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隻是她不願說。

秦宅有一片荷塘。

秦世雄剛買這座宅子時,並沒有亭台水榭。但池沐芳的娘家是無錫大戶,她家的大宅院裏就有一座天然的荷塘。荷花伴隨著池沐芳的童年和少女時期。自打嫁給秦世雄之後,池沐芳就不能像兒時那樣時常看到荷塘了。

池沐芳比秦世雄小了近十歲,所以在秦世雄的眼裏,她既是妻子,又是小妹,對這個與自己風雨同舟的女子,一直是既愛又寵。他專門請來無錫的師傅,仿照池家荷塘的樣子,在自家的宅院裏也建了一片,每年盛夏荷花開放之時,這片荷塘就會變成一隅人間仙境。荷塘的岸邊有雅致的山石,還有一座不小的涼亭,秦家人時不時會到那邊納涼,賞荷。

九月的荷塘其實已經沒什麽花在開了,水麵上大多是荷葉和蓮蓬。怎奈這天的天氣實在好,晴空如洗,湛藍無雲。秦安郡忽然不想在客廳上課了,突發奇想地要拽著梁琇到荷塘的涼亭。這樣的天裏,賞一賞荷葉和蓮蓬,也是別有一番意趣。秦則新自然是要跟過去的,池沐芳聽後也覺得是個不錯的提議,所以也隨著這師生幾人一起到了荷塘邊的涼亭。

梁琇今天給秦安郡講《說文解字》。這是一本對中國人有巨大影響的古書,不管是偏旁部首的歸類,還是對漢字形體的收集,許慎對他當時所了解的自然萬物、社會人文都做了前無古人的整理。梁琇覺得帶著秦安郡看這本書非常有意義。

梁琇選的是清代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

師生幾人,講課,聽講,討論,甚是熱鬧。忽起一陣微風掃過書頁,翻亂了幾張。

“哎,梁小姐,琇!你的‘琇’字。”秦安郡覺得很神奇,愉快地叫了起來。

梁琇一看,還真是她這個“琇”。

“石之次玉者……從玉莠聲。”秦安郡指著書認真念道。

嗯,的確是母親當時說給她聽的。

“梁小姐怎麽是‘次玉’呢?我覺得梁小姐比美玉還要更美玉。為什麽用這個字起名字呀?”

聽到這個問題,梁琇的臉頰一閃而逝飛過一抹紅,但隨之而逝的,還有那無人覺察的落寞。

“可能我的母親,自有她的道理吧。”

“那是什麽道理呢?”秦安郡好奇。

“安郡小姐,請把我剛才講給你的書,再複述一遍,不要走神。”梁琇微笑著轉移話題。

“哎呀,梁小姐,快告訴我呀。”秦安郡提高了聲音,晃著梁琇的胳膊央求道。

梁琇卷起書假做要去輕敲秦安郡的腦門,秦安郡縮了一下脖子以示這就躲過了,順勢偷偷看了眼旁邊的池沐芳,母親正看向花園裏的父親和三叔,沒見到她和梁小姐沒大沒小。

“我們看下一個字吧。”梁琇要開始講正經內容。

但秦安郡似有新發現,“哎呀,梁小姐……你今天好像很高興啊。”

是麽?梁琇想了一下,好像今天她臉上的確總是不由自主地帶著笑。

人要是真遇到喜事,可能就會周身都散發出洋洋的喜氣。

想來也是,她怎麽能不高興呢?

昨天是她來到上海之後,最高興的一天了。

她忙活完孩子們的課,收拾了收拾,不覺人都散盡,正要離開時,朱維方大哥敲了敲教室的門,走了進來。

“梁老師,不知您有沒有時間,想約梁老師聊個天。”

梁琇覺得對難童院而言,朱大哥就是一棵頂天的樹,幫著擋了不知多少麻煩。必是朱大哥遇到了什麽嚴重的事情,才開口來找她,所以當即就答應了。

當梁琇在約定的電機室等著,看看有什麽可以幫他的時候,朱維方坐在了桌子對麵,麵色和煦,卻也少有的莊嚴——“梁老師,我觀察你很久了,你對弱者充滿悲憫,有責任心,有勇氣,有智慧,有文化。”

梁琇不解,但又有一絲熟悉和不敢輕易交付的激動。

“梁老師,你……”朱維方神色肅重——

“想加入我們嗎?”

