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郊區的官道自然不似城中那般平坦, 自打馬車過了城門, 便開始了一路的顛簸, 由輕微至愈發劇烈。

輿廂內, 一臂見寬的廂椅上, 並排坐著兄妹二人。

穆景行將纏在佩玖膝蓋上的繃帶打好了個結, 然後將她的腿放下。這是先前那一摔時, 她擦傷到的。

“謝謝大哥。”佩玖的聲音乖巧中透中絲絲怯懦,看向大哥的眼神也有些發怵。畢竟如今大哥雖然同意她跟著去,臉色卻依舊難堪。

對於她的這聲道謝, 穆景行沒給任何回應,冷著臉將頭轉向外側,倚靠在一邊的綢墊上閉目養神。這種冷, 與他先前看到佩玖摔倒, 膝蓋流血時的關切反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過佩玖也不氣餒, 想著先前大哥給她上藥包紮傷口時的溫柔, 她篤定大哥此時的冷漠僅僅是因著還在生氣, 而並非真的厭棄她。故而她不打算這樣僵持下去, 而是想要在抵達良縣前, 將大哥哄好!

佩玖相信親情之間, 再完滿的言語解釋,也不及一個示好的親密動作!就像她每次惹娘不開心了,便耍賴皮的往娘懷裏一趴, 娘就會摸摸她的頭, 笑了。

想及此,佩玖也不打算在乎什麽臉皮了,小手一抄就塞進了穆景行的臂彎裏!接著腦袋往他肩頭上一靠,撒嬌道:“大哥,玖兒知道錯啦……”

穆景行完全沒料到佩玖會突然使這一招兒,心頭驀地一緊!一時竟不知拿她如何是好。推開吧,怕傷了小丫頭的自尊。由著吧,又不想她恃寵而嬌。

大哥雖沒任何反應,佩玖卻不自覺的將臉更加緊的貼敷在他的臂膀上,唇邊流露出淡淡的笑。大哥平日裏看上去冷傲孤清的難以親近,可依附在他身邊時,才發現他的肩膀寬厚結實,溫熱有力,讓人不舍離開。

佩玖隻自顧自的享受此刻溫馨,絲毫不知大哥的袖襴下,一雙手已漸漸握成了拳頭!

穆景行將雙眼闔上,默默忍受著左側肩膀不斷襲來的麻癢之感。佩玖趴在他肩頭的每次微動,都似輕輕擦蹭著心弦般帶來絲絲癢意。

“玖兒,”穆景行睜開眼,向左微垂下頭看著佩玖,聲音帶著隱忍的低啞:“不要再使小孩性子了。”

佩玖委屈的眨巴眨巴一雙杏眼兒,“那大哥能不氣了嗎?”

“嗯。”穆景行略顯為難的應了聲。瞬時便看到有一抹明媚的色彩,在妹妹的臉上徹底綻開!

妹妹很在意他是否生氣?穆景行蹙了蹙眉。

“好了,一會兒到了良縣,有好吃的麻團兒和糯米粑粑。”穆景行哄孩子似的說道。

果然佩玖一聽有好吃的,立馬就鬆開了他的胳膊,無比興奮的轉過身去撩開簾子,往外看如今到哪兒了。

“大哥,還有多久?”

“快了。”

……

又過了半個來時辰,馬車終於不再顛簸,顯然是已行至縣城的官道上。

繼續行了一柱香左右,馬車停了下來。車外傳來恭六的提醒聲:“大人,良縣的縣衙門到了。屬下先去叩門。”

“嗯。”穆景行淡淡的應一聲後,轉過頭來看了看佩玖,眉間漫上一層愁雲。

“怎麽了大哥?”佩玖怯生生的問道。大哥看她的眼神,讓她心裏發虛。

穆景行輕輕歎了一聲氣,說道:“玖兒,雖說過會兒大哥即便直言是帶家妹而來,也無人會明著指摘什麽,但公差之便攜帶家眷,總歸有假公濟私之嫌。”

佩玖麵上怔了怔。心道是啊,她怎麽沒想到這一點。那她要給大哥帶來麻煩了麽?“大哥的意思是?”

“剛剛一路行來,你可有看到那些難民?”

