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有光亮照了進來

這一天,秦定邦非常忙,跑了幾個地方,上午還回了趟家,等忙完所有事,已經很晚了。

一回到家中,他發現池沐芳還在沙發上坐著,正戴著眼鏡在燈下看報紙。

秦定邦走過去,“母親,我回來了。”

池沐芳看到秦定邦終於到家,心這才放下。她摘下眼鏡,把報紙放在桌角,又拍了拍身邊的沙發,“吃飯了麽?”

秦定邦坐到母親身邊,“還沒,回來吃。”

張媽看到秦定邦,說了聲“三少爺回來了”,就去準備飯菜了。秦定邦經常晚歸,但都是忙正經事,一般很少在外麵應酬,所以家裏總是給他留飯。

秦定邦謙敬地端坐著,襯衫的領口微微敞開著,這已經是他在至親身邊才有的放鬆姿態了。

池沐芳看著這個內斂深沉的兒子,俊敏剛毅,耿介自持,真是一等一的人材。這兩年越來越能獨當一麵了,幸虧他,秦家的家業才更穩固。在這麽一個群狼環伺的環境,能生存已實屬不易,何況還能有所發展、進益不斷。她常覺得,有這麽一個優秀的兒子幫著秦世雄,真是秦家的福分。

“我的邦兒受累了。”池沐芳打量著略顯疲憊的秦定邦,“外間的事還順利麽?”

“順利,母親不用擔心。”秦定邦安慰道。

“你一定要注意按時吃飯,保護好身體。媽媽又給你準備了些點心,你明天去公司,帶去。一旦餓了,有東西能墊墊肚子。”三兒子一忙起來了就不管不顧,池沐芳不無擔心。

“母親放心。母親給我準備的吃的,辦公室就沒斷過,我餓不著。”秦定邦這話不假,他回家前,也是先吃了一塊糕點。

“倒是母親,要多愛惜身體,報上的字太小了,晚上光線又不好,別傷著眼睛。”

母子倆你一言我一語嘮著最平常的家常。這樣的時刻,讓秦定邦倍感放鬆和安心。

沒一會兒,張媽就走了過來,“三少爺,您的晚飯備好了。”張媽看到桌角放著的報紙,隨手就收了起來。池沐芳看完的報紙都會放到桌角,張媽會把太太看過的報都保留好。

秦定邦吃完了飯,朝池沐芳問道,“母親,父親休息了麽?”

池沐芳向樓上抬了抬下巴,“在書房,等你呢。”

秦定邦上樓敲門進屋,秦世雄正在二樓的書房望向窗外的黑夜。燈光打在父親花白的頭發上,秦定邦心下愀然,低頭看到書桌上正放著幾份文件。他來到桌邊,把秦家這個月經營情況匯集成的一個冊子,放到了桌上。

“父親。”

秦世雄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坐吧,喝口茶,”說著給秦定邦倒了一杯,“你伍伯伯送的君山銀針。”

秦定邦依言坐了下來,接過茶杯。

秦世雄也坐了下來,一頁一頁翻看,“那位屈先生,又打起我們橡膠廠的主意了?”

“是,”秦定邦麵無表情道,“他派了說客,想要收購,價格可以談。”

“老三,你是什麽意思?”秦世雄繼續翻著。

“寧肯拆了,也不給他。”

“有這話,就夠了。”秦世雄放下了冊子,“這位屈先生來路看不清楚,全上海的橡膠廠都維持不下去了,為什麽他還收購?怎麽單單就他能搞到原料而且可以生產?咱們家建橡膠廠的那塊地皮,當年他就看上了,想要截胡。但後來沒征兆地就放棄了。”

秦世雄給自己也續了一杯茶,“沒想到,現在還沒死心,仍然惦記著咱家的廠子。”

他看向秦定邦,“老三你記著,秦家的家業和他這種不知根底、不知來路的人,沒有半分關係。”

“父親放心。”秦定邦點頭道。

轉眼就到了六月,天也的確是熱了起來。

周末。

秦家一家陸續坐到餐桌旁開始吃早餐。秦定邦剛拿起一個包子,就看到桌上的兩個孩子沒精打采,像是已經在中午的太陽下曬了一個鍾頭,徹底打起了蔫。

“這是怎麽了?”秦定邦不解問道。

“梁小姐今天不來了,請假了。”秦安郡有氣沒力地說。

“我又發現了火車模型的新玩兒法,還想給梁小姐看呢。”秦則新拿著勺子,心不在焉地扒拉著碗裏一個剛剝好的雞蛋。

秦定邦其實很少遇到梁琇,最近一次也隻是和張直碰到她剛上完課抱著書往外走,互相打個招呼而已。現在看,兩個孩子倒是越來越離不開這位梁小姐了。

秦定邦又想起那天的情景——

這個有身手的女子,現在讓兩個孩子很喜歡她。

“梁小姐教得確實是好,我都跟著學到了不少東西。哎呀……這姑娘年齡也不大,怎麽知道這麽多。到底是大教授家的女兒,眼界開闊,”池沐芳不忘安慰兩個孩子,“梁小姐是請假,又不是不來了,不是說這周還來補課麽?你們兩個好好吃飯。”

“哦,但是今天還是上不了課了。”

“是啊,我的火車跑給誰看啊?”

