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想都不要想。”

民國二十九年公曆1940年。的春節,秦家過得有些傷感,因為比起去年,家裏又少了一個人。

就在幾個月前,舒書雲,秦家的長媳,在染了傷寒疫症之後,去世了。

舒書雲和秦定乾的故事,是所有秦家人心裏一道深深的傷疤。

舒書雲和秦家長子秦定乾,早在私塾就認識,青梅竹馬。兩人一路走來,眼裏就從未有過別人。在外人看來,他們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神仙眷侶。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齡,自然就成了一家人。

嫁進秦家後,秦世雄和池沐芳對這個從小看大的兒媳婦,一直疼愛有加,權當多了個女兒。婚後一年,舒書雲就給秦家添了秦則新這個人見人愛的大孫子。按理說,這簡直是最令人豔羨的人生,完美得有些不真實。

可有時候,天堂和煉獄的翻覆,就在瞬息之間。

秦定乾是非常合格的長子。作為兒子,事雙親至孝;作為丈夫,對妻子盡心;作為父親,對兒子舐犢情深;作為兄長,與手足同氣連枝兄友弟恭。

在生意場上,秦定乾總讓生意夥伴感到如沐春風。但凡一起做過一次買賣,後麵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合作。

那次金家公子金雲攀要跟秦定乾談生意,本來是約到秦家的,結果因為臨時有事來不了。金雲攀問不知秦定乾能否去大世界那邊談,而且金家的金蟾大舞台就在那一帶,談完了還可以請秦定乾看看當天的演出。

雖對演出無甚興趣,但既然金雲攀張了嘴提出換地方,秦定乾便好商量地同意了。

但凡秦定乾擺出一點秦家大少爺的譜,或者懶一點、無所謂一點,哪怕再拖延一點,都不會恰恰在那個時間點,恰恰走到那個地點。

金雲攀後來在醫院病**跟秦家人描述當時的情景。那天下午,他們在大世界附近的一家咖啡廳談了橡膠廠的訂單。談得非常愉快,很快就敲定了單子。之後,就一起往外走。

正走到大世界門口的十字路口上,頭頂上空突然傳來一聲異樣的尖嘯,他剛覺出反常,秦定乾卻先他一步反應過來,一把按住他的頭撲倒在地。

但是已經晚了,炸彈威力驚人。一聲巨響之後,他一抬頭,那護住他的秦定乾,臉上的皮肉已是烏紫,口鼻開始流出濃黑的血水。金雲攀大駭,趕緊呼喚秦定乾,但隨後,他自己也眼前一黑,昏厥了過去。

在醫院醒來時,他看到自己少了半條腿。但如果沒有秦定乾舍命相救,他是連自己的這副慘樣都見不到了。

那是民國二十六年,農曆七月初九,西曆一九三七年八月十四日,淞滬會戰開戰的第二天。下午三時,法租界大世界門口馬路上,來路不明的飛機投彈,炸死一千多人。此處為真實曆史事件。

這其中,就有秦定乾。這個秦世雄和池沐芳的長子、舒書雲的丈夫、三歲孩兒的父親、秦定邦的大哥,一個近乎完美的好人,一個人生剛剛開始的有為青年,和另外一千多人一起,隕滅了。

這個變故對秦家的打擊可想而知,秦世雄和池沐芳當即病倒。舒書雲在最初的那幾天,蕭索得形銷骨立,有時甚至會想著幹脆隨丈夫去了。但是這個堅強的女子,很快就振作起來。她不能丟下一切什麽都不管,她要將他們的孩兒撫養成人,替丈夫照顧好雙親,繼續幫秦家完成長媳所應該做好的事。

她也的確是這樣做的。外間有好事者想看秦家新寡的大兒媳會鬧出什麽樣的笑話。但是他們在各種場合看到的,都是神采奕奕的舒書雲,一手牽著稚兒,一手扶著婆母,宛若三春暖陽,卻又傲雪淩霜。

秦家的兒媳婦,可不是能被輕看的。

其實,秦家一直不忍心耽誤這個年輕的姑娘,甚至私下裏幫她留意著好人家。但是舒書雲堅決不改嫁,守著當時才剛到三歲的秦則新,打理好秦家的很多事情。其行事作風,贏得了秦家上下一致的尊重。

