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廚房裏摞了很多書, 喬薇撕了書點著去引燃木柴,果然好用。

她在廚房裏做飯,嚴磊在外麵把今天洗澡換下來的衣服全給洗了。夏天太容易出汗, 衣服不勤洗就會有味。領口袖口搓了肥皂,再放在水裏投幾遍。

對嚴磊的體能來說,這點活不算什麽。

他本來就是農村少年, 什麽活都能幹。後來征兵的時候,家裏央了村幹部在介紹信上虛報年紀入了伍, 可以說是在部隊裏長大的, 體格、體能杠杠的。

他洗衣服甚至比喬薇做飯都更快。

衣服都晾好了, 他抽抽鼻子,也怪,今天怎麽家裏的炒菜味格外香?

他一邊拿毛巾擦手,一邊走到廚房門口看了一眼。

喬薇撕了很多的書頁放在腳邊, 時不時就扔一遝進灶膛, 瞬間火焰就變大了。猛火熗炒,光是看著那火、聽著那鍋裏滋滋的聲音, 都覺得這菜香。

隻是她的手臂似乎使不上力氣,斜著鍋往外盛菜的時候有些吃力。

但很快她又涮了鍋,開始炒下一個菜。

嚴磊捏著毛巾,凝目看了一會兒。

人若對你無情,做出來飯菜都帶著一股敷衍和將就, 吃在嘴裏難以下咽。沒法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也沒法一個炕上睡覺。

可現在, 喬薇雖然端鍋吃力, 可她揮舞鐵鏟的模樣,帶著一種明快的節奏, 活力盎然。

隻是她時不時地還會把鏟子換手,然後甩一甩手臂。

洗個衣服,就能累成這樣,真沒用。

嚴磊看了一會兒,回屋裏去了。

一進西間的書房,就看到書架上空出的一塊。書架不大,以前被塞得滿滿的,現在有一塊有了明顯的缺失。

都挪到廚房裏燒火去了。

嚴磊其實還是有點不敢相信。在以前,這些書都是她的寶貝,不許他碰的。

扭頭看看嚴湘在客廳玩,他又看了看書架,隨機抽出了一本打開讀了讀。

這時代可沒有什麽小白網文,能被印刷成鉛字的都是被編輯們火眼金睛從無數投稿裏千挑萬選的。先不管內容如何,立意如何,起碼頭一個,文筆都是出色的,文采都是過人的。

嚴磊一讀就讀進去了。

不知道讀了多久,忽然院子裏喊他吃飯。他從書中抽身出來,恍然回神,再回想剛才讀的內容,又忍不住微微蹙眉。

的確隱隱能感覺那些文字裏透著一些不好的精神思想。

不是很確定,他覺得他得再看看。

但外麵喬薇喊“吃飯”呢,他想先折個角。好懸差點就折了,想起來當初就是因為他折角了她的書,她嫌他不愛惜書,發脾氣不許他再碰她的書。

記得她有一套竹書簽,她都是用書簽夾在書裏記錄閱讀進度的。嚴磊拉開抽屜,想拿書簽,卻頓住了——抽屜裏她那些信都不見了。

原本整整齊齊地用橡皮筋紮著的。後來她留書出走,他都拆開來看,看完胡亂塞進了抽屜裏。

都沒了。

也跟書一樣,投到火焰裏處理了嗎?還是,收藏得更深了?

嚴磊想起那個技術員,白白淨淨的,五官秀氣。的確一看就是個讀書人。

但那是個沒擔當又居心不良的慫蛋。她要是經曆了一回這樣的事,還不醒悟,還喜歡那種人……那她以後愛怎麽樣就怎麽樣,不管了。

嚴磊夾了書簽,把書放回去,走到外麵。小桌已經從屋簷下拉到院子中間,喬薇在端菜,熱騰騰的。嚴湘使出吃奶的力想把木凳從簷下拖到桌邊。那都是老榆木的,沉著呢。

嚴磊沒幫嚴湘,一手一個拎了另兩個,還吆喝兒子:“使勁!”

嚴湘都快把拉粑的力使出來了!