“你們是?”梁琇那時的聲音都已顫抖了起來。

直到她真的聽到了她期待已久的那幾個字。

那一刻,梁琇隻覺得她這葉小舟在暗夜中漂漂****了那麽久,終於在掉轉回船頭的瞬間,身後黑雲頃刻散盡,一下就顯出燈火通明的彼岸。

踏破鐵鞋無覓處,她曾以為的無盡的遠,原來竟近在咫尺。而且在不知情的時候,又一次通過了考察,得到了認可。

她突然覺得自己不再是孤島上的孤身一人了。

朱維方沒料到,他不隻是吸納了一個新成員,更是找到了一名老同誌。

難童院裏有一個秘密黨小組。

朱維方是組長,食堂的老馮,還有其他幾個梁琇經常打照麵打招呼的同事,都在這個組裏。梁琇加入後,主要擔任交通員。

大家對梁琇都很好,尤其是老馮,知道梁琇一個人不容易,經常給她送點小東西,甚至還給她送過一小瓶燒酒。梁琇直擺手說不喝酒,朱維方讓她拿著,說燒酒可以給傷口消毒,是好東西。

梁琇後來還知道了,伍院長雖然不參加革命活動,但是應該知道院裏有一個黨小組。而且伍院長默許著它的存在,從來也不幹涉。

苦苦尋覓這麽久,梁琇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組織。這種漂泊久了終於靠岸的踏實感,讓她整個狀態都輕盈了起來。這種變化,被機靈的秦安郡一下子捕捉到了。

梁琇是沒辦法把這些告訴給秦安郡的,隻能講點兒別的,把話岔過去。

“爺爺!三叔!”秦則新從涼亭的圍椅上蹦下來,朝走過來的兩個人雀躍歡跳。

秦定邦正陪著秦世雄在花園散步。那些明爭暗鬥、見血搏命的事,父子倆都是私下裏談,從不會跟家裏的女人和孩子透露。聽到荷塘邊說笑的聲音,秦世雄不由地往那邊看去。

“這兩個孩子是真心喜歡梁小姐呀。”秦世雄由衷道。

秦定邦其實早已看到了荷塘涼亭裏的那幾張笑臉。

她今天好像很開心。

一身輕紅的旗袍,身後是一片碧綠的荷塘。草綠投粉而和,仿佛她也是這景中的一部分。

這個“琇”字裏一定帶著什麽故事吧,隻是她不願跟安郡說。

轉眼到了十月,早晚的天氣已經涼了起來。難童院收到了一批好心人捐贈的衣物。這些衣服被洗幹淨後,堆成了一堆。梁琇正幫著同事趙大姐在整理衣服,按照大小給疊好,到時候好分發給不同身形的孩子。

梁琇在難童院這麽長時間,大家對她的人品、能力有目共睹,都真心喜愛這個熱心腸、有學問、不計較的姑娘,所以好多事,也都開始不避著她。

趙大姐一邊抖著衣服,一邊往外望了眼,輕輕地歎了口氣。

梁琇隨之也向外看了看,屋外伍蘭舟正坐在院子角落的一處樹墩子上,眼神定定地望向北邊。

“伍院長最近是太累了,真該好好歇一歇。”梁琇輕聲說。

“也不全是累,”趙大姐把剛疊好的一件小袍子,摞在了麵前一摞整齊放好的衣服上,長長地歎了一聲,“伍院長,這是想兒子了。”

梁琇從來不知道伍院長家裏的事情,當然也不會主動打聽。但是趙大姐這麽一提,卻讓梁琇有了好奇。於是她看向趙大姐,等待她繼續說下去。結果這一說,卻是大大出乎了梁琇的意料。

原來,伍蘭舟早年守寡,曾含辛茹苦地把兩個孩子撫養成人。

誰都沒想到,兩個兒子在八一三淞滬會戰中,先後都犧牲了。大兒子的部隊在蘇州河北邊,當天人就被炸沒了。小兒子所在的部隊在華德路口,彈盡糧絕,最後拚刺刀,倒是留了個屍身,但是胸膛被紮穿了好幾處,整個肚子被豁開,血都流幹了,嘴裏還死死咬著鬼子的一隻耳朵。

“唉,我們隨著善濟堂去幫著收斂,老二的屍身還是我認出來的,簡直沒法看。小時候那個奶聲奶氣、人見人愛的小娃娃啊,最後成了那麽個模樣,難受。”

