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如果讓他看到你,你可能會遇到麻煩。”

這十幾個孩子是公共租界的一處難民收容所聯係伍蘭舟的。不久前懷恩又有數十個大孩子被另一家難童院接收,可以學手藝了。這些自強又幸運的孩子,以後就可以有本事傍身,養活自己,一步步立足了。這是懷恩的喜事,同時也意味著,這裏空餘出新位置,可以接收新難童了。

那天,河對岸的事是難童院電機室的朱維方過去處理的。朱維方一臉的絡腮胡,身材魁梧,持重機警,辦事妥帖牢靠,大家都信賴他。院裏一遇到費力的事情,朱維方都會主動站出來幫著承擔。

他先到公共租界的那處難民收容所辦理孩子們的接收手續,之後把這十幾個孩子一路從蘇州河對岸,經外白渡橋,護送到法租界來。

梁琇和難童院的同事趙大姐一早就在橋頭等著。這是她第一次去接孩子。當時看到那些小花臉朝她們跑過來的時候,梁琇心裏五味雜陳,既覺得她是在救人,又對更多救不過來的,生出深深的無力感。

梁琇把孩子們接過來後,緊接著,又幫忙安頓。個把月眨眼就過去,期間,難童院有老師來了又走,相比之下,梁琇反倒更像穩定的員工。

梁琇在難童院做義工,越來越得心應手。連伍蘭舟都感慨,這姑娘實在是太能幹了。因為梁琇不光能教課,還會算賬。

難童院的李會計母親生了重病,不得不回家照顧,所以院裏的賬目問題,就又回到了伍蘭舟手上。可伍院長實在是太忙了,再多些瑣碎但重要的事情壓過來,她很快就會累垮掉。正當焦頭爛額之際,梁琇提出來,也許她可以試試。

梁平蕪是經濟學教授,家庭氛圍使然,梁琇對諸如分配交換的底層原理很熟悉。後來她在安華物資供應社當英文打字員時,趕巧又和供應社的會計在同一個辦公室。那女子是個嘴巴閑不住的,經常嘮叨賬目問題。所以算賬這種事對梁琇而言,也算早年潛移默化,之後又耳濡目染了。

伍蘭舟把院裏賬目的算法、注意事項等跟梁琇一一講完,梁琇很快就上手了。這無疑又給了伍蘭舟一個意外之喜。在她分身乏術的時候,梁琇就當起了臨時小會計。

但這也意味著梁琇在難童院更忙了。

伍蘭舟心裏實在過意不去,又要給她發工錢。但還和上幾次一樣,梁琇堅決不收。梁琇告訴伍蘭舟,現在自己經濟情況大為改觀,是多虧了伍院長給介紹的家庭教師的工作。如果不是伍院長,她現在生活會緊張得多。而且現在她也不用像以前投那麽多稿子,省出來的時間正好可以過來幫忙。

梁琇以前單純是為了幫孩子,現在更覺得要盡心盡力幫忙分擔,來回饋伍院長的雪中送炭。

既然梁琇都這麽說了,伍蘭舟也隻能在心裏多記下這姑娘的一份好,但是堅決讓她在家裏休息幾天,去逛公園、逛百貨。如果不休息,就不讓梁琇再回懷恩,算是強行給她放了個假。

梁琇隻能從善如流了。

想一想,自打回法租界後,梁琇幾乎沒哪天不忙的。就像是一隻已經被鞭子抽起來的陀螺,一直在轉,也該停下來歇一歇了。

說來也怪,人在忙碌時,身體總是想著休息,可突然一停歇下來,早上還是會在往常的同一時間睜開眼,腦袋裏的時鍾比大公雞打鳴還來得準時,連個懶覺都睡不成。

梁琇給自己放假的第一天,醒的和往常一樣早,躺也躺不住了,於是就早早起床了。

樓裏鄰居早都已經開始忙活。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大人吼孩子的嗬斥聲,弄堂裏的叫賣聲,熱鬧的煙火氣升騰起來。要不是外邊打仗,這樣的日子真算得上生氣勃勃了。