“昂,看到了。他們都好可憐,可惜咱們帶的糧食太少,也不夠給他們分的。”佩玖認真的回答。

“那待會兒下了車,”穆景行稍作停頓,抿了抿唇後痛下決心般繼續說道:“你就說你是路上被我救起的難民。反正這裏的人,想來你也不會有機會見第二次了,不必擔憂會被拆穿。”

“大哥說什麽?!”佩玖一臉錯訛的盯著穆景行。

這時馬車外有個小丫鬟來喚:“請郎中大人的馬車走東門,直接駛入中院兒。”

良縣的縣令府是座三進的院子,前院兒為縣衙們,作升堂處理公務之用。中院兒為正堂,日常起居待客之用。後院兒為私宅,供縣令一家老小居住。

而這小丫鬟請馬車走東門,便是為了東門未設門檻兒與石階,馬車可直接駛入,從而令貴客腳不沾地便可入府。

這丫鬟的聲音清脆好聽,且剛好是在佩玖鄰近的這側發出,佩玖便好奇的掀開窗簾往外看了眼。卻不料那小丫鬟透過車窗看到佩玖,“啊”的一聲驚呼!

佩玖驚慌之下放開簾子,然後坐在車裏愣了半晌,最後才想明白。她之前鑽廂椅鑽的,的確是滿頭滿臉滿身皆是灰和黑泥!難怪人家小丫鬟一見她這幅尊容便嚇了一跳。

從來都隻有人誇自己漂亮,這還是頭一回嚇到了人。這猝不及防的打擊,讓佩玖突然有些受傷。

想到這兒,她驀地轉頭看看穆景行。心道大哥方才說要她認下自己是難民……

難道是嫌棄她給將軍府丟人了?

仔細思忖一番,佩玖越發篤定,先前那些無可奈何的說辭不過就是借口!大哥根本就是嫌她丟人了。

“好!一會兒下了車,佩玖就說自己是被大哥搭救的難民。”氣鼓鼓的說完這句,佩玖便扭過頭去,再也不往右邊看一眼。

穆景行微微垂頭,淡淡噙笑。

她突發奇想的說跟便跟了出來,以為隨便說兩句好聽的就糊弄過去了?不讓她受點兒教訓,以後怎麽會改。

沒多會兒,馬車便再次駐下。這次恭六直接將轅門的簾子撩開,馬夫也擺置好了步梯供主子下車之用。隻是兩人看向車內時,雙雙傻了眼!

“二……”

‘小姐’二字還沒說出口,佩玖就猛的扯了一把棉門簾子,氣呼呼的搶先一步踩著步梯下了車。之後瞥了恭六與馬夫一眼,忿忿道:“記住了,我隻是你們沿途救助的難民!”

“啊?”恭六與馬夫二人麵麵相覷,完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接著,穆景行也踩著步梯下了馬車。這時一個幹瘦黝黑的半大老頭兒走了過來,雙手客氣的敬了敬:“穆大人一路辛苦了。鄙人姓周,乃是良縣縣令。”

穆景行趕忙回敬:“哪裏。尚書大人突然要核對今年的稅目,還勞煩周縣令配合一二。”

“應該的應該的,這是下官應盡的職責。穆大人這邊請。”說著,周縣令伸手向裏讓了讓。

穆景行與周縣令走在前頭,佩玖和恭六緊隨其後,馬夫則牽著馬隨先前的小丫鬟去往馬廄。

過回廊時,周縣令駐了駐步子,回頭看看跟在穆景行身後的髒丫頭,“這位是?”

佩玖抬頭看一眼周縣令,可憐兮兮道:“縣令大人,我無家可歸,幸得穆大人愛民如子,伸手搭救……”

“穆大人可真是個好官呐!”末了,佩玖又添了這麽一句。同時也將目光移到穆景行身上,與大哥四目相對,暗中交鋒。

“好說。”穆景行一雙清寂的眸中滿載慈悲,佩玖看著愈發來氣,卻也不好發作,隻能暗顯譏刺的朝他笑笑。

“原來是這樣!”周縣令捊一捊稀疏的花白胡須看向穆景行,幹瘦的麵龐上顯露出敬仰之意。

之後,周縣令一邊請客人繼續往裏去,一邊略帶遺憾的聊起:“去年自仲秋至暮冬,小蒼河一帶澇災頻發,農家們的屯糧淹了不說,今春兒的莊稼也續不上了。他們大多是靠天吃飯,沒存下什麽積蓄,家中無糧了便隻能來臨縣討口飯吃。”

說到這兒,周縣令又回頭看了看佩玖,關切的問道:“小姑娘,你是什麽地兒的?”