可這亂世裏,上天好像格外愛開些惡意的玩笑。

民國二十八年的冬天,舒書雲染上了傷寒。這次傷寒上海死了好多人,連帶著秦則新也感染了,秦家的天好像又要塌了。舒書雲到底是沒救過來,不幸故去,最後安葬在秦定乾的身邊。

不幸中的萬幸,年幼的秦則新,奇跡般地康複。秦定乾的一脈骨血總算留住了。

這些就是秦安郡腳受傷前的兩年間,秦家所經曆的幾件大事。二十九年這個春節,也是這些變故之後的第一個年。心情沉重,也是在所難免。

相比於除夕,大年初四反倒是秦家最熱鬧的一天。因為這天,伍泊舟和伍蘭舟兄妹倆,祁孟初、方知意還有祁延齡這一家三口,都來秦家了。這是和秦家頗為交好的兩家人,過年在一起聚聚,幾乎成了一個規矩。比起有些冷清的除夕夜,這次聚會才更像過年。

這兩戶人,算是秦老爺子在上海頂看重的。祁孟初和秦世雄這些年的交情自不必說。伍泊舟和伍蘭舟的父親伍老太爺,當年曾對露宿街頭的秦世雄有過幾飯之恩,要不叫那幾頓飽飯,秦世雄早就餓死在街頭了,更不會有他以後的飛黃騰達。

伍老太爺幾十年慈悲心腸,後來將歸仁濟眾堂傳給了伍泊舟,其女伍蘭舟也是位女中豪傑,金神父路一帶那家不小的難童保育院,就是她辦的。

大水師傅雖然現在很少給外人做飯了,但是秦家有什麽宴請,打聲招呼他必會過來。尤其祁家三口和伍家兄妹,多年吃他做的菜,他對他們的胃口喜好都了如指掌。這個年初四自然是他要施展了一番手藝的時候。

說來也是奇了,同樣的食材,同樣的佐料,家裏的廚子炒出來和大水師傅炒出來的,就不是一個味道,這也許就是神乎其技了吧。

滿滿一大桌子,三椒白絲魚,清爆鮮蝦仁,鬆子肉丁火腿羹,茭白雞絲釀青瓜,四喜丸子冬瓜湯,火腿幹絲獅子頭,清燉山雞湯……有的菜,也不知道該叫什麽名字,樣樣色香味俱全,大水師傅對於給老友們做的這餐飯,非常盡心。

眾人對大水師傅的精湛廚藝,俱是讚不絕口。大水師傅什麽樣的誇讚沒聽過,但聽到這群老友的真心讚美,仍然十分受用,富態慈祥的臉上笑得一點褶都不帶,顯得愈發慈眉善目,活像一尊彌勒佛。

其實,年飯桌旁,還坐著一個剛沒了媽的孩子,和一個剛瘸了腿的半大孩子,這滿桌的大人,都心疼得不行。但大人氣氛帶動起來了,孩子往往也能跟著熱乎起來。小孩子就看大人臉色,緊隨著大人的悲喜。大人哭他們跟著哭,大人笑,哪怕不知道為什麽,他們也跟著哈哈直樂。

世道已經很艱難,年是過一個少一個,趁大家還能聚在一起,還是多說些開心的話,講些有希望的事吧。不管多亂,人都是奔著接下來的一年能順利平安的。

酒足飯飽後,大家坐到了沙發上開始聊起天。大水師傅跟著聊了會兒,就起身告辭去秦家菜了,幫他弟小水師傅忙活。

伍泊舟剛感歎了幾句局勢,徑自又把話打住了。他那堪堪一間藥房,外兼著救人抬屍,再有心,也是能力有限。但這路上的死人,真是越發多了起來。大過年的說這個實在不吉利,他趕緊把話吞了下去。倒是池沐芳,開了個新話頭。

她看了眼在一旁帶著秦則新看畫冊的秦安郡,“安郡現在這個情況,我們想請個家庭教師,不知咱們有沒有什麽合適的人選?邦兒先前在一所教會學校找了個不錯的,過來帶了安郡幾天,孩子也挺喜歡。可再過幾個月,她就要嫁人了。她說嫁人之後可能就不再出來工作了。”

說到這,池沐芳不由歎了口氣,“那……等幾個月之後,誰來教呢?到時候再現找的話,會不會又要拖很久。”

池沐芳向來慮事長遠,她看向眾人,“所以,想麻煩大夥幫著多長個眼,一旦發現有不錯的人選,知會我們一聲。”

長輩們你一言我一語聊得正酣,秦定邦和祁延齡兩個人則站在窗前,看著外麵的草坪,聊著生意和工作上的事。

祁延齡在銀行混得風生水起,認識的大客戶越來越多。他本就能幹,而且做事滴水不漏,不少有身份的人都願意經他手辦銀行業務。所以,他雖然入這行沒幾年,但是現在已經是行裏屈指可數的高級職員了。

“真是黑,想象不到的黑。道貌岸然的一幫雜碎,什麽錢都撈,也不怕夜路多了撞見鬼。那些被坑被害的,早晚會去找他們索命。”祁延齡露出了在他那幫富貴客戶麵前,從沒有過的神色。

秦定邦抬手拍了拍祁延齡的肩膀,“你護好自己。”

“我要光是做銀行的業務也就罷了,前不久我還幫著贖人。”祁延齡清了下喉嚨,一臉不情願。

秦定邦轉身看向祁延齡。

“先前辦業務認識了七十六號的人……後來一個客戶家的兒子被綁了肉票,不知怎麽的,就找到我這裏來。我就這麽稀裏糊塗地成了牽線搭橋的人。最後竟然也幫著調停,給人贖了出來。”祁延齡的語氣裏不見丁點得意,反倒是有不少晦氣。

“難為你了。”

祁延齡抱著手臂,秦定邦雙手插著兜,兩個大小夥子背影挺拔。伍蘭舟轉頭不備,一眼便望見,她怔忪了片刻,趕緊轉回了頭,放在腿邊的手緊緊攥了起來。

一旁祁孟初正在喝著茶,看到這一幕後連忙放下杯子,“世雄,你這是茶還是什麽?味道有些怪。”

秦世雄道,“老二托人從美國帶的。喝個新鮮勁兒,我喝趕不上咱們的明前龍井。”

“對了,坤兒什麽時候回來,可真是有些年頭了。”祁孟初腦子裏存留的多還是秦定坤少年時的模樣。

秦世雄有些無奈,“快了,我原打算讓他出去念個幾年就趕緊回來。這兩年全靠老三在分擔,早出晚歸的,我也心疼。結果誰知道老二是個愛做學問的。一直念,念到了博士,也不知道博士到底是個什麽,念完了之後能頂個什麽用。他來信跟他媽說,他還在那裏處了個洋媳婦,我倒看看他能不能帶得回上海。明年吧,明年不管他願不願意,都要給他弄回來了,他再在那耗下去,老三自己的事,都要給耽誤了。”

秦定邦正在和祁延齡聊天,並未聽到秦世雄的話。但如果二哥秦定坤能快些回來,他會真心高興。

秦定邦其實並不喜歡做生意。

他喜歡當兵。

早年他跟秦世雄說要去考黃埔軍校時,當即被回絕——

“想都不要想,”秦世雄對秦定邦露出少有的不豫之色,“給你爹好好活著!”就不讓再提這件事了。

所以,他隻能安心給大哥當助手。父親和大哥把控全局,他經常帶著張直他們到處跑,把生意做得更遠。

但是日本的入侵,尤其大哥的突然罹難,讓一切都脫離了原先的軌道。當時日本對租界的態度,外界有種種猜測,如果貿然回國,進不進得了上海都兩說。為了二哥的安全,還是讓他先在美國繼續讀書。

於是秦定邦就開始扛起秦家的生意擔子。果然,不負眾望,他迅速勝任,挑起了大梁。秦世雄就放心地把越來越多的事交給秦定邦。

但是,秦定坤終歸是要回來的。這兩年租界雖然亂,日本人畢竟還沒把這裏都占領了。看來秦世雄,是不想讓二兒子再在美國呆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