喬薇放下飯碗,責備嚴磊:“他還小呢!”

過去把嚴湘手裏的凳子提起來,哪知道那隻胳膊一酸,又差點掉地上。用了兩隻手才抓住,搬到了桌子旁邊。

嚴磊擺好椅子,問:“胳膊是洗衣服洗得?”

看她甩好幾回了。

喬薇齜牙:“上午洗衣服,下午就開始疼。”

那是因為她一直沒怎麽做過洗衣服這種重活。簡單地講,就叫缺練。

嚴磊嘬了嘬唇,控製住了表情,沒說出什麽不好聽的話。

也沒什麽好說的。當年戰友和領導就都勸過他,說喬薇薇雖然文化程度高,但是一看就不是個能幹活的。

她自己也說了,重活她幹不了。

他當時許諾,重活髒活累活,他來幹。

自己答應了的事,沒什麽好後悔的。既然說了,就得做到。

嚴磊夾菜,沒好氣地說:“沒事洗什麽衣服。以後別洗了。”

喬薇看了他一眼。

她其實剛才就看見他已經把今天的衣服都洗了晾了。而不是像一些別的男的那樣,寧可翹著腳幹看著,也不伸一根手指頭,什麽都等著老婆來做。

喬薇覺得,跟這個男的,其實日子很可以過得。

嚴磊不知道為什麽喬薇這一眼的眼波這麽好看。那波光中似帶笑意,綿綿有情似的。

她以前從來沒這麽看過他。嚴磊有點別扭,低頭扒了一大口飯,又吃菜。

一口就吃出來今天的菜格外地好吃。

這時候部隊的夥食按照職級分大、中、小灶。師以上幹部吃小灶,團營幹部是中灶,連以下吃大灶。

嚴磊是團級,吃的是中灶。

可今天家裏的菜,感覺比部隊中灶還香,油香油香的,能趕上小灶的水平了。

嚴磊看了一眼菜盤,立刻明白為什麽這麽香——喬薇放了很多油。

其實幹部家庭本來就比一般家庭寬裕些,舍得吃油吃肉。尤其嚴磊一家就三口人,就比趙團長家更舍得用油。

但喬薇今天用油的量超乎尋常,在嚴磊看來都屬於嚴重浪費的程度。

但……菜真的香起來。

嚴磊又吃了半碗飯,咽下去之後,問:“家裏油還夠用嗎?”

“差不多吧。”喬薇說。

其實她有點心虛。因為首先並不精確了解曆史用油量。原主那些記憶像看電影,那些瑣碎的細節都模糊,沒那麽精確。

然後她其實自己也知道自己放油多。她愛吃油香的,即便是在原來的世界裏,媽媽都嗔過她:“你這不是吃油,是喝油。”

她還嫌老一輩太節儉,油放少了,菜不香。

這會兒被嚴磊質問,她心裏就有點發虛了。

正合計著以後是不是要注意一下放油量,卻聽嚴磊說:“油不夠了就去買,油票都在盒子裏。油票要是不夠了,就跟我說。我去想辦法。”

這時代錢固然重要,票更重要。你沒有票空有錢買不到東西,或者隻能去買高價物。

喬薇刹那間就共情林夕夕了。

林夕夕可是真正從這個時代一路走過去的,真正吃過時代的苦。她重生回來想抱嚴磊的大腿太正常了。

誰不想呢。

這可是個油都要省著吃的時代啊。

就為這一口油,也該抱。

今天這頓飯的氣氛比昨晚好得多。嚴湘比平時多吃了半碗飯。

看到喬薇一邊甩胳膊一邊拿眼睛斜他,那表情很清晰地傳達了她的意思。嚴磊忍住沒翻白眼,無語地說:“你別管了,我刷碗。”

喬薇笑著站起來:“謝謝咯。”