佩玖怔了怔,她……沒想過周縣令能問這麽仔細。既然問到了,她便飛速的翻找著腦中的記憶……

方才周縣令說受災的是小蒼河一帶,那小蒼河沿岸有哪些地方?有哪些地方?

甜水鎮。

這答案猶如一道霹靂襲來!佩玖猛地憶起,甜水鎮不就是挨著小蒼河麽!這麽說,她的家鄉受災了。

“我……我是甜水鎮的。”佩玖顫顫巍巍的說出這話。比起怕被人拆穿謊言來,她更希望周縣令能明確的反駁她一句:甜水鎮沒受災啊。

然而這願望落空了。周縣令麵帶憐惜的點點頭,語調沉重:“甜水鎮可是今次受災最重的地方。”

說罷,周縣令回過身兒引著穆景行繼續往前去。而佩玖愣在原地。

穆景行回頭看了看佩玖,嘴上不便說什麽,心中卻在後悔!早知便不應拿難民之事與妹妹開玩笑,哪想到歪打正著。

恭六並不知發生何事,隻私下提點了句二小姐,然後佩玖便跟了上去。

因著時間關係,他們要在良縣住上一晚。周縣令將最好的一間廂房分給了穆景行,並命人將所有稅目資料送過去。之後又將較為普通的一間廂房分給了恭六和馬夫。將最差的一間分給了佩玖,畢竟她是以難民的身份住進此處的。

良縣縣令府本就不怎麽講究,所謂最好的廂房也就隻相當於將軍府的下人房。那麽最差的房間,可想而知。

在看過自己所居的廂房境況後,穆景行有些擔心起妹妹來。同時也再一次的後悔自己竟與個小丫頭置氣!

她偷跑出來,他好好訓她便是,何必以這樣的方式欺負她?這與小時的處處刁難又有何不同!

說到底,沒有長大的人,是他。

用晚飯時,穆景行讓恭六將佩玖請來自己房中用,因為他擔心這裏連飯菜也是分為三六九等。佩玖原本並不想來,但又想問問大哥何時能到甜水鎮,最後還是過來了。

進門後,佩玖剛想開口詢問正事,穆景行卻先打斷了她。指了指外間的桌子,說道:“先吃飯。”

佩玖隻得乖乖隨大哥坐下,雖然這屋的飯食比送去她屋的好太多,但如今也沒多少心思。隨意扒了兩口後便放下碗筷,問起:“大哥,咱們何時能到甜水鎮?”

穆景行側頭瞥一眼書案上的那一摞賬目,原本這些東西打算今晚看一半,明日起床再看一半的。但如今看來……

“明日天亮我們便離開良縣,途徑兩個小鎮後,約莫下午就能到達甜水鎮。”

“噢,知道了。”麵無表情的說著,佩玖起身欲離開。

“等等。”穆景行喚住了她,暗自歎了一聲後,說道:“聽恭六說,你房裏的榻是硬的,也不是暖榻。”

“嗯。”佩玖喃喃應了聲,沒有回頭。如今雖已開春兒,天卻還是冷的,將軍府的各屋仍要將床榻燒熱才能睡。來到這裏乍一睡冷塌,難免有些適應不來。

穆景行邊往書案那邊走去,邊說道:“今晚我要在外間核對賬目,你去裏間睡吧。”

聽聞此言後,佩玖站在原地躊躇了良久,再回頭看看大哥,已經坐在了書案前翻起那一摞厚厚的冊子。看著那些冊子,佩玖知道大哥今晚恐怕是睡不成了。

“還是不了吧,大哥若是早些忙完躺一會兒也是好的……”

“不會的。等這些看完,天就亮了。”穆景行頭也沒抬的看著手中稅目冊子,斬釘截鐵的說道。

又躊躇了一會兒,佩玖想想若是回自己的屋,這一夜的確難挨。縱是她上輩子受了那麽多苦,卻也沒有挨凍睡冷床板兒的境況!

罷了,好好的暖榻閑著也是閑著,何必死心眼兒去下等房裏受罪呢!

