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向悠是怎麽猜到的呢。

可能都不需要用“猜”這個字。

前段時間,影院紮堆上了六部電影。

兩部愛國教育片,一部青春愛情片,一部動畫片,一部好萊塢英雄片,一部國外黑丨幫片。

隻有最後那部,是五個字的。

它的導演酷愛拍也很會拍男人。拍西裝革履的男人,拍叼著煙鬥的男人,拍西裝革履叼著煙鬥結果冷不丁把人揍到頭破血流的男人。

他的所有電影,基本都是這種風格。

向悠很討厭看這種電影,覺得血腥暴力又無聊。

與之相反的,是孟鷗很愛這個導演。

他們在一起的第一年,這個導演剛好有部新電影被引進。

別的情侶在一起,都是看抵死纏綿的愛情片,結果他上來領著她看了部“男人打架片”——

向悠是這麽稱呼這種電影的。

在她的眼裏,這類電影的套路其實都差不多。

穿著上檔次的手工西裝,露著額頭蓄著胡子,看人要麽斜眼要麽對眼。

必然會有個煙霧繚繞的酒館,一位深藏不露的酒保,在昏黃的燈光下,一群人聊著另一群人的生命。

然後就是打架,街頭巷尾追逐戰,室內肉搏,陽台雜耍,拳拳到肉槍聲如鼓。

在令人腎上腺素飆升的音樂裏,向悠卻昏昏欲睡。

她眼皮打著架,頭點啊點,腦袋旁突然伸來一隻手。

手一按,她順勢靠到了孟鷗肩上。

很老套的經曆。

非說有什麽特別之處,可能就是熒幕上正放著一個男人打爆了另一個男人的腦漿。

她後來有時候會想,在昏暗的電影院裏,看著自己愛的電影,居然還能有餘力關注身邊的人。

這算不算一種愛的表現?

她那時候就是個戀愛激素上腦的小姑娘,孟鷗的一舉一動,她都能往愛情上扯。

不過那一覺,向悠意外地睡得很香。

電影院裏的溫度很適宜,椅子很舒服,黑丨幫片的畫麵總是一片昏暗,因此光線也暗得剛剛好。

孟鷗的肩膀寬闊,清新的皂香教人安定。

至於那

喧嘩的音效和背景樂,反而因為出現得太頻繁,逐漸成了一種助眠樂。

向悠醒來的時候,電影屏幕上在放下一部電影。

是部青春片,男主正在操場和人打架。

畫麵色彩和糖水片一樣飽和,男主很瘦,肩窄條細,出拳軟綿綿的,不知為何也能撂飛一眾炮灰。

尤其在看了剛剛的那部黑丨幫片後,眼前的打架場景更是不堪入目。

不過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

黑暗中,她看見孟鷗的眼睛閃亮亮的,他壓低聲音道:“我們這算不算逃票?”

向悠嚇了一跳。

她向來是個循規蹈矩的人。

從小到大,她連紅燈都沒闖過一次,垃圾也從沒順手扔過,有次一直見不到垃圾桶,她甚至一路把它帶回了家。

最後她被媽媽罵了句“腦子不好使”,別人都是帶好東西回家,就她把垃圾往家裏帶。

所以,逃票對她這種道德感強的人來說,是件很嚴重的事。

她嚇得揪揪孟鷗的袖子:“那我們趕緊走啊。”

孟鷗問她:“你不想看?”

“不要。”向悠使勁兒搖頭。

一想到她現在是逃票狀態,她就如坐針氈。

“看會兒嘛,都看半小時了。”孟鷗把腿一伸。

他坐在外側,他要是成心不肯讓,向悠也走不了。

“我不看,我們快點走。”向悠都快哭了。

她甚至能想象出自己被抓到逃票後,會是怎麽樣一個場景。

她會在大庭廣眾下被指責,甚至被抓到公安局裏,說不定還會通知老師家長。

好可怕,那一刻,她感覺整個世界都要崩塌了。

可孟鷗坐得穩當,還不忘調侃一句電影角色的發型:“敢在學校燙這種卷發,早被老張薅禿了。”

老張,是他們年級教導主任,抓風紀抓得特別嚴。

“你快走啊。”向悠急得直推他。

電影院裏的人不多,且多是情侶。

他們這處的動靜有點大,於是那幾對情侶,紛紛扭頭朝這處看來。

對於在乎公德的向悠來說,看電影時是不應該影響

到他人的。

可她現在不僅逃票了,還吵到了別人看電影。

她絕望到一直掉眼淚。

見她哭了,孟鷗終於慌了。

他從口袋裏摸出兩張票,是他趁她睡覺時,偷偷出去買的。

他把票在她麵前晃了晃,壓低聲音:“我跟你開玩笑呢。”