老夫老妻的,說什麽謝謝。神經病。

嚴磊冷著臉去屋裏把用木柴餘熱燒的半鍋溫水端出來,先把碗筷在溫水裏涮掉了油,再用絲瓜絡刷。

轉頭一看,那鍋裏漂著一層油花,在傍晚的昏暗光線裏閃著五彩的光澤。

真敗家。

幸好他敗得起。

古今中外,男人但凡有較強的養家能力,能給老婆孩子好日子過,大多會有點驕傲自負的。

嚴磊也不能免俗。

也奇怪,結婚這麽多年了,給她買過那麽多抖抖布的衣裳,給她吃白麵精糧,雞蛋管夠,怎麽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有成就感呢。

嚴磊怔了怔。

或者可能是,從前她從來沒用那種帶著笑的目光看過他吧。

那種目光裏帶著開心和滿意,眼神靈動,好像在說:這個男的真不錯呢。

……

嘖!

還跟他說“謝謝”,虛頭巴腦的。

洗完碗,嚴湘還是一如既往地在旁邊幫忙晾碗。

嚴磊問:“你媽呢?”

“屋裏。”

嚴磊扭頭一看,書房裏果然燈亮起來了,她還拉上了窗簾子。

一進到書房,喬薇就問他:“你看這本書啦?”

她手裏舉著的正是嚴磊夾了竹書簽的那一本。

嚴磊承認:“看了一點。”

他瞧了她一眼。但她臉上並沒有對他亂動她的書生出來的怒氣,反倒一雙眼睛亮亮的,問他:“你覺得怎麽樣?”

“我覺得有點問題。思想感覺不太對頭。”嚴磊斟酌著說,“這本你再自己看看,不好的話,就燒了。”

反正她都燒了這麽多本了,也不多這一本。

喬薇一雙眼睛靈動轉動,好像打著什麽主意。果然,她說:“有沒有問題,與其我看,不如你親自看看。”

“你打什麽主意?”嚴磊皺眉,嚴厲地警告她,“我告訴你,我是不會被這些東西腐蝕的。”

“我知道呀。所以,由你來判定它到底該留還是該燒,不是比我更合適嗎?”喬薇含笑,“你的標準比我更嚴,由你來判斷,更不會有漏網之魚,更安全,不是嗎?”

那倒的確是。自從意識到自己燈下黑,讓這種充滿小資產階級靡靡思想的文學作品在自己眼皮子地下存在了這麽久,嚴磊就真的沒法信任喬薇的判斷力了。

她早就被腐蝕了。

所以才會對技術員那種弱雞有幻想。

他接過來:“那我來審。”

喬薇抿嘴一笑,把書桌的椅子拉出來,對他做了個“請”的手勢,轉身出去了。

嚴磊拉起領口忽扇了兩下,在書桌前坐下來開始閱讀。

文筆還是很吸引人,又是一讀就讀進去了。嚴磊以前以前讀的大多是政治宣傳類的東西,沒讀過這麽引人入勝的文字。

喬薇端著一個碟子進來的時候,看到他眉眼低垂,專注地翻著書頁。

被她進來的腳步驚動,嚴磊才回神。一看,自己竟然已經讀了這麽多了?

感覺不到時間流動。

“好看嗎?”喬薇腮幫子鼓起一塊,咀嚼著什麽,把手裏的碟子遞過去,“吃桃。”

碟子裏裝的磊拿回來的桃子。洗得幹淨,而且切成了一塊一塊的。

嚴磊捏了一塊:“幹嘛還切?”

吃桃子,直接拿著啃就行了。或者掰開來,一人一半啃也行。

這麽切開來,太精致了,有一種小資產階級的腐靡感。

喬薇眼睛忽扇兩下:“呃……太大湘湘不好吃。”

好吧,這個理由可以接受。而且嚴磊發現,切成塊剛好一口一塊,吃起來很利落,不會汁水淋漓的。

見他不再質疑桃子為什麽切塊,喬薇鬆了口氣,追問他:“書好看嗎?”

嚴磊又拈起一塊桃子放進嘴巴裏嚼了兩下咽下去,用手指戳著書的封麵,很嚴肅地說:“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這本書的精神思想絕對有問題。”

“不……”喬薇伸出手,蔥白的手指把書按下去,微微俯身,“我是問你,這本書好看不好看?”

明亮清澈的眼睛,直視著嚴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