“噢。”佩玖帶著三分不好意思的腔調應了聲,然後轉身往屏風後的裏間去了。

這時穆景行才抬頭看了眼妹妹的背影,肩窄如削,腰細如束。再怎麽任性也還是個柔弱的小丫頭,身為大哥,又怎麽能因置氣而苛待妹妹?

轉眼看看自己麵前那一摞高高的冊子,穆景行默默在心中歎息。若是不熬夜看完這些,明早動不了身,那明晚便要在甜水鎮的前一站住下。怕是佩玖到時又要失落了。

想罷這些,穆景行低下頭,認真核實起來手中稅目。

這一夜,佩玖在大哥的暖塌上睡的香甜。睡前她還心心念念的擔憂著家鄉的災情,睡後卻隻記得小時一家三口生活在甜水鎮的景象。

那皆是四歲之前的事了,按說那些東西她原是記不住的。可上輩子落入水中閉眼之前,她這一生的景像全都又在腦中過了一遍。那一刻,她對家鄉的記憶,對生父的記憶,也全都掀了出來……

佩玖兩歲那年,鎮上推選可造之才去縣裏考取童生,佩玖的爹想去。於是亭長來到佩玖的家裏,問她爹:咱們鎮子那麽窮,許多人都指望著考科舉來謀出路,然而生員名額是有限的,這好不容易得來的應試機會若是給了他,他能做點兒什麽貢獻?

佩玖的爹說等他考上了秀才,定要再去考舉人,考上了舉人,還得再去考貢士,考上了貢士朝廷就會給他分派官位。到時他榮歸故裏,一定會報效鎮子,鎮上再有什麽天災人禍的,他一定搭粥棚,送棉衣,斷不會讓鄉裏鄉親們再為吃不飽穿不暖發愁!

然而亭長最終還是舉薦了別人。因為那人許諾,隻要得到這個機會,便將家裏的田地全數贈予亭長。

佩玖的爹這才明白,原來亭長所問的那個‘貢獻’,是對亭長,而不是對鎮子。

佩玖三歲那年,鎮上又得了生員名額,這回佩玖的爹直接將家中全部田地送予了亭長。之後他順利拿到了去參加童生試的機會,然而家中卻也再無口糧來源。

原本菁娘手巧,做得一手好針線,時不時會去縣裏接些大戶人家的帕子,鞋麵兒來繡,貼補些家用。而自家中無田之後,菁娘便不隻繡帕子鞋麵兒了,鎮上各家各戶的棉被、舊襖……隻要能給她家的米缸裏添一把米,什麽活兒她都肯接!

自那後,菁娘便是從早到晚的忙,有時夜裏甚至要添兩回燈油。

***

一覺醒來,佩玖揉揉眼睛,這才想起自己正身處良縣縣令府。她理好衣裳下了暖榻,看一眼油紙窗,已有微光映入。看這天色,該是五更將過。

佩玖坐到銅鏡前,拿起木梳梳了幾下披散著的長發,這時才想起大哥還在外間處理公務,便輕輕放下木梳,起身走到屏風前。

隔著十來步遠,佩玖看見趴在書案上睡著的穆景行。大哥旁邊的燭台還亮著,佩玖走上前去一口將蠟燭吹熄,又從木施上取下一件狐皮的大氅給大哥披在肩上。

這動作輕柔至極,該是不易察覺,卻因著穆景行本就睡不踏實,還是一下便驚醒了。

“玖兒?”穆景行的聲音帶著過度勞碌後的疲鈍沙啞,令佩玖聽了有些愧疚。昨日兄妹間的那點兒不愉快,瞬時便煙消雲散。

“大哥,這會兒天還沒有大亮,你去塌上再躺一會兒吧。”佩玖聲音細緩,嘴角掛著淡淡的甜笑,亦在盡力表現自己乖巧懂事的一麵。

穆景行拽了拽披在身上的狐皮大氅,直起身子眯眼看了看門外。果真天才蒙蒙亮,離能動身少說還有一個多時辰。

他伸手按了按頭上穴位,似是想讓自己清醒一些,同時問佩玖:“你怎麽起這麽早?”

“昨晚我睡的早呀。”佩玖說的倒是實情,昨晚用過晚飯後才沒多會兒她便回了裏間,之後沒多會兒竟睡著了!想是鑽箱椅藏身的那會兒身體窩憋的太久,累著了。

見穆景行還是坐在椅子上不動彈,佩玖直接伸手攙上大哥的胳膊,邊拉扯邊強勢勸道:“哎呦大哥,你快去睡會兒吧!”