“我們這些老街坊啊,心都跟刀割一樣,伍院長那可是親媽啊,心不得痛死?她當時嘴唇都咬破了,可愣是腰板繃得筆直。收拾幹淨孩子的遺容後,把孩子跟其他將士一同收斂安葬了。”

梁琇愣愣地聽著。

“在華德路口那片的部隊,全都陣亡了,沒一個活下來……全是些大好年華的小夥子,唉。你看伍院長現在風風火火的,隻要稍微閑下來,就坐那不吭聲,那是又想兒子了。幾年前一頭烏黑的長發,我們還跟她開玩笑是怎麽養的,一根白的也沒有。”趙大姐又拿起一件衣服,抖落開看看大小,“結果一場仗過去,兩個兒子全沒了,那麽好的兩個大小夥子啊……那頭黑發幾天就白了一半,你看她現在還剩多少黑頭發?再剛強的人,也是肉身。看她這樣,我倒希望她沒事哭一哭,憋在心裏非得憋壞了。”

趙大姐手裏活兒沒停,仿佛在說著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我就想,別看鬼子猖狂,單看中國有多少這樣的娘,咱們這國,就亡不了。”

梁琇聽得萬箭穿心,平日裏這麽堅強的一個伍院長、伍媽媽,原來還是一位在守衛國土的戰爭中,失去了所有孩子的英雄母親。

梁琇隻覺得自己對伍院長的敬佩變得無以複加,收拾完這堆衣服後,她坐在那努力平複心裏的震動,但是情緒還是無法釋放。她不由自主地向伍蘭舟走去,她想出門去抱抱這個偉大的媽媽。

可當她快走到伍蘭舟身邊時,突然又覺得自己有些衝動和唐突,正不知說什麽好的時候,院門口不知從哪,出現了一個陌生的女子。

那女子有三十多歲的模樣,身上衣服包裹得嚴嚴實實,眼神飄忽不定,看起來怯生生的。伍蘭舟剛想問梁琇有什麽事,便看到這個舉止怪異的女子往院裏張望,於是起身朝院門口走過去。梁琇也跟了過去。

“我想問一下,你們這裏……可不可以……收養孩子?”那女子聲音低不可聞,眼神卻往到處亂飄。

這年頭,往難童院裏送孩子的多,從難童院裏收養孩子的,可就少之又少了。伍蘭舟第一反應便滿是警惕。孩子被領出去之後就不知道會經曆什麽,所以領養之類的事要慎之又慎。伍蘭舟早已看透世事。知人知麵不知心,越是看著人畜無害的,越可能包藏著不知多險惡的禍心。

那女子又向院子裏玩耍的孩子看了幾眼,像是在挑選似的。梁琇隻覺得詭異,戒備之心驟起。

鬼祟地往四下望了望後,那女子湊近伍院長又低聲說,“我生不了孩子,我想領養一個。”

此時不知從哪刮起一陣風,吹散了她的頭發。她下意識地去抹了一把糊在臉上的亂發,無意間露出額頭的一塊淤青。

梁琇立刻意識到了不對勁,還沒等她開口問話,那女子又惴惴地轉頭往身後望去,好像突然發現了什麽,麵色隨之大變。沒來得及再說一句話,就扭頭慌張地跑了。

伍蘭舟麵色沉沉地搖了搖頭。

“孩子絕對不能隨便往外給出去。咱們院雖然日子清苦,但沒人會害孩子。輕易給送到不知根底的人家,那是把孩子往火坑裏推。”

梁琇點頭稱是。

但剛才那女子實在反常,梁琇沒站一會兒,還是忍不住緊走幾步來到院門外,朝女子逃跑的方向望去。

隻是這片刻功夫,那女子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其實如果梁琇再快走幾步便能看到,就在剛才,那女子被從一輛轎車裏衝下來的強壯男子一把薅住頭發,毫無憐惜地拖進了車。車子雖然就停在不遠處,那女子卻沒發出一聲呼救,梁琇當然也就無從得知其下落了。

梁琇越發覺得離奇,又朝女子消失的方向望了望,若有所思了片刻,才返回了難童院。

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有種莫名的不適。空氣的某處,似乎開始彌散起一股說不明的壓迫感。仿佛從哪轉過了一雙眼睛,開始在不知名的暗處,盯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