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啥時候的事,沒聽你說呀。”

世界時局風雲變幻,租界這座孤島上的風,也隨之時而刮向西,時而吹向東。

從開埠到現在,洋人在上海從來都是高人一等。哪怕是印度巡捕,越南交通警,都覺得自己身份地位要比中國人高上一頭。但世事變化,恐怕洋老爺們如何也料想不到,自己竟有要落荒而逃的那一天。

到了十月,歐洲打成了一鍋粥,國際形勢日趨緊張。美國已經開始撤退在華的海軍和美國僑民。人們看到美國海軍艦船不斷集中到上海,又陸續離開。

十一月,英國也沒忘記上海租界裏還有不少英國人,專門派了輪船來上海加速撤僑。

這天秦定邦剛從碼頭往公司走,還沒進樓,就看到了正倚靠著那輛黑色雪佛蘭的馮龍淵。這人也不嫌冷,就在外麵站著,像是等了有段時間了。

終於等到秦定邦回來,馮龍淵立馬兩眼放光,“哎呀,秦三,你這個大忙人,我可等了好久。真是凍死我了!”說著就走上前來,伸手去摟秦定邦的肩。

秦定邦擋下馮龍淵的胳膊,“你怎麽不在車裏等?”

“這不是怕在車裏睡著了錯過你麽?”馮龍淵立了立大衣領,又跺了兩下腳,“為了見你,我把新女朋友的邀約都給推到明天去了。這大晌午的,跟我吃飯去。”

馮龍淵言語一油滑起來,秦定邦就沒耐心聽,“怎麽又吃飯?”

“你看你,對我總是這麽個態度,我還能害你不成?”馮龍淵假裝不悅地瞄了秦定邦一眼,“保準是好事,走,跟我去菲亞卡。”馮龍淵打開車門,把秦定邦推進了車。

外麵天氣陰沉,潑了墨一般,如有暴雨將至。江那邊沉重的外國輪船汽笛聲此起彼伏,哪怕馮龍淵的車向西走了一段,仍能清晰地聽見。路上很多外國人已不再像以前那麽悠哉遊哉,趾高氣揚的了,不少都步履匆匆,麵露愁容。

馮龍淵開著車,看到路上洋人那失魂落魄的樣子,顯得異常興奮,甚至吹起了口哨。

沒多久,車就開到了霞飛路上的菲亞卡,這是一家匈牙利人開的西餐館。炸小牛肉,匈牙利蔬菜湯,白脫油烤雞等都是這家西餐館備受歡迎的菜品。馮龍淵曾和不少朋友來吃過,很喜歡這裏的異域風情。

最重要的是環境不鬧,方便談事情。

他也不問秦定邦,直接把他覺得好吃的給點了一桌。他知道問也沒用,秦定邦肯定會說隨便。還不如他自己快些給點了,好趕緊說大事。

等菜的時候,馮龍淵拿出煙盒,抽出一支遞給秦定邦,秦定邦剛想伸手接,卻下意識地停住,搖了搖頭,“不抽了。”

“不抽了……你戒煙啦?”馮龍淵十分詫異,“啥時候的事,沒聽你說呀。”

“有什麽話你就說吧。”秦定邦不想跟他囉嗦。

馮龍淵收回了手,把沒遞出去的煙點著,自己抽了一口,又往身後吐了口煙,“秦三我跟你說,我們遇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了,能撿到大漏。”

秦定邦麵無表情地看了眼馮龍淵。

馮龍淵看著秦定邦,“你剛看沒看路上那幫洋人一個個瘟雞樣?跟抽了筋剃了骨似的。為什麽?”

馮龍淵也沒指望著秦定邦回答,吸了吸鼻子繼續道,“日本敵視英美,現在是越來越明擺著的事了。國家間能怎麽敵視?還不就是日本人跟英美人過不去?咱們這租界周圍是什麽?日本人!你看北邊現在囂張的,手越來越往咱租界伸。真等日本人過來了,洋人以後能好過?你看先是美國,再是英國,都來撤僑了。”馮龍淵撣了撣煙灰。

“現在還有船來,能撤僑,等再過段時間局勢再緊張些,航運一堵,還能不能派船過來把人接走,那可真就不一定了。所以這幫洋人如果要逃命的話,也就眼前這點兒機會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馮龍淵剛想向上吐口煙,一想起秦定邦剛說不抽了,又轉頭往後吐,結果橫甩出一抹煙把自己籠罩其中,“你說他們逃命,能怎麽個逃法?”