佩玖雖是用了大力氣去拽,可她拽不動穆景行。穆景行隻是被她拉扯的身子晃動了幾下,然後似有些不放心的翻了翻眼前那一摞冊子,之後神色釋然,噢,果真都核查完了。

接著便妥協的站起身來:“好,那我去睡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後叫醒我。”

“好!”佩玖滿口答應。

之後目送著大哥轉過屏風去,佩玖便出去打了水回自己房間。洗漱幹淨後,佩玖又將昨晚自己屋裏沒動的菜拿去熱了熱,用了一些。畢竟昨晚她心緒不佳,沒怎麽用飯,一早起來就饑腸轆轆的。

用完飯,有人叩門,佩玖開門見是先前去廚房熱菜時幫她的小丫鬟。

“找我是有什麽事嗎?”佩玖納悶兒的看著這那丫鬟。

“聽說你是甜水鎮出來的?”小丫鬟帶著幾分親切的問道。

一聽這話音兒,佩玖大約明白了,故而反問:“怎麽,你也是甜水鎮的?”

那小丫鬟頓時眼睛發亮,用力點點頭,接著將抱來的一疊衣物往佩玖的懷裏塞去:“姑娘,你的衣裳都髒了,若不嫌棄就借你一件我的舊衣穿吧。”

盛情難卻,佩玖有些不好意思的接下那件衣裳。一件粗布衣裳對她來說不算什麽,可對人家小丫鬟來說,卻可能是半個月的工錢!就這麽憑白送她了?

“那個……”佩玖思忖著,正想說將自己隨身帶的什麽貼身物件兒送人家,好當做交換。可還沒想好拿什麽給人家,就被人家將話截斷了。

“姑娘,你放心回去吧!昨晚鎮子上的同鄉捎信兒來說,有京城來的大善人正在甜水鎮設粥棚布施呢!你一姑娘家的,獨自流浪在外總是不安全,不如早些回去討些接濟的米糧。”

“真的?”這個消息無疑是當下最大的安慰。

若說上一世,佩玖的確對那個僅僅住到四歲半的小鎮沒有多少情感,可因著死過一回,那些街坊鄰居的音容笑貌一一走馬燈式的浮現於腦海。

有為她納小虎鞋的隔壁奶奶。還有可憐她缺奶水吃,而將自己的奶省些給她吃的鄰家大姨。還有為她打造木馬騎的伯伯……

佩玖突然覺得那些麵孔,竟親切無比起來。

“真的真的!我廚房裏還有活兒呢,得快些回去了。”那小丫鬟說罷轉身出屋,走幾步又不放心的回頭囑咐一遍:“快些回去吧!”

“嗯。”佩玖朝她點點頭。見人走遠了,低頭看看手中抱的那件粗布裙子,唇邊漸漸**開一抹笑暈。

甜水鎮的人,果真是為人熱忱的。

就在佩玖笑著想要將門關上時,抬頭卻見門口又冒出來一個人影。她不禁感到疑惑,看著業已穿戴整齊,梳洗幹淨的穆景行,問道:“大哥?你怎麽先起來了……”

不是說好一個時辰後叫醒他的麽?而這才堪堪過去半個時辰。

穆景行沒有過多的解釋,隻淡然的說了句:“收拾好東西早些啟程吧,天快亮了。”說罷,便轉身去喚恭六和馬夫備車。

佩玖莫名其妙的回屋收拾了下,其實她出來的如此匆忙也沒帶什麽行囊,隻是將先前同鄉送來的那件幹淨裙子換上,又將自己的髒衣包好帶上。

馬夫的動作很麻溜,昨夜便將馬兒喂飽了料,如今牽回來套回車上便準備妥了。恭六也三兩下就將行李裝回車上。

穆景行先上了車,一個人坐在廂椅上等佩玖。不知為何,明明一夜未睡,他這會兒卻覺得精神異常抖擻!