梁琇洗漱完畢,吃了兩塊池沐芳上次讓她帶回來的倫教糕,喝了點水,就算一餐早飯了。

突然閑下來,梁琇竟有些不知能做點兒什麽了。

再不,收拾收拾屋子吧。

梁琇把桌子上的書,紙筆重新歸攏了一下,又把桌上那一大盆秋海棠往朝陽的方位轉了轉,讓它多曬曬太陽。有些花骨朵已經張開了,葉片被太陽一照,油光光的。

這時,身後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

“梁小姐在家嗎?我是樓下的小六媽媽呀。”

梁琇知道這個小六媽媽,是個愛說愛笑又很熱心腸的中年女子,經常聽到院子裏她的大笑聲。她家孩子多,大的在南市做工,小的還養在身邊。所以梁琇常看到她家小六帶著弟弟和其他家孩子,在院子裏衝啊殺啊的。

梁琇打開門,迎麵就是小六媽媽笑容舒展的臉,“梁小姐,你有掃帚不,能借我用下不?”

“有的,稍等。”梁琇說著就去拿屋裏的掃帚,順便把撮箕也一起拿了出來。

小六媽媽開心道:“真是不好意思,家裏掃帚被小六、小七那倆小崽子,當金箍棒給耍斷了。去找方太太,她又不在。今天家裏麵沒法收拾了,隻得過來先跟梁小姐借一下。真是添麻煩了。”

梁琇微笑道:“沒事,你用吧。”

“唉,真是多謝梁小姐了。”

小六媽媽伸手接過掃帚和撮箕時,餘光正好看到了在桌角曬太陽的秋海棠,“這花還在這呢。”

梁琇順著小六媽媽的目光看過去,“你是說這秋海棠?是的,我剛搬來的時候它就在。”

“唉,這盆秋海棠啊,是你之前的那位租戶留下的,也是可惜……”小六媽媽搖搖頭就往樓下走。

這一半話說的。

“為什麽可惜呢?那位租戶怎麽了?”梁琇緊接著問。

小六媽媽停住了腳步,把掃帚和撮箕放在地上,虛拄著,又望向那盆花,思緒好像隨著視線去向了更遠方——

“你上個租戶啊,是位先生。看起來像個有學問的,戴著眼鏡斯斯文的,見到我們就會跟我們打招呼,從沒說瞧不起我們這些幹粗活的。前一陣子……就是你住進來之前,我們一連好幾天都沒見著他人回來,當時隻以為他有什麽事去外地了。結果後來,來了幾個男的,那個凶啊,在這屋裏翻箱倒櫃的,好像是沒翻出什麽,罵罵咧咧就走了。我們可害怕了,但是誰也不敢多說什麽,隻是在心裏嘀咕。”

小六媽媽回想了一下接著道:“又過了兩天,來了個女的,文文靜靜的,有點像你這樣的。兩眼通紅,把屋裏能收拾的幾樣東西都給收走了,房也退了。之後,看房子的人就沒斷過,這不,你就接著住了進來。也不知那位先生發生了什麽事……反正這盆花就留了下來。我啊,是一看這花就想起那位先生。”

小六媽媽歎了口氣,“還教過小六好幾個字呢。這年頭啊,好人不長命,人命不值錢。活著的就好好活著吧。梁小姐,掃帚我用完了就給你送上來啊。”

“好。”梁琇合上門,靠在書桌旁坐下。

看著這盆秋海棠,她心情越來越沉。但是她沒讓自己繼續想下去。

她接過手養著吧。

接著翻譯點稿子?梁琇拿起了英文原稿,提起筆,抽出幾張十行紙。她翻譯的活沒斷過,每個月仍然給雜誌社投點稿子。她清楚,等秦安郡腿好了之後,總要回學校去的,到時候如果她仍然沒有找到穩定的工作,那麽投稿這條線,能繼續幫她維持下去。

生活看似步入了正軌,但隻有她自己知道,在無人的夜裏,她有多焦急、多難安。她感覺自己就像茫茫大海上的一葉小小孤舟,在漆黑的夜裏隨風浪顛簸。快一年了,她一直在苦苦尋找岸上的燈光,舉目四望卻依舊一片漆黑。她仍然不知道岸在哪裏,不知什麽時候自己才能得以停靠。

她瞅著紙半天,一個字也寫不下去。

伍蘭舟讓她逛公園。

何不今天就去逛逛顧家宅公園,早就有同事讓她去看看。

梁琇租住的修齊坊,在金神父路附近,離顧家宅公園非常近。悠悠閑閑地走著,不出半個鍾頭就到了。顧家宅公園,也叫法國公園。就是那個掛過“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牌子的法國公園。

