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簡直太合適了!”

潦草地過了個年之後,梁琇的工作依然沒有著落。眼見著手頭越來越緊,在找工作的間歇,她開始密集投稿。

梁琇的父親梁平蕪是留美的高材生。梁琇自打出生,就能接觸到英文。母親席自華受其父家學影響,對國學也有一定的造詣。所以梁家的兩個孩子,自小就能接觸到中西方的優秀文化。梁平蕪曾經在家跟席自華開玩笑,他們的一雙兒女,是“中西並重”。

席自華想了想,“還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吧。”

梁琇在燕京大學讀的,是英文係。

燕大的英文係入學考試非常難,不光考英文,還要考國文,尤其是古文的底子。比如拿出古文名篇,直接讓考生翻譯成英文,僅此一題。考生提交的答案有幾成功力,便可一目了然。

所以也算無心插柳,梁琇小時候在家裏咿咿呀呀隨父母學的東西,對她從一眾優秀的考生中脫穎而出,最終順利進入心儀的燕大英文係,是幫了大忙的。

讀大學時,梁琇對功課一點都不馬虎,一心要學得真本領。尤其作為梁平蕪的女兒,如果學業不精進,難免被人疑心是憑著父親的關係入的學。但是僅僅一個學期,梁琇的優秀就讓那些憑空生出的閑言,消弭於無形。不管她父親是教授,還是小販,以她的本事,都會通過選拔,所以同學們對無不她心悅誠服。

剛來上海時,英文打字員薪水頗豐,那時的投稿,是工作之餘的消遣,梁琇多少還有點玩票心態。但現在的投稿,則是完全為了養活自己,雖是打零工,卻也是她眼下能找到的唯一工作機會了。梁琇希望能快些打開局麵,自是拿出了看家本領。因此,她的譯文精準暢達,文采斐然,通篇契合嚴複先生的“信達雅”。

“一名之立,旬月踟躕。”不做翻譯的人,是無法理解同時達到這些標準有多不易。

幸好編輯是懂行的。

對於編輯而言,拿到幾乎無須改動就可以直接刊登的稿件,是相當可遇而不可求的。更可貴的是,梁琇的譯文質量篇篇如此。有一家文藝雜誌社的陳編輯,甚至已經開始提前和她約稿。

這些進展,讓梁琇心裏時不時就小小地滿足一下。一個月後,她交完了下個月的房租不久,上月的稿費也結了。她數了數剩下的錢,竟然比剛回租界時,更多了!

她又數了一遍,沒錯,是多了。

梁琇這次不光開心,也生出了一份安心。如果這樣下去,即便找不到像英文打字員那樣的工作,養活自己,好像問題也不大。

於是第二天,她就又跑去了懷恩。

梁琇其實翻譯的相當快,她的功底深厚,幾乎是看完了英文,就能開始出譯稿,稍加潤飾就是能用的。再者,雖然她往好幾家投,但是人家雜誌社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刊登機會都給一個新人。版麵就那麽多,之前的老譯者、名譯者,也都要維護好關係。所以,一整個春三月,她有接近二十天,都在難童院度過的。

是的,是快二十天。

伍蘭舟也沒想到,當初梁琇說的“有時間就過來幫忙”,能是這麽個幫法。

梁琇剛來那陣,主要是熟悉情況。

她發現,這所難童院,有近百個孩子,大的不過十歲出頭,小的話都說不全。八一三之後成立的,當時的難民是真多啊,不計其數。幸好很多地方都接受難民,才不致於死更多人。

伍蘭舟想著能多救一個是一個,所以那陣子這裏的孩子比現在還多。後來陸續有長大的,到了十二三歲,懷恩會向高一級的難童院推薦,優秀的會被留在那裏。之後,那些孩子就能開始學習生存本領,學著做工了。快三年過去了,懷恩已經送走了幾批大孩子,不久還能再送走一批。之後,會陸續有新的往院裏補進。

