一點點彎起。
那唇張合著,發出訝異的聲音:“咦,灩灩,你臉色怎麽這樣差?是不是吃壞了什麽東西,還是哪裏不舒服?”
梁和灩瞥過去,在場的人神色都無恙,隻她身側坐著的一位夫人,臉色也有點發白,撐著額頭,正慢慢揉著太陽穴,隻是似乎沒她這樣嚴重。
她恨不得推翻手頭的水仙花。
“無事,多謝殿下關懷。”
梁和灩咬著側頰的肉,一直到唇齒間都有血腥氣息了,頭依舊暈,倒沒什麽別的狀況,她盯著眼前那盞逐漸黯淡下去,要燃盡的水仙花:“這花香氣太濃,熏得有些頭暈罷了。”
滿屋子人都附庸風雅,她一出口,卻叫上頭的梁韶光臉色有些掛不住,一時間,周匝都靜下去,連戲腔婉轉的調子仿佛都有一瞬的滯澀。
梁韶光卻沒惱:“哎呀,逞強什麽,我見你都沒怎麽動筷子,一定是哪裏不舒服,小姑姑這裏多的是可供休憩的房子,你若不舒服,就去歇一歇嘛,不要把自己當成外人。”
她的唇抿起,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那水仙花燈的光一點點暗下去,暗下去,終於連那笑也徹底隱匿在暗處,徹底看不見了。
梁和灩汗涔涔地低頭,看自己桌上的水仙花燈。
裏麵的水仙花已經燃盡了,才被煙熏火燎的花瓣飄飄搖搖地墜入水裏,她眼前一黑,仿佛自己也被一雙手拉入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