梁琇突然生出了一點鬥誌,想去會會這座曾經不可一世的園子。

顧家宅公園雖以法式園林著稱,但也有一部分中式設計。整個公園中軸對稱,樹木、花卉、池塘、山石,錯落有致,景致著實吸引人。尤其在法租界中叫法國公園,比之其他公園聽起來更像“皇室宗親”,仿佛散發的雍容都更多了幾分貴氣。

梁琇還沒入園,遠遠就看到了一株繁花盛開的樹,時不時就有小鳥在樹枝間跳來躍去。因為總有遊人駐足,她也走近多看了幾眼。

她不知道這樹叫什麽名字。樹上滿是紫色的穗狀花,精神地向上翹起。單看一朵花,平平無奇的,但在遠處整樹望去,竟覺得能像上寫意花鳥畫的名作。畫家在一團團濃綠裏,一筆筆點下錯落有致的淡紫色顏料,漸漸氤氳成花氣,把整棵樹籠罩得如夢似幻。

嗯,的確挺美。

進了公園後,梁琇彎彎繞繞地逛著,隨著心情,沒有目的地,隨處可見的花花草草,讓她心生憐愛。但很快,她就逛不動了。早上隻吃了兩塊糕,一路走到現在,早已腹內空空。她撿了一條長椅子坐下。其實哪怕不逛,隻坐著看看光景,也會有種現世安穩的錯覺,偷得浮生半日悠閑吧。

長椅夾在一排法國梧桐間。

梁琇發現租界裏的法梧真多啊,很多道路兩旁都隨處可見這種樹,怎麽到了顧家宅公園,也還能看到,就好像沒別的樹可栽似的。

梁琇爺爺家在浙西的一座小城,她以前隨父親回去探望過爺爺。那裏好多樹她在北平見都沒見過。印象最深的是香榧樹,初次見時,簡直驚為“天樹”。蘇東坡甚至都稱讚過香榧樹——“彼美玉山果,桀為金盤玉。驅除三彭蟲,已我心腹疾。”這是爺爺當時教給她的,爺爺很疼愛她這個孫女,對她極致耐心,一遍一遍地教,直到她會背。

按理說,那裏離上海並不遠,上海應該也有很多種樹吧。但法租界仿佛被法國人用法國梧桐給霸占了。當年這些從法國引進的懸鈴木,被冠名為“法國梧桐”,好像隻有這樣才顯得更加洋氣。梁琇心裏隱隱地生出了不平。租界啊租界,不光中國人受著外國人的欺負,就連樹的名字,都要被壓半頭。

今天天氣好,豔陽高照的,已經開始有些曬了。但是梧桐鋪散開的枝葉遮住了梁琇頭頂的那片陽光。樹影婆娑,日影斑駁,陽光和樹葉捉起了迷藏,光影就在她的身邊變幻,引得她忽而起了孩童心。

她向頭頂伸出了手,張開五指。從樹的枝葉間擠出來的陽光,剛要敞開罩住她,就被她的手給擋住,五指一張一合,光箭就在指間一閃一滅。梁琇這麽逗著太陽,太陽卻拿她沒辦法,真是有趣。

她露出了小時候的笑。

不遠處的一棵樹下,秦定邦也坐在了一條長椅上,靜靜地看著梁琇在認真地抓太陽。

他今天是帶著母親和妹妹來逛顧家宅公園的。秦安郡自打能用一隻拐杖拄著走,就開始在自家花園裏轉,上個月去逛了秦宅旁邊的一處小公園,發現恢複得比預想的要好。這個月就央求著池沐芳帶著她來這裏。

這孩子現在不知為什麽,已經不像剛受傷那陣那麽敏感脆弱了,心態皮實了很多,哪怕出門別人盯著她的腳看,她也越來越無動於衷。秦定邦比以前放心多了。

他提前把事情分派下去,又處理好了必須經他手的事務,空出這一天,載著母親和妹妹來逛這處大公園。秦則新對公園不感興趣,在家裏陪爺爺,所以沒帶來。

入園不久,秦定邦就遇到了馮龍淵。馮龍淵逮住他不放,跟他又開始嘮叨。上次他買房子,秦定邦幫著提醒了不少,躲過了被人薅羊毛,省下來不少錢。雖說他不跟他爹去重慶,但他爹因為心疼這個兒子,給他在這邊沒少留錢。可即便如此,這年頭錢難賺,他也不能隻知道大手大腳。省下的錢約姑娘吃個洋餐跳跳舞,也比被人當傻子騙了去要好。