伍蘭舟的這所難童院,因為孩子們實在是太小,沒有創收的條件,隻能靠各界的資助。雖然租界成了孤島,但這難童院是歸仁濟眾堂伍老爺子的後人開的,仍然有各地的好心人,尤其是當初得過伍老爺子救濟、現在已經過得不錯的人,總惦記著這裏。匯款的,捐物的,總之,陸陸續續地不間斷。如果不是這些好心人,難童院維持不了這麽久。

這也算是仁心的流轉了。

院長伍蘭舟是這裏的總負責人,有幾個教課的女老師,一個會計,還有位趙大姐除了不太認字,其他的什麽都行,食堂、電機室等後勤部門也有幾個員工,都是些三四十歲的男子。

伍蘭舟專門帶梁琇去和這些人一一打了招呼。當他們知道梁琇是過來義務幫忙的,都對梁琇讚許有加,心裏已經不把她當外人了。

最開始的幾天,梁琇隻給孩子們當老師。其實這裏高小階段的老師都還在,主要是初小階段缺老師,所以她就主動去補空缺。原先的老師走了之後,這些孩子們大部分時間就在院裏散養。跑跑鬧鬧,到了時候就吃飯,睡覺。伍院長給孩子們布置的任務就是,努力別生病。

梁琇後來幹脆把初小的幾門課都給接了過來。這麽簡單的內容,對她來說很輕鬆。

但對孩子們可就不一樣了。這些苦出身的娃娃,之前從沒見過北平名牌大學裏的高材生。這個梁老師站在講台上給他們講課,是他們從未有過的經曆和體驗。他們仰著小臉,隻覺得這個老師長得也好看,聲音也好聽,尤其愛誇獎他們。連他們都不知道,自己這些出了院門會被有錢人家孩子罵成“雜碎”的孤兒、棄兒,原來能有梁老師口中這麽好。

能是真的麽?梁老師說是真的。

“你們學得好快啊。”

“今天上課比昨天聽得還認真呢,這就是進步呀。”

“隻有好孩子才能這樣一天比一天好,所以你們是老師見過的最好的小孩。”

小孩子是越被誇,就越愛上課,越愛看到梁老師,越盼著天天都能看到梁老師。

於是沒幾天功夫,出乎梁琇意料地,她就俘獲了班裏所有小娃娃的心。

小時候有那麽幾年,她和哥哥兩個調皮到恨不得上房拆屋,放到別人家,肯定是人厭狗嫌。但母親一點都不煩他們兩個,除了嚴肅地講明,不要傷了別人,不讓他們破壞別人家的東西之外,自家地界裏,愛怎麽玩就怎麽玩。哥哥喜歡音樂,她愛畫畫,母親就專門請老師來教兄妹二人。甚至有一陣子,還請過一個老師傅,教他倆學了一陣拳腳功夫。

梁琇從未料到自己竟能這麽愛和小孩子在一起。她想,如果一定要找原因,可能是隨了母親吧。母親給了她和哥哥那麽寬鬆的童年,因此她並不覺得眼前這些孩子的吵和鬧,超出了她的界限。還沒自己當年皮呢,隻要小家夥們不傷著別人,也別傷著他們自己,盡管笑,盡管鬧。

她在不知不覺間,複刻了母親當年對待他們兄妹倆的養育模式,把這份被肯定、被尊重、被愛護的童年感受,傳遞給了她教室裏的這些苦難的孩童。

孩子們怎麽能不喜歡她呢?

還有一件讓梁琇驚喜的,這裏把她的兩頓飯也管了!