討厭透頂的玩笑。

向悠不說話,用力咬著牙,起身使勁兒往外擠。

孟鷗一收腿讓她出去了,而後趕忙追上了她,抓住她的手腕。

向悠強忍著沒發作,直到從樓梯上下來,站在四麵無人的角落裏,她停住了腳步。

推門就是人來人往的走廊,所以她要在這裏把話說清楚。

“孟鷗,我討厭你,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向悠一字一頓道,“我不要和你在一起了。”

那時候,他們確定關係還沒有一周。

說完,向悠扭頭就要走。

孟鷗急了,趕緊抓著她的手向她道歉。

向悠對此充耳不聞,用力甩著自己的手。

他抓得極緊,很快她的手腕就紅了一圈。

後來她不掙紮了,低頭定定地望著自己泛紅的手腕,卡在上麵的另一雙手,一直沒有放鬆。

“孟鷗,你就跟那些電影裏的人一樣,又暴力又低俗,自以為是,不在乎他人感受。”

還沒成年的少女,說著此生最狠的指責。

那雙手隨之慢慢鬆開了。

它順著重力向下落,不知是多大的動力,帶動著它的主人也頹喪地彎了腰。

“向悠,我錯了。”孟鷗的聲音啞啞的,“我以後不跟你開玩笑了。”

向悠沒聽,她扭頭出了門。

孟鷗沒追上來。

然後他們就分手了。

向悠曾經在手機上記錄過這一段分手,不過因為時間太短,複合後又被她刪了。

可能想刪去的不僅僅是一條記錄。

後來是怎麽複合的呢。

可能是她受不了連著一周,孟鷗都用一種仿佛被遺棄的小狗一般的神情,巴巴地盯著她看。

那雙又深又黑的眼睛仿佛真的淬了毒,讓人難以自拔。

他上課看,下課也看。

有人時就隻是看著,沒人時就湊上前,可憐兮兮地喊她的名字。

除此之外,還有每天一封檢討書,每封一千字起步。

寫到最後,快把他身體裏的每一顆原子都檢討了一遍。

那些檢討書,直到談第三段戀愛,向悠才把它們扔了。

當她還沒和第三任分手,就開始後悔自己扔了那些檢討書時,她便已經預料到了後來他們的結局。

還好,最後還是第三任欠她欠得更多些。

被人虧欠的難受,遠不如自己虧欠別人後的內疚來得深。

有時候她也討厭自己的這種心理。

向悠是個容易心軟的人,所以後來她原諒了孟鷗。

因為等她冷靜下來回頭看,自己其實沒有逃票。

她一直遵守的規則沒有被打破,至於她自己那一瞬的不安和崩潰,好像就被逐漸淡忘了。

又或者是被孟鷗的道歉抵消了。

他們複合後,孟鷗沒再帶她看過電影。

同樣的,所有的玩笑也都停留在了嘴上的調侃。

盡管有時還是會把向悠氣到哭,但隻要心底那條線沒有被越過,她不會把這些眼淚記很久。

直到大二那年,那個導演又被引進了新電影,向悠主動提議,要不要一起去看。

“你不是不喜歡看這種電影嗎?”孟鷗問。

其實他心裏真正介意的,並不是這個。

向悠也知道,但他們誰都沒點破。

“也還好啦,去看看嘛,好像口碑還不錯呢。”向悠說。

時隔數年,他們再次坐在了電影院裏。

還是一貫的風格,向悠看著看著,眼皮又打架了。

然後腦袋上又按來一雙手。

五指貼上她頭發的那一顆,她的心軟了一下。

她想起了從前的那個小姑娘——

他看著喜歡的電影,都能注意到我,他是不是好愛我?

她現在不會成天想著對方有多愛自己。

但是孟鷗的肩膀,果然還是很好靠。

這場看得很順利,孟鷗在片尾曲響起時喊醒了她。

向悠揉揉睡眼,坐直身體,陪著他看完最後的字幕,等到了一個不足五秒的彩蛋。

雖然短,但隻要有就是值得的。

最落寞的可能是看了十分鍾的片尾,看到全場都散盡,看到保潔阿姨第三次問你要不要走,結果也沒等來一個彩蛋。

看完電影後,兩人一起吃了頓飯,便各自回了學校。

有了這次愉快的電影經曆,後來兩人還約著看了很多回。

有的是孟鷗愛看的,有的是向悠愛的,有的是兩人都愛的。

他們逐漸都忘了第一次看電影時,那個讓彼此一度分手的波折。

不過後來向悠想,或許每個人愛看的電影,多少也代表了他身上的一些特質。

在他愛看的那些黑丨幫片裏,女人永遠是陪襯,是物品。他們或許會為了女人手刃兄弟,但那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自己的麵子和尊嚴。

孟鷗雖然不至於這麽看待她,但是對他來說,顯然有著比她更重要的存在。

向悠怪不了他。

因為她也有。

他們彼此相愛,但彼此都沒把對方放在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