池沐芳無奈,看來安慰不好了。

突然間想起了什麽,池沐芳轉向秦定邦,“邦兒,你昨天說今天還要出門辦事?”

“嗯是,馮龍淵找我。”

“他找你能什麽事?”秦世雄放低報紙,抬眼問。

“他說要換一處房子,讓我去幫忙看看。”秦定邦答道。

“好。”秦世雄沒再說別的。

“中午回來吃飯麽?”池沐芳總是更關心兒子的吃飯問題。

“不回來吃了,他請。午飯不用等我了。”

早飯吃完,秦定邦難得陪妹妹和小侄子玩了一會兒。秦安郡拿著梁琇送的小本子,獻寶一樣地跟秦定邦“傳授新知識”——

“三哥,你知道路漫漫其修遠兮,下一句是啥麽?”

“三叔我知道!”

“別說話!我問三哥呢。”

“三哥,”秦安郡清了清嗓子,“你知道達裏岡崖牧場在哪裏麽?”

“啊……這個我忘了。”秦則新拍了下腦門。

“哎呀你可算忘了一個了。”秦安郡樂了。

“三哥,你知道‘飛刀箭’,‘飛槍箭’,‘飛燕箭’,還有那個……對,‘火弩流星箭’嗎?”

“還有‘四十九矢飛廉箭’!”秦則新又喊,不出所料又被姑姑瞪了一眼。

秦定邦從秦安郡手裏拿過那個小本子,越翻看,越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這些都是梁小姐教給你們的?”

“是啊,梁小姐說下次來,還給我們講燕雲十六州怎麽丟的。”秦安郡倚了倚秦定邦的胳膊,“三哥,你這麽忙,都沒聽過梁小姐的課,真是遺憾啊。”

“遺憾啊!”秦則新高聲附和。

秦定邦看了看侄子,又看了看妹妹。

這兩個小人兒,是什麽時候開始,像回孩子的?

他驚訝於兩個孩子的變化。幾個月前,他們不是這樣的。那時的小姑侄倆,說話聲音都是低低的,別人問一句答一句。把自己隔絕在各自的小世界裏,小小年紀,看起來心事重重,仿佛無所依靠。活像一個暮氣沉沉的小老太太,領了個沒有半點朝氣的小老頭。

但是現在,兩個孩子歡聲笑語的,真的有了孩童的模樣。

秦定邦突然覺得,家裏有光亮照了進來。

張直開車載著秦定邦去見馮龍淵的時候,秦定邦還在消化著孩子們的變化。

“三少爺,走乍浦路橋還是外白渡橋?”張直問。

剛才他們順路把池沐芳給秦定邦準備的一些餅幹糕點,送到了辦公室,然後從江邊出發。

秦定邦想了想,“外白渡橋吧。”

車很快就開到了橋頭,但卻沒法再開快——橋上從對岸過來了一群孩子,衣衫襤褸,麵黃肌瘦,正半是跑半是走地,迎著大太陽往橋這邊趕來。

張直納悶,“這是什麽情況?”秦定邦則皺起了眉。

“在這裏,在這裏!”

秦定邦聽到車外響起了略帶粗啞的女子喊聲。隻見一個身材高大的女子正在揮舞著胳膊召喚這幫孩子。她身邊還有一個女子,正半蹲著在給一個孩子擦臉。

秦定邦明白了,這是又過來了一群難童。

雖然已經民國二十九年公曆1940年。了,依然有難童從北麵往南逃。這是不知哪家難童院,又在這裏接孩子了。

大人生存已實屬不易,何況這幫無依無靠的幼童。如果無人管,他們很可能就變成小小的餓殍浮屍,一把火一縷煙,不聲不響地,最後就那麽散了。仿佛來一遭就是為了經曆人間的苦,又仿佛,壓根就不曾存在過。

但是如果有難童院這樣的地方收留,就不一樣了。能活過今天,就可能活過明天,一天挨過一天,就可能長大成人,就可能看到太平。

這是一群馬上就有人管的孩子,也是幸運的孩子。

張直車開得很慢,怕碰到已經跑散開了的小孩。

秦定邦又向車外望了一眼,剛才那位半蹲的女子正站起身來,伸開雙臂,迎接快就來到她近前的這幫小小難童。

她今天穿了一身素雅的短袖旗袍,仍然是一頭齊肩短發。可能已經在這裏等很久了,臉曬得有點紅。

她應該是有些熱了,抬起手背擦了一下額頭的汗。

她看到了對向有輛黃包車速度很快,迅捷地一把抱起那個絆倒在車前的幼童,孩子一臉驚慌,她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讓他靠著她的肩。看起來在輕聲說著話,好像在平定孩子的慌張,同時不忘朝其他難童說了什麽,有的孩子聽後開始又哭又笑起來。

她一點也不嫌棄這些破衣爛衫的孩子。

張直終於把車開出這段稍顯混亂的區域,側過頭問秦定邦,“梁小姐?”

秦定邦收回了望向車外的目光——

“嗯。”