她不會做飯。

她進了廚房、看到廚具,是不知所措的。剛來上海時,有次她餓了想做點東西吃,結果差點把人家灶披間給點著了,被二房東好頓說,從那以後她就更怕廚房了。

所以,她隻能在外麵買著吃,有時候半夜肚餓,實在難受,就隻能忍著。趕上運氣好,遇到了弄堂口吆喝著的挑擔,她就從窗口順下個小籃子,裝進一口小鍋和一點錢,然後提上來一份果腹之物。

逃難時,她是第一次挨那樣的餓,結果落下了胃痛的毛病。現在吃飯不及時,仍然饑一頓飽一頓的,胃是一直沒見好。

所以伍蘭舟讓她“要是不嫌棄這裏的飯菜,就不用客氣”的時候,她開心壞了,這可是有地方吃飯了啊。

剛開始,她一直想付錢。她覺得說好了是來幫忙的,卻白吃人家的,就像是借機來蹭飯占便宜一樣。

“梁小姐,您是來幫忙的,要是咱這裏還收您錢,那不成了隻知道鑽錢眼的白眼狼了?”食堂的老馮不光不要錢,又多給舀了一勺最好的菜往她的飯盒裏蓋,嚇得梁琇連連擺手,直呼吃不了,留給孩子們。

梁琇是等孩子們已經打完飯了,她才去的。開始吃飯了的小孩子們,看著梁老師抱著飯盒一連退了好幾步,為了躲馮叔的菜勺子“落荒而逃”,都哈哈笑了起來。孩子們笑得脆響清亮,像一串串被搖起來的小鈴鐺。梁琇站定了,羞得扶了一下額,接著就跟孩子笑成了一片。

伍蘭舟看在眼裏,心下慨歎,真是個實在的姑娘啊。

這天,伍蘭舟把梁琇叫到了辦公室。

梁琇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見伍蘭舟微笑著讓她先坐下,自己接著也坐下來。隨後拉開辦公桌抽屜,拿出一個紅色紙包,然後拉起她的手,放在手心上。

梁琇頓時愣住了。

“梁小姐,這是我們院的一點心意。”

梁琇這下明白了,趕緊放下紅包,手往後縮,“這我不能收。”

“梁小姐,你在這裏這些天,真是幫了我們大忙了。你不知道你教得有多好,孩子們有多喜歡你。這是你應得的,不多,但這是院裏的心意,你得收著。”

梁琇心裏的確感動,但是態度也非常堅決,“那大家的心意我領了,這錢留給孩子們。”

結果又是幾番拉扯,給是真心給,不要也是真不要。

最後她徹底急了,“如果您再這樣,我以後就不來了!當初說好的,我是來幫忙的。如果收錢,就不是幫忙了。意思就全變了。”

伍蘭舟這才不再硬往梁琇手裏塞,但是眉頭卻緊緊皺了起來,不無擔憂地問,“丫頭,在這大上海,孤身一人,無依無靠,一個月二十來天在我們這,你靠什麽生活啊?”

哦,原來是擔心這個啊。

梁琇頓時來了精神,“伍院長,我有錢了!我上個月往好幾家投稿,一共發了五篇。這個月,扣去房租,還剩了不少呢。再說,在院裏吃飯,也是幫我省錢了呢。”

伍蘭舟聽著,不禁泛起了一絲心酸,真是個好姑娘。她打量了梁琇片刻,這麽好的一個姑娘,總得有個更好的去處——

突然,她一拍腦門,“丫頭,你想不想做家庭教師!”

家庭教師?

梁琇從沒想過當家庭教師。

猶豫了一下,她謹慎道,“得看是不是正經人家,教多大的學生,而且得師生投契,互相都看著不順眼,肯定也不成。”

“人家你盡管放心,我們伍家多年的老交情。那是個小女孩,特別乖,年前被車門夾壞了腳,在家裏養著,著急上學。家裏害怕耽誤養傷,之前給請過一個老師,但是結婚了不再教了。過年那陣兒讓我幫著多留意,我這不剛就想到了你。唉呀簡直太合適了,越想越合適!”

“這恐怕要先見一麵,互相看看情況再說。”梁琇有點猶豫。

“那太好了,我這就跟他們家說。等安排好了,我陪你去。”伍蘭舟難掩激動。

“謝謝伍院長,”梁琇想了想,“那我有時間,還能回來麽?”

“嗯?”伍蘭舟一下沒反應過來,旋即仰頭大笑,拍了拍梁琇的手,“傻丫頭,你想什麽時候回來,就什麽時候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