先前他困意正濃,暖榻也溫暖柔軟,可當他躺在上麵時卻如何也無法入睡!鼻尖兒始終縈繞著一縷女子特有的清香,特別是他將那棉被蓋於身上時,整個人便好似被那香氣包裹著……

那一刻,他身上的每一根寒毛都被喚醒,再無半點兒困乏之感。

想起這些,穆景行猛地一下闔上雙眼!有些不願麵對。玖兒不是別的女子,是他的妹妹,那些莫名冒出來的奇怪念頭,皆是毒蛇。

“噠噠”兩聲踩擊木板的聲響,穆景行知道是佩玖正踏著步梯上來。他沒有睜眼,而是將身子往右側挪了挪,盡量將廂椅空出多一些的位置。

佩玖撩開綿布簾進了馬車,見大哥始終閉著眼,便猜是大哥太過疲累,故而連喚都未敢喚他一聲,悄悄坐在他的左邊,然後輕聲朝外吩咐一句:“可以了,上路吧。”

馬車緩緩駛出良縣縣令府後,便在平坦的長街上疾馳起來。清晨的街道沒有其它馬車,連行人都是偶爾才見到一個,故而馬車一路暢行無阻。

原本穆景行的身上蓋著一件玄狐大氅,因著一下小小的顛簸,那大氅滑落了些許。佩玖盯著看了許久,遲遲不敢伸手幫大哥重新披一下,生怕又像先前在房裏時將他吵醒。

直到又一次小的顛簸後,那件大氅直接掉落在了地上。佩玖這才終於耐不住了,彎腰拾起來拍打了兩下粘上的灰塵,然後抻開輕手往大哥的身上蓋去。

穆景行是想繼續裝睡的,可偏偏那股清香再次繞上了鼻尖兒……他重重呼出一口氣,睜開了眼。

“對……對不起……”佩玖蚊呐似的說了句,果然笨手笨腳的自己又將大哥吵醒了。

穆景行扭過頭來看著她,凝了許久,竟不知此時該對妹妹說點兒什麽。

說‘沒關係’?不,很有關係。妹妹如今的這些狎昵之舉,他已做不到像過去那般耐受從容。可若是要妹妹不再這樣,他也說不出口。他明明是喜歡這種感覺的不是嗎?

被穆景行這樣盯了許久,佩玖有些慌了,大哥這是不高興了麽?她知道困倦至極的人是最討厭被人擾醒的,何況大哥是一夜未眠。

想及此,佩玖突然覺得自己有些不懂事。來時的路上她累了,便無賴的往大哥肩膀上一靠,睡的無比愜意。而大哥卻一路僵直著個身子,無依無靠。難道她隻有被大哥照料的份兒,卻不能反過來為大哥做點兒什麽?

佩玖驀地伸過手去攬了攬穆景行的腦袋,讓他倚靠在她的肩膀上,然後怯懦懦的嘟囔了句:“肩膀借你下……”

穆景行:“……”

靠在那纖細柔軟的肩膀上,穆景行雖覺窘迫,卻莫名的不舍得將腦袋移開。其實妹妹的手勁兒能有多大?若是他自個兒不想,她又安能掰動?

緩緩闔上雙眼,穆景行繼續裝睡。

馬車行了半個多時辰後,保持同一姿勢不敢變的佩玖,業已覺得渾身酸痛起來。甚至覺得壓在肩頭的東西越來越重!

可當她忍不住想要動一動時,垂眸看到了睡的正安穩的大哥,立馬一股子執拗漫上小丫頭的眉間。

罷了,再忍忍就到地兒了。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馬車終於減慢了下來,佩玖猜是業已進了鎮子了。又走了沒多會兒,馬車停了下來。

“大哥?大哥?”輕輕喚了幾聲,佩玖見穆景行緩緩睜開眼睛,然後他終於將頭移開!

之前雖難挨,卻有股堅定的信念撐在心頭。如今大哥移開,那酸痛之感瞬時彌漫全身,佩玖的右胳膊就像壞死掉一般,久久不敢動一下……

起身先一步下車的穆景行不是沒有留意到佩玖的表情,隻是他這會兒不知該對妹妹說什麽。路上的前半段兒,他的確是在假寐,可到了後半段兒卻是當真睡著了。他的確太疲憊了。

先行下車的穆景行停在原地接佩玖,知道她此時不舒坦,便連攙加抱的將妹妹接下了馬車。

許是被穆景行攙扶時又扯到了右胳膊,佩玖不自禁的“哎呦”一聲!這下穆景行再也不能裝不知了,帶著幾分愧意的問道:“可是我壓痛你了?”