池沐芳讓秦定邦和馮龍淵聊,她和秦安郡慢慢遊園去了。

馮龍淵把自己想說的都說完了,看秦定邦聊興寥寥,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改天喝酒。”

秦定邦隻覺得聒噪終於散了,在樹下吸了一支煙。

去找母親和妹妹吧。

今天算是風和日麗了。公園裏的人真不少,有母親領著稚兒的,有上了年紀拄著拐杖的,有熱戀中隅隅私語的。斜前方的不遠處,還有一個年輕姑娘,正伸著手去抓頭頂的陽光。秦定邦不禁笑了一下,這真是個沒長大的。

直到那個姑娘側了側頭,眯著眼睛看著手掌如何和陽光纏鬥,還笑得像個天真的孩童,秦定邦才看到,原來是她。

秦定邦在身邊的一條長椅上坐了下來。

她今天穿了件霽色的七分袖上衣,一條百褶裙,像個還沒畢業的女學生,但是剛才笑的神態,卻像個更小的小姑娘。

她仰著頭,半長不短的頭發垂落在腦後,側顏顯得格外清晰。

這個身手了得、教了姑侄倆千奇百怪學問的家庭教師,在橋頭不嫌髒不嫌累迎接難童的義工,還會一個人坐在樹下伸手抓太陽,毫不設防,笑得一片天然。

此時的梁琇,並不知道身後不遠處正坐著雇主家的少爺,她正專心地逗著太陽,心下狡黠地想著,如果陽光是一個人的話,肯定會被她氣夠嗆。

她少有地輕鬆。在一棵大樹下,無人認識,沒人關注,不去想飯能否吃飽,也不去擔心錢是否夠用,周邊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她又做回了那個朝天空伸出手,仰著頭任日光穿過指縫,嚷著要扯下一把太陽回去給母親穿珠子的小女孩——

那時候真好啊。

“小姐,我可以坐在這嗎?”

陌生男子的聲音忽地響起,把梁琇從自己的世界給扯了出來。

梁琇嚇了一跳,瞬時警惕了起來。看了眼麵前的這個男人,她沉了口氣,壓住氣惱,又望了望不遠處的其他空椅子。

這種心懷不軌、企圖滿滿的搭訕令梁琇非常反感。當然,她一人在外也沒必要把情緒都表露在臉上。衝動得罪陌生人隻會空惹事端,沒必要。

“小姐,請問怎麽稱呼你?”這個人順勢就要側身坐下。

“我在等我的男朋友,”梁琇挑眉道,“你要坐在這裏,我不反對。但是如果他看到你,可能你會遇到麻煩。”

男子屁股剛要坐上椅子,一聽她這話,仿佛碰到了燒紅的鐵板,瞬間被彈了起來。

“噢!打攪了。”

梁琇冷眼目送他走遠,可笑那人中途還回頭看了她一眼。

算是悻悻離去吧。

梁琇嗤笑著搖了搖頭——難怪聽人說法國公園招桃花。

她拎起坤包女士用的小包包。,起身朝別處走去。

剛才的這一幕,秦定邦全都看在眼裏。他冷冷的目光一直隨著那個男人,直到他走出很遠。那個頭發抹得油亮的男子走到了梁琇的身邊,把她嚇了一跳,直到她回了句話,才訕訕離開,還賊心不死地又回了下頭。

他又轉過眼去看梁琇,她已經起身往有山石亭榭的池塘邊走了,看起來有氣無力的,遠不像之前幾次看到的那麽精神。他不覺微微皺起了眉。

不知何時,池沐芳和秦安郡已經走到他的近前。

池沐芳滿眼笑意,“邦兒,我們回家吧,安郡累了。”

“三哥,法國公園太大了!”秦安郡曬了一臉通紅,搖晃著拐杖,“還有半個園子沒逛到,可我實在走不動了……下次再來逛另一半吧。”

“好,回家。”秦定邦寵溺道。

似是不經意地想起,池沐芳忽然提了一句,“邦兒,哪天有時間,陪媽媽去東邊那家德國診所去一趟吧,媽媽眼睛又有點不太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