秦定邦喝了口水,沒接馮龍淵的話,隻看著他在煙霧繚繞裏不停嘴地說。

“這租界之上有錢的洋人多吧,多如牛毛!但他們又能帶走多少?帶得走的帶,帶不走的那些,就隻能扔咱這了。你說房子能拆走,商鋪能背走?隻能白菜價,真是白菜價!”馮龍淵激動地用手敲了敲桌子,“我跟你講,上次我倒騰的那套房子,當時我還以為撿了便宜。現在看啊,真覺得虧了,買早了。”

“你不知道,”他壓低了聲音,“這些英國人美國人往外拋房子、拋資產簡直跟瘋了一樣。你就往死裏殺價吧,隻要給錢快,恨不得立馬就是你的。”

這時候服務生把一盤雞肉端了過來,馮龍淵等服務生把菜放下轉身走遠了點,繼續向前探身說道,“映懷,我跟你說,我這邊知道的就有好幾套,我還去看了,太好了,簡直是太好了!他媽的那些洋鬼子真會享受,要什麽樣有什麽樣的。”

他舀了一勺子雞肉放到了秦定邦麵前的餐盤裏,“你要低調不招眼的,那看起來真就一普通民宅。但你進屋一看,那陳設……真他媽講究!你要招搖的,那就真有嘚瑟的,大洋房蓋得,生怕別人不知道裏麵住了位洋老爺,裝飾陳設全都可勁兒地往豪華裏搞。總之你要什麽樣的都有,低調的高調的,全能挑得到。”

“唉你別光顧著吃啊,你聽沒聽我說話!”馮龍淵看著秦定邦光埋頭吃飯,生怕話白說了,“房子沒得太快了,上海又不止你們秦家一家有錢。如果你再不下手,那可真就光了!聽到沒?”

見秦定邦沒反應,隻是專心地品味雞肉,馮龍淵皺眉狠狠地也嚼了一口,“反正我可告訴你了,早上等你等得我都著急了。映懷,值得入手。你別光盯著你們家那些活,幹不完的,先弄兩套好房子再幹活也不遲。”

“唉,你到底在沒在聽啊?”馮龍淵語氣都有些急了。

“在聽,你說。”秦定邦又叉起了一塊剛上的魚。

“這也就你,我才把這事告訴你。別人我還不告訴呢。別等到時候見了我的房子好,再埋怨我吃獨食。”馮龍淵拿起刀叉狠狠地鋸起牛排,“這玩意兒吃起來真他媽費勁,Waiter!有沒有筷子?”

秦定邦對這個消息其實並沒太在意,馮龍淵整頓午飯話都沒停,秦定邦就被聒噪了一個中午。吃完飯後,秦定邦本打算去秦家菜,有段時間沒去看二位水師傅了。

結果馮龍淵一拍桌子,“你怎麽那麽死腦筋,差這一天嗎?跟我走,看房子去!”

馮龍淵沒說假話。

那些英國人美國人在租界裏是真會享受。被馮龍淵誇得天花亂墜的那幾套,當真是相當不錯。那些家房主,都知道北邊的日本憲兵隊裏,全是些最殘暴的野獸。一旦落到那裏的日本兵手裏,死都沒個好死,即便僥幸留條命,出來也沒了人模樣。

以前局勢沒這麽緊張的時候,日本忍著不動租界,洋人也覺得還有母國罩著。但現在明擺著日本對租界露出了獠牙,然而不管英國還是美國,都遠隔著遙遙的大洋,根本伸不上手來管他們。如果真要自生自滅,那可真是毛骨悚然的結局。