聞聲佩玖連忙搖搖頭!說了句逞強的話:“怎麽會?沒有。”

見妹妹不肯認,穆景行也不便再說什麽,隻溫柔的笑著看看她,然後將自己身上的玄狐大氅解下來,披到佩玖的身上。初春並不比冬末強到哪裏去,佩玖這一身粗布裙在室內穿尚可,在外麵卻顯得太過單薄。

這個鎮子比較小,事情沒多久便順利辦妥。一個時辰後,佩玖業已跟隨大哥返回了馬車,馬夫駕車繼續趕往下一個鎮子。

路上停了一回車,一行人簡單在客棧用了午飯後繼續上路。又過了大半個時辰後,便抵達下一個鎮子。

這個鎮子雖較先前那個大了許多,穆景行也沒用兩個時辰便將公務處理妥當。在晚飯前,馬車終於抵達了甜水鎮。

穆景行原本命恭六放了許多吃食在車上,可在去往良縣的路上,吃食便被一點兒不剩的分給了那些難民。良縣縣令府雖補給了一點,如今兩個鎮子跑下來,也已經所剩無幾。

於是穆景行讓恭六下車打聽附近可以用晚飯的地兒,畢竟連百姓都缺吃少喝的,他們也不想再給裏正家裏添負擔。

看著恭六失落而回,佩玖知道如今鎮子上八成已沒有可供人用飯的客棧或是酒肆了。

“怎麽樣?”穆景行問道。

恭六搖搖頭:“公子,小姐,鎮上受災嚴重,已沒有哪個營生可以正常做下去了,如今銀子在這兒基本沒什麽用處。”說到這兒,恭六話鋒一轉:“不過晚飯倒也不是沒有著落!百姓們都說那邊兒的巷子裏,有間院子已征為鎮上的臨時施粥點兒了。”

遲疑了片刻,穆景行轉頭帶著幾分不放心的看看佩玖:“隻白粥,玖兒你吃得下去麽?”

佩玖點點頭,其實她並不餓,她隻是想去看看施粥的地方,百姓們是否都能領到吃的。

於是馬夫繼續駕著車,朝不遠處恭六所指的那條巷子駛了過去。入巷口十數丈遠左拐之後,便可看到一條近百人排著的壯觀隊伍!佩玖這才明白,難怪自打進鎮子以來隻見到零星的街坊,原來除了窩在家裏的,全在這兒了。

他們每個人手裏都捧著家夥什,有的是大碗,有的是陶罐子,還有的直接背了口鍋來!

從得了米粥陸續往外出的人可以看出,不管他們帶了什麽家夥,都確保給他們盛滿。如此便不難理解百姓們都盡可能的帶大家夥來。

穆景行與佩玖雖然看到的同是這幕,心下所思卻各不相同。

小蒼河沿岸皆為受災地區,甜水鎮又離京城如此之近,卻也不能將消息傳往京城。穆景行不免心下生怒,是何人如此膽大包天,竟將此事瞞得密不透風?!

而佩玖看到此景,卻無比寬慰。看到災民們如今有吃有喝,不會餓死街頭,也無需外出討飯了,她已覺得是萬幸。她真想問問,在這兒施粥的是哪個大善人?

因著前麵的路排著太多的人,故而馬車已不適宜通行,穆景行命馬夫將車暫停於巷口外,他要步行進施粥的院子裏看看。佩玖與恭六自然緊緊跟在穆景行的身後。

沿著隊伍一路向源頭走去,是一座青牆環護的小院兒。院門看上去雖有些舊了,卻明顯有人將之仔細維護過。在邁進去之前,佩玖滿心是對布施善人的期待,而邁進去之後,她卻被院落裏的景致驚呆了!

院子不大,正對著門的是北麵,有一大兩小三間屋並排而建。大的那間充作客廳,小的一間是房主夫婦所居,另一間更小些的是留待女兒長大。

西邊是灶房和柴房,還並著一口老井,如今看來是枯了。

東邊是茅廁。不遠處還閑置著一隻簡易至極的小木馬,上麵斑駁的朱漆依稀可見。

佩玖就僵在甫一邁進門的地方,癡癡的看著眼前的一切。直到後麵有領粥的鄉親,無意撞了她一下,她才恍過神兒來。

這個院子,與她上輩子死前腦中所見的那個承載三口人歡笑的‘家’,一模一樣!

“玖兒?”穆景行回頭見妹妹傻傻的表情,有些疑惑。旋即卻又好似透過佩玖的眼睛,看到了一些答案。

“你,認得這裏?”問出這句話時,穆景行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

但佩玖點點頭,跟著便有幾滴淚順下。

如此,無需再問,穆景行心中也多少有數。這裏,八成就是妹妹過去的那個家。

咬了咬唇,佩玖抬眸看向穆景行。一雙新洗過的水眸帶著讓人無法拒絕的篤定,“大哥,你幫我查查是什麽人在這裏布施。”

佩玖猶記得,她爹曾對亭長說過,若是有朝一日他飛黃騰達,定不忘鄉裏鄉親,若遇天災人禍,他定搭建粥棚讓甜水鎮的每一個百姓都能吃飽!

事隔如此之久,可莫名的,佩玖就是覺得能做此善事的應該是她爹。不然為何那麽巧,正好在她的家中施粥?

“好。我去查查看。”穆景行語調溫柔的應下,又在懷中掏出了幹淨的棉帕,為妹妹擦拭腮邊淚痕。

佩玖看著大哥,抿了抿唇,然後嘴角情不自禁的翹起……

各自用了一碗白粥後,穆景行便帶著佩玖去了甜水鎮的裏正府上。裏正府裏的下人先將一行人員安置了歇息,沒多會兒裏正便抱著一摞稅目的冊子來到穆景行的房裏。

既然今年鎮子受災欠收,賦稅也理應減免,穆景行打算回京後便借著為甜水鎮申報減免賦稅的引子,將此事捅出去!屆時不論是何人想壓此事,也無法怪他什麽,反正他也隻是恪盡職守罷了。

裏正見佩玖也在,就簡單寒暄過後將賬本放到書案上,打算離開。這時穆景行喚住了他:“留步,我還有一事想要向裏正打聽。”

“穆大人請講。”裏正恭敬問道。

穆景行掃了眼在一旁理包袱的佩玖,複又將視線落回裏正身上,問道:“不知如今在鎮上施粥放糧的是何人?”

聽到大哥問起此事,佩玖手裏的動作雖沒停,耳朵卻暗暗豎起來仔細恭聽。同時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兒!

“穆大人竟不知?”就見那裏正看著穆景行,麵色窘了下,接著又滿帶感激之情的笑笑,繼續言道:“正是穆將軍派人來的。隻是將軍不讓我們張揚此事,若非正巧是穆大人問,我也不敢如實說出。”

什麽?竟是穆伯伯?

佩玖眉心一蹙,抬頭看向穆景行時,見大哥臉上是與她相同的錯訛。

消化片刻,穆景行笑道:“噢,家父並未特意提及,故而我並不知。”

一聽此言,裏正更是崇敬起穆將軍的品德來:“哎呀呀!穆將軍定是平日裏博恩廣施慣了,才不與家中一一提及!將軍功德無量啊!”

又寒暄幾句過後,裏正離開,房間隻剩穆景行與佩玖兄妹倆人。

穆景行緩緩轉身,直麵著佩玖,麵色無波,言語亦是和緩平靜:“玖兒,這可是你願意聽到的答案?”

佩玖的臉上先是怔了怔,遲疑了一會兒才好似明白了大哥的意思,接著唇畔微微綻開個笑容。

雖然這個答案並非她最初所料,但如今想來,以穆伯伯的樂善好施,做出此事並不奇怪。更何況甜水鎮是娘的家鄉,穆伯伯一心待娘,便連娘的家鄉也一並關切著。

戰場上的閻羅王,卻也有鐵骨柔情的一麵。

而至於她的那個親生父親,或許早已死了。又或許即便是飛黃騰達了,也早已忘記考取功名之初的那些豪言壯語。

就如同忘了她們娘倆一樣。

佩玖朝著大哥點點頭,眼中濕潤。

這十多年來,穆伯伯待娘的好,以及待她的好,她早便看在眼裏,也記在了心裏。若說十多年前娘剛進將軍府的大門時,還算得上年華正好,姿色正佳。可十多年過去了,娘已是徐娘半老,穆伯伯卻依舊視她如寶。

佩玖看得明白,穆伯伯是個真正長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