世事難料,藍眼睛黃頭發的西方人,竟也開始瑟瑟發抖,憂心忡忡。生怕趕不上撤僑的輪船,被滯留在這座孤島之上。

所以,房主們都非常急迫地想出手。

房子這麽好,價錢卻可以壓得出乎意料的低。跟秦世雄說了情況後,秦世雄也支持買。所以,最後秦定邦購入了兩套,每套保養得都不錯。一套是座僻靜的兩層小樓,在台斯德朗路,遠離鬧市。另一套洋房的原主人熱愛音樂繪畫,房子布置得頗有情致。雖然小一點,但離江邊、碼頭都不算遠,很方便。

秦家現在賺錢的產業,大多在東邊,所以對秦定邦來說,靠近公司的這套尤其實用。一旦哪一陣有密集的事要處理,也算有個棲身之所。既能顧得上公司,又免了像現在這樣動輒很晚回家,打擾家人休息。

馮龍淵確實是消息靈通,總能知道這樣的便宜事。但和馮龍淵不一樣,秦定邦更關注的,是時局。

租界雖然是孤島,但是報業還算發達,外間的消息一點都不少。今年三月,大漢奸汪精衛就在南京和日本人成立了偽政府。但是直到十一月底,日本人見勸降重慶無果了,才不情不願地正式宣布承認了汪精衛的偽國府。那個被刺殺的任獨清曾任職的南京維新政府,則隨著汪偽群醜的登台,無聲無息地悄然退場了。

日本人一承認南京偽國民政府,汪精衛就立即與日方共同公布《中日國交調整條約》,承認以前維新政府與日本政府所簽訂的各種條約和經辦事件全都有效。日本則保證侵華日軍在中日兩國恢複和平後兩年內全部撤退完畢。

等到十二月,日本外相鬆岡洋右又宣布,南京政府與重慶談判的和平之門依然打開,汪精衛也緊接著發表講話,說是如果老蔣能回南京,他願意“讓賢出洋”。

民國二十九年年底的這些消息密集地見諸報端,秦定邦有時也感慨,不得不承認,日本鬼子裏,真的有高人。

他們是把老蔣的心態摸透了。仗打到現在,日本人已經露出疲態。本來日本人勸降老蔣的心始終不死,尤其現在戰況已經不像前兩年那樣摧枯拉朽了,更是想盡辦法拉攏誘降,比如之前直接喊話讓蔣投降。

作為“領袖”,老蔣再打不動,也是沒法投降的,裝也得裝出個絕不屈服的樣子。他要是敢承認偽滿洲國,把東北給割出去,國人光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淹死,重慶政府的合法性也就徹底動搖了。

現在好了,割地這種千古罵名的事,有汪精衛替你背了。你蔣先生後顧之憂又少了一大塊,還有什麽可顧慮的?安心回南京吧!到時候我們再從中國撤兵,就和平了,仗就不用打了,你何樂而不為呢?

所以日本人是假手汪偽簽訂了老蔣不敢公開碰的條約,造成偽滿洲國獨立的既定事實。先把東三省割出去,再一點點拉老蔣下水。假借實現中日全麵和平之名,其餘的再慢慢滲透徐徐圖之。他們現在說是兩年之後撤,鬼知道兩年之後會不會退,又會不會不撤反增。

信鬼子的話就是信鬼話,自廢武功就是引頸受戮。

租界裏很多老百姓其實一直盼望著國軍早日收複上海,但秦定邦並不信任老蔣,更不對其抱有幻想。當年淞滬會戰,駐守上海的國軍在國府下令撤退時那混亂一片的場景,他遠遠地見過,而南京當年但凡組織了有效抵抗,也不至於滿城被屠戮殆盡。

他甚至認為老蔣如果有抵抗不住的那一天,可能真的會跳下水。

偌大的一片山河啊!

秦定邦在想,自己成天忙著幫秦家守著這份家業,可以算是對得起秦家了。但每當看到打敗仗,自己卻龜縮在這一隅孤島上,沒有上陣殺敵,沒有為國盡忠,心裏就會抬不起頭,深感愧對父兄